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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別讓她跑了

2024-09-30 13:35:46 作者: 非10
  那時的父皇,正值壯年,權柄在握,不再是初登基時青澀慌張的新君,而年邁力衰多病離他還很遙遠。

  他處在一位帝王最好的年紀里,單是膝下皇子,拋去早夭的長子,另還有五個。

  皇長子為皇后所出,不幸早夭。

  餘下的五位皇子裡,二皇子的生母是身份尊貴的皇貴妃娘娘,這位皇貴妃的父親彼時官居中書令,是人人敬畏的右相大人。

  被她打的這位三皇子雖比不得二皇子的出身,但其兩歲那年,便被皇后選中,一直養在皇后身邊,被皇后視若親生。

  而她的弟弟四皇子李效,只是一位小小才人所出,這位才人在誕下她和弟弟之後,才被晉為了嬪。

  弟弟下面還有兩位小皇子,後來即位又被廢的李秉便是其中一個。

  而那時母妃剛晉為嬪不久,恰遇蜀地大旱,便有有心之人將此次大旱牽扯到了她的身上,只道慧嬪誕下雙胎之時天色陰沉悶雷不止,恐是不祥之兆——

  她的父皇雖駁斥了此為無稽之談,但宮中流言不止,之後數年父皇也未再宣召過母妃侍寢。

  母妃帶著她和弟弟住在離象園最近的偏僻之所,天氣炎熱時,縱是宮人熏再多的香也無法驅散惱人的蚊蟲與氣味。

  偏弟弟生來便體弱多病,叫人憂心又煎熬,在她的印象中,那時母妃很少哭,但也從來不笑。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八歲。

  ——也就是她扮成弟弟,打了三皇子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指著她告狀時,父皇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反而對三皇子說:「李意,你也該長些記性了。你仗著幾分力氣欺負他人時,便該想到今日。」

  三皇子聞言嘴唇動了動,不敢再多說了。

  父皇便又看向她——

  他竟隻字未提「她」打人之事,且眼底竟有一絲欣慰:「看來效兒的身子康健了許多,人也精神了,甚好,朕的皇兒,就該如此。」

  朕的皇兒,就該如此。

  她彼時還不知這句話會改變她的一生,只是不敢將謊言暴露,於是強壓平了聲音,學著往日弟弟的語氣,有些惶恐地道:「多謝父皇。」

  當晚,父皇第一次踏進了母妃的住處。

  父皇走後,母妃將她喊到了跟前。

  早在她回來之後,母妃便已知曉了她扮作弟弟去打人的事,使了宮人將她看管起來,此時才得空見她。

  她身上還穿著弟弟的衣袍,站在母妃面前時,她本以為母妃必會重罰於她。

  但母妃只是看著她,輕聲說:「阿尚,這身衣袍,的確很適合你。」

  母妃一向荒蕪的眼睛裡似有了些希望,也好像有些哀傷:「你向來喜歡拳腳棍棒,說是想保護阿效,可是單是拳腳還不夠……如今,你有機會了,你可以成為阿效來保護他,你是願意的,對嗎?」

  她不解:「為何……一定要成為阿效?」

  「因為阿效是皇子。」母妃看著她,竟是蹲下身來,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認認真真地解釋著:「大盛雖有過一位女帝,但那是在宮中無皇子的前提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你父皇如今有五位皇子,自不會去留意皇女,你縱有聰慧本領,他卻何曾看過你一眼?」

  她不由怔怔。

  是了。

  父皇今日同她說話,是因「她是阿效」。

  她莫名有些不安:「可是母妃,這不公平。」

  「公平……」母妃極罕見地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卻像是諷刺:「人生來便分貴賤,何來公平可言?」

  母妃說話間,將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母妃的手指很涼,語氣也有些悲涼:「你與阿效乃是孿生雙胞,可你生來無比康健,他卻病弱至此……又何來公平可言?」

  在母親的注視下,她為此感到愧疚——就像之前她曾無意間偷聽到母妃與乳娘說:「若他們姐弟二人的身子換一換……日子或也不至於如此艱難了。」

  就像每每阿效發病時,母妃看待她的眼神里好像總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她得了一個健康的好身體,好像是一種過錯,好像是她從阿效那裡搶過來的。

  小小的孩子,還不懂分辨太多,自我二字尚未萌芽,便已裝了滿心的愧疚虧欠。

  於是,面對母親口中的「機會」,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她想「彌補」自己的「過錯」,她想讓母妃開心一些,她想擁有母親口中比起拳腳更能保護弟弟的東西。

  於是,她乖乖地穿上了那件衣袍。

  再到後來,衣袍變成了盔甲——那時江山飄搖,戰事是真正的戰事,不得不戰的戰事,面對這樣的戰事,面對兇悍的異族,沒有哪個皇子敢去「歷練」,而這是她最好的選擇。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打了很多勝仗,立了很多軍功,多到父皇立「李效」為太子時,朝中反對的聲音竟都很少。

  再到後來,盔甲除下,變成了和親的嫁衣。

  那嫁衣是她的母妃,不,母妃已成了母后——是她的母后送到了她面前。

  「阿尚……三年,至多三年,阿娘必會迎你回大盛,到時一切都會好的。」

  阿娘啊。

  母后竟對她自稱阿娘了。

  那是多麼親昵溫暖的稱呼啊,這兩個字單是在心中念上一遍,都叫人覺得熨帖安心,好像於風雨飄搖中尋到了歸處,不會再懼怕,不會再憂愁。

  但於她而言,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卻成了一把利刃。

  那把利刃,與戰場上的明刀暗箭都不同。

  而她沒有躲開。

  但太疼了,她已經不想要阿娘了。

  那便將一切還給對方吧,這是最後一次,足夠還清了,她終於還清了。

  不再心存歉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縱是死時,她也覺呼吸都是順暢的。

  她長長地呼了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常歲寧坐起身來,只見室內已是大亮,她拿手輕砸了砸有些脹痛的頭。

  「女郎總算醒了!」喜兒走過來,捧來一盞溫水,很是鬆了口氣:「女郎竟昏睡了一日一夜……這酒往後可是不能再吃了。」

  常歲寧接過茶盞,咕咚咚先灌了下去,才問喜兒:「我昨日落水後,是何人救我上來的?」

  她腦中模糊不清的記憶只停留在落水的那一刻。

  「是女郎自己游上來的……」

  常歲寧「啊」了一聲,而後尚覺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她。

  雖吃醉酒落水丟人了些,但落水後自行上岸,便也能扳回些顏面。

  「但女郎落水時,阿點將軍離得尚遠,將軍和崔大都督剛好過來了,崔大都督便跳下了水想去救女郎來著……」喜兒說著,聲音小了些:「但女郎不知怎地,竟在水中打了崔大都督一頓。」

  常歲寧:「?」

  崔璟下水救她,而她打了崔璟?

  這事怎麼聽怎麼離譜:「……我為何打他?」

  「婢子也不知呀……」喜兒看著自家女郎:「女郎是全忘了嗎?」

  常歲寧沉默著看向自己罪惡的雙手及醉後無力的身體。

  這撿來的軀體,想要徹底馴服,到底不是易事。

  「不過……女郎是何時學會了泅水的?」喜兒好奇不已。

  心情複雜的常歲寧擺爛應對:「不知道啊。」

  無所謂,腦子壞了的人都是這樣。

  喜兒卻恍然道:「婢子知道!」

  常歲寧:「?」

  她這也能知道?

  「就和女郎學騎射一樣,試一試立馬就會了!」喜兒面上與有榮焉地道:「自女郎腦子出事後,如今學什麼都是天賦異稟呢!」

  看著已自行給她解釋好了一切的小丫頭,常歲寧沉默之後,便只剩下了欣慰。

  很好。

  這就是做一個奇才的好處。

  而做一個腦子壞了的奇才,那就更是所向披靡了——如此前提下,再離譜的事,都將變得合理起來。

  「說來也怪婢子,未有及時勸阻女郎吃酒……」喜兒愧責地道:「女郎之前從未飲過酒的,故而婢子也不知女郎酒量如何,昨日見女郎吃果酒時很是有手到擒來之感,便誤認為女郎於飲酒之事上也是天賦異稟……」

  常歲寧忽然乾嘔了一聲。

  喜兒忙替她拍背:「女郎怎麼了?」

  常歲寧壓下那翻騰之感:「可能是你方才話中的酒字太密了些,聽著頭暈……」

  說著,又想犯嘔。

  喜兒連聲道:「那婢子不說了再也不說了!」

  女郎這一遭怕是醉傷了……往後該不會連酒氣都聞不得了吧?

  「那崔大都督……可有被我打傷沒有?」常歲寧緩了緩,才顧得上問一問崔璟。

  「這兒好像傷了一塊……」喜兒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但還好,只是皮外傷。」

  常歲寧無聲嘆氣:「那也很冤枉了。」

  隨著腦子回來了些,她大致記起來一些零碎的畫面了,包括彼時傷人的動機——她醉糊塗了,錯將崔璟當作了敵軍。

  說話間,靠坐在床頭的常歲寧手指觸碰到枕邊一物,隨手拿了起來,只見是一支白玉祥雲簪——

  她目露困惑:「這是哪裡來的?」

  「這是您從崔大都督頭上拔下來的……」喜兒有些難為情地道:「您拔下這個,要拿來對付崔大都督,當作了匕首來使,後來上岸後,也一直緊緊攥在手中不肯鬆開。」

  常歲寧發愁地望向頭頂床帳。

  片刻後,立誓一般道:「往後再不會沾酒了。」

  她不喜歡這種自己不受自己掌控的感受,這會叫她不安——這次且是丟人,下回保不齊要丟命。

  「現下什麼時辰了?」常歲寧忽然想到了什麼,忙問喜兒。

  「回女郎,快近午時了。」

  常歲寧有些懊悔:「我昨晚與阿兄約定了今早出城祭掃的——」

  如此豈不食言了?

  「可郎君的酒還沒醒呢,據說晨早起來用了些飯,吃罷又昏睡過去了。」

  常歲寧:「……那就好。」

  阿兄醉酒難醒和她食言,她選擇前者。

  「歲寧可是醒了?」這時,房外傳來常闊的聲音。

  常歲寧便披衣下床。

  常闊走進來時還穿著官袍,顯是剛下早朝就來看女兒了:「醒了就好……你這孩子,昨日可是嚇壞阿爹了!」

  「頭疼不疼?」

  「崔大都督之事你無需擔心,你非有意為之,他非肚量狹窄之人……待尋了機會,阿爹再設宴與他賠個不是,此事也就揭過了。」

  「但這酒,日後當真不好再多飲了,還是要保證安危為上。」——不管是自個兒的還是旁人的。

  聽著常闊說了一通,常歲寧點著頭都應下來。

  「對了,還有一事……」常闊好奇地看著閨女:「歲寧昨日從塘中游上來後,同阿爹說了句什麼……狡詐,什麼交給阿爹了,是何意?」

  常歲寧:「……」

  得,最要緊的字他是一個也沒聽清啊。

  常闊抓心撓肺一般看著她。

  這玩意兒總在他心頭揮之不去,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感受,好像一旦錯失,便會錯過極重要的東西……

  為此他都琢磨了一個早朝了!

  至於那些人為了何人接任禮部尚書一職而吵得昏天暗地,他根本都沒在聽的。

  常歲寧作勢想了想,搖頭:「我也不記得了……想來不過是醉後胡言而已,阿爹不必在意。」

  常闊聽了只能點頭。

  然而心中那股莫名的緊要之感,卻仍無法完全驅散。

  他這廂苦於想不起來,常歲寧生怕他想起來,便岔開話題問:「阿爹,昨日崔大都督當真未曾生氣嗎?」

  「且放心,他這個人,看著不易相處,實則最是明事理的。」常闊說著,忽然皺眉道:「不過……歲寧昨日使出的那些招數,我瞧著倒是頗為狠辣,老楚怎想到要教你這些的?」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這個……」

  「教得好!」常闊眉開眼笑:「學功夫就得學這個!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學些殺招才好防身嘛!」

  常歲寧笑而不語。

  ……

  次日清早,常家兄妹出城去了常夫人的墓前祭掃。

  燒紙時,常歲安沒忍住於墓前掉了幾顆眼淚。

  春日草木茂密,不遠處,有一道人影透過草木縫隙,注視著墓前的情形,見得那少年郎抹眼淚的背影,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卻不料,這聲嘆息壞了事。

  下一刻,她忽見那立在墳前倒酒的少女轉過了頭來,而後不待她反應,那少女手中的酒壺便迎面直直飛了過來!

  躲在草叢後的人瞳孔一縮,連忙避開。

  而這閃身一避,便暴露了身形。

  「快,別讓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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