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爭氣又短命
2024-09-30 13:35:46 作者: 非10
隨著常歲寧主僕三人走近,那簫聲停了下來。
吹簫之人也下意識地側轉過身。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男子臉龐,二十出頭而已。
春日已至多時,他卻仍披著厚厚的狐毛披風,饒是如此,還是叫人覺得清瘦單薄。
那張稱得上清俊的面孔過分白皙,唇色也較常人稍淺淡了些。
他身側站著一名侍從,見得常歲寧來,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話:「世子,這就是那位常娘子……」
常歲寧自不知那侍從說了什麼,但見對方就站在河邊,她亦不好裝作沒瞧見,隔著五六步遠止步,抬了抬手——
「榮王世子。」
那年輕男子聞言面上現出驚訝之色:「你認得我?」
常歲寧搖頭:「猜的。」
對方一愣之後,忽而瞭然:「也是。」
他笑了一下,似有一絲自嘲:「在京中如我這般病弱的宗室子弟,再尋不出第二個來了。」
這倒也是實話。
但常歲寧能認出他來,卻是另有緣故——他的眉眼同他父親榮王,有七分相似,說不是親生的都沒人相信。
想到榮王這個昔日長輩,常歲寧便詢問了一句:「聽聞榮王世子此前受驚病下,不知現下是否好些了?」
此事說來,與她還有些干係。
她那日在喻增所給的名單之上,看到了榮王世子也在,便與喜兒多問了一句這榮王世子李錄之事,殊不知卻聽喜兒說對方病了,且是在祈福大典那日給嚇病的——
也就是說,當日她這個被大象攻擊的倒霉鬼沒被嚇著,卻反將榮王世子給嚇病了。
倒也是無妄之災。
「已經無礙……」聽她提起此事,李錄看起來有些不甚自在:「叫常娘子見笑了。」
常歲寧不以為意:「一時運氣之事,無甚可見笑的。」
她膽子大,卻不至於看輕膽怯者。
身體健全者,也並無資格立場去嘲笑病弱之人——正如運氣好的人若去上趕著奚落運氣差的,便實是一臉蠢笨之相。
看著那少女已帶著女使去了河邊打水,李錄有些怔然。
又見她熟練地將兩桶水打了八分滿,再輕鬆提起,他面上便又添驚訝之色。
看著那對主僕走遠,李錄面上的驚訝仍未褪去:「前幾日聽聞應國公世子被常娘子打了,我原本還不信的……」
而現在,他不禁有點擔心應國公世子的傷勢了。
「可不是麼……這水打的還真是實在。」那侍從也不禁感慨道:「真不愧是常大將軍府上的女郎。」
李錄點頭:「是啊。」
常大將軍府上的女郎——他在心底重複了一句。
「世子,此處有風,不如回去吧。」
「不急。」李錄看向河對岸的青山:「此處風光甚好,只覺呼吸都順暢了……」
他說話間,手中持簫,再次湊到了唇邊。
聽著身後再次響起的清幽簫聲,常歲寧腳下未停。
榮王是先皇最小一位的庶弟——
先皇是指先太子的父皇,聖冊帝已故的夫君弘孝帝。
弘孝帝駕崩後不久,本要繼承大統的先太子也因病故去,四下驚亂中,在如今的聖冊帝昔日的明後與一眾大臣的商議之下,立了彼時僅剩的七皇子李秉為新帝。
然李秉登基之後,即顯露荒淫昏聵之態,治下無道,且之後又因患下無法言明的春疾,病痛纏身,性情逐漸暴戾,朝中怨聲載道——
三年後,大盛與北狄一戰大勝之際,玄策軍歸朝,明太后在眾臣多番提議之後,主張廢去了李秉的帝位。
被廢後不久,李秉病逝,以郡王之禮下葬,故世人不以帝王相稱,談起先皇來,所指便還是弘孝帝。
而榮王,便是弘孝帝同輩中排行最末的庶弟,先太子最小的一位王叔。
如今任益州都督的榮王,只得李錄這麼一個獨子。
因李錄體弱,便一直留在京中養病。
明為養病,實則更像是個質子。
常歲寧這兩日得閒時便與常闊或喬玉柏打聽些朝堂之事,喬玉柏昨日同她說——據聞當初聖冊帝登基後,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儲君以待日後承繼大統時,本是想過要立李錄為儲君的,但榮王及許多大臣認為李錄體弱,不堪擔此大任,這才作罷。
是以,這位榮王世子曾與儲君之位擦肩而過。
幸而是擦肩而過。
否則此時便沒可能聽得到這簫聲了。
從當下裴家之事便不難看出,明後的所謂還權之說不過是為穩固人心而已——
權勢之爭,總是循序漸進步步收緊的。
正如明後此前已有為帝之心,卻仍推舉李秉為新君,新君昏聵不堪的那三年,亦是她趁機攬權收攏人心的三年。
有一些世族官員於背地裡唾棄明後之際,常會諷刺其最大的本領是生下了一雙短命的好兒女。
這雙兒女活著的時候,為她爭來了榮寵。
這雙兒女死了的時候,時機也都恰恰正好,同樣為她謀得了最大的利益。
——足夠爭氣,又足夠短命。
常歲寧握著木桶的手指收攏,看向前方的青石小路。
此時,一道從一旁的岔路上走來的深青色的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
是崔璟。
「小阿鯉,你果然在這兒!」崔璟身後的阿點快步走來,上前奪過常歲寧手中的水桶:「我來幫你吧!」
他來大雲寺雖是來找常歲寧的,但到底是男子,不適合時時跟在她身側,於是便被崔璟安置在玄策軍中。
常歲寧這幾日都未曾見到過崔璟,此時見了面,想到那日明謹之事,便開口道了句:「那日之事,多謝崔大都督。」
「謝我作何。」崔璟面無表情:「我不曾幫過什麼忙。」
言下之意,人又不是他幫著打的。
見他也是要回寺中,常歲寧便一同往前走去,邊走邊道:「我是說將我打了明謹之事宣揚了出去——」
崔璟腳下微頓:「你為何覺得會是我所為?」
常歲寧:「猜的。」
說罷,又補了一句:「這很好猜吧。」
崔璟:「……」
怎好像將反問的他襯成了個傻子?
「順手而已。」他也未再否認。
常歲寧便問:「崔大都督為何要幫我宣揚此事?」
「眾人皆知之下,可讓明謹來日稍有些顧忌。」
常歲寧點頭,正如她猜測的一樣。
她又問:「那崔大都督為何幫我?」
「小阿鯉,這還用問嗎?」走在最前頭的阿點頭也不回地道:「當然是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啊。」
崔璟不置可否:「常娘子是因前輩之故,才與明謹起了衝突——前輩是玄策府的人,此事本該由我出面解決。」
常歲寧瞭然,原來是因為這個。
「可阿點也是我的朋友家人。」她說:「這也是我應當做的。」
「這有什麼好爭的?」阿點忽然放下水桶,轉回身面向二人,先抓起常歲寧一隻手臂:「小阿鯉,我與你是家人——」
而後,又去抓崔璟的手臂:「小璟,你也是我的家人!」
他說著,忽然拿著常歲寧的手壓在崔璟的手背上:「所以,咱們三個,哦,還有常叔……整個玄策府,都是一家人!」
常歲寧:「……」
崔璟:「……」
阿點滿眼期待:「我說的沒錯吧?」
一旁的元祥神情複雜地看著那被強行壓疊在一起的手。
死也沒想到大都督第一次碰女子的手,竟會是這麼個情形。
且阿點將軍是出了名兒的力氣大……
這就好比在強行問——感動嗎?
此情此景只能答——不敢動,動不了。
外力壓制加之眼神期盼下,那二人只能點頭。
崔璟:「嗯。」
常歲寧:「沒錯。」
阿點「嘿」地一聲笑了,這才滿意地鬆開。
常歲寧甩了甩被攥得有點疼的手腕。
崔璟則默默負起那隻手在身後,似無事發生般看向前方。
阿點高高興興地重新提了水往前走去。
「那明謹囂張慣了,縱有顧忌,卻也不會太多。」崔璟繼續方才的話題,道:「日後你需多加提防。」
常歲寧點頭。
這話她近日已聽了無數遍了,可見這明謹行事的確猖狂。
「若在城中遇到麻煩,如果來得及,可就近去尋玄策軍相助。」崔璟怕她不懂,又解釋了一句:「白日裡城中會有玄策軍巡防。」
常歲寧下意識地道:「可他們並不認得我,未必會輕易信我的話吧?」
玄策軍治軍嚴明,走的可不是平易近人的路子。
崔璟停下了腳步。
他取下腰間一枚銅符,那魚形銅符設計精巧,在他手中一分為二。
崔璟將其中一半遞向常歲寧:「你持此物,若遇危險,可隨時就近尋玄策軍,他們定會相助。」
元祥看得驚住。
此符雖非調動玄策軍的軍符,卻也是都督的貼身之物,軍中見之如見都督,怎麼此時都督忽然就送給常娘子一半?
都督這莫不是在那一聲聲的家人中迷失了自我嗎?
哎……說到底都怪崔家待都督太過冷情,以至於在外這三言兩語,竟就讓都督上了頭!
由此可見,都督內心該是多麼渴望家人的溫暖?
想到這些,元祥險些淚灑當場。
常娘子還愣著幹什麼?快收下啊!
都督好不容易打開了心扉,倘若被拒絕,心門怕是就要自此鎖死了!
常歲寧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料崔璟竟給了此物,一時難免意外。
阿點催促道:「小阿鯉,拿著吧!自家人就不要見外了!」
見崔璟並非是假客套,而是真實在,常歲寧便伸出手接了過來:「多謝崔大都督。」
崔璟這才繼續往前走去:「謝倒不必,聊勝於無——」
「……」常歲寧看著手中的銅符。
喜兒也險些聽不下去。
聊勝於無?
堂堂玄策軍首領,崔氏嫡長孫的貼身銅符……這若叫「聊」,那她就真的無了!
崔璟的話還未說完:「你還是要自求多福。」
常歲寧點頭「嗯」了一聲:「崔大都督放心,這個我擅長。」
經過這段時日同這具身體的磨合,隨著對形勢局面的了解,腳下是故土,身側是故人,除了阿爹密了點,砸得她有些發懵之外——如今她也得以卸下些許防備,慢慢變得鬆弛了一些。
在北狄那三年,她都快要忘了曾經的那個「自己」是怎麼活著,是怎麼說話的了。
而今,她似乎又慢慢將自己找回來了。
聽著這句「大言不慚」的話,崔璟轉頭看了一眼身側的少女。
她在看著前方,一雙眼睛尤為明亮。
崔璟回了寺中,便去忙了公事,常歲寧則帶著空了的桶,再次去了後山打水。
如此反覆四趟來回,日頭漸漸升高,那坐在河邊巨石的榮王世子忍不住問:「常娘子不累嗎?」
「最後一趟了。」常歲寧拿手背擦了擦額角上的細汗,隨口問:「榮王世子還不回去嗎?」
李錄含笑道:「就要回去了。」
他說著,再次看向對岸青山:「此處風光甚好,只可惜明日就要離寺了。」
「明日貴人們就要離寺了嗎?」不遠處的小沙彌聞言看向常歲寧主僕,不由小聲道:「真是可惜了呢……」
沒人幫他們幹活了。
一旁年長些的僧人低聲訓斥小師弟:「……怠懶之心豈可有?」
小沙彌愣了愣:「我只道可惜,師兄怎知我可惜的是什麼?」
哦!他知道了!
除非師兄跟他有一樣的想法!
小沙彌拿抓賊的眼神盯著自家師兄,那僧人臉色漲紅,連念幾聲阿彌陀佛。
末了,想到昨日聽住持方丈講經時的心得,又試著與自己和解,嘗試接納真實的內心。
他這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幹活勤快又實在的施主,誰能不喜歡呢?
阿彌陀佛,一不小心接納的太徹底,甚至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祈福大典了。
……
祈福七日已滿,聖駕遂啟程回京。
從清幽的山寺回到了眾聲鼎沸的朝堂,那些波濤涌動便也隨之由暗轉明。
次日早朝之上,對於裴氏一族的處置也終於落定。
裴岷已死,凡有牽連者皆論罪處之,抄沒家產,經查明不涉罪行之人則不予牽連——
一時間,裴氏族人或入獄,或被流放貶謫,縱餘下倖存者,顧不得悲痛感傷,皆倉促攜家眷匆匆離京而去。
隨著昔日裴氏族人聚居的靖善坊被查抄搬空,煊赫多時的裴氏一族,就此衰敗散離。
一場春雨落,京城之外的淨業庵中,時有婦人尖利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