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024-09-28 13:54:56 作者: 唐七
有很長一段時間,成玉都想不通連宋對自己的態度——若說他沒那麼喜歡自己,那他為何要在自己身上花那麼多心思?這些年他待她有多好,旁人只見個影兒,她卻是最清楚的。她也很確信,他待別人並不會如此用心。可若說他對她一片真心,因身份之別才不得不掩藏愛意,將她拒之千里……這也說不通,凡世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可不是這麼寫的。在那些話本子裡,真愛連生死都能戰勝,又何況身份。
困擾成玉多時的疑問在她和上九重天來學習花卉養護技術的妖族公主瑩若茄成為朋友後得到了解答。她也不知瑩若茄是怎麼發現她對連宋心思不純的。有一天,她倆拿著小鐵鍬在普明秀岩苑裡種孤挺花,正好碰見連宋在前面的小亭里與人談事,她沒忍住多瞟了那小亭幾眼,就聽瑩若茄嘆了口氣:「我說阿玉,你就別喜歡三殿下了吧。」
她當場就蒙了,不過她反應快,立刻回應瑩若茄:「啊?我沒有啊。」
瑩若茄一邊扶著孤挺花的球根往花盆裡填土,一邊嘟噥:「你最好是沒有了。」過了會兒,對她說,「你應該聽說過吧,差不多兩萬年前,我和三殿下曾有過一段婚約來著,差一點就成婚了。」
成玉點頭。
瑩若茄又問她:「你是不是還聽說,因我倆生辰不合,最後那婚事才沒成的?」
成玉再次點頭。
瑩若茄停下手中活計,嘆了口氣:「什麼生辰不合啊,不過託詞罷了。是三殿下他有個一心鍾情的人。因為那人,他才同我退婚的。」說著瞄了成玉一眼,「這些年他對你很好這事,我也聽說了。不過你可別被他給騙了。」她微微皺眉,「他對那個人痴情得不行,多半是覺著你同那個人哪裡像,才對你格外好的。我堂姐也這麼說。你知道我堂姐瑩千夏吧,我雖然不太喜歡她,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吧,是有點聰明的。」
「這樣啊。」成玉輕聲回道。她的神情正常得不得了,但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了。
瑩若茄見她聽了這些話後仍目明神清,確實不像喜歡連宋的樣子,放下了心。她垂頭繼續為手裡的花根填土,邊忙活邊感嘆:「那個人死了,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他應該是把對那人的哀思寄托在了你身上。哎,他真的挺痴情的。不過這對你可不是什麼好事。」她切切囑咐成玉,「你可要把持住本心。凡人修仙本就不易,他又不是真心喜歡你,若因與他糾纏不清而被削除仙籍罰出天庭,那你多冤枉啊。」
「是啊,那多冤枉。」成玉勉強笑了笑。之後又和瑩若茄說了什麼,她完全記不清,只記得腦中一片嗡鳴,如有千隻黃蜂盤旋,黃蜂尾上的毒針偶爾還扎得她腦仁疼。
直到回到映蔚宮,腦中的嗡鳴才散去。
重得清靜後,成玉想,原來如此。原來他對我好,是因他將我當作了他心上人的投影。他並不需要我回應他。反而回應了他,才會提醒他我其實不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當我靠近他,他才要拒絕。
那夜連宋對她說的那些話,事後她都刻意去遺忘了。但她的記性就是該死的好,此刻稍一回憶,本已忘記的話語竟又在她腦子裡重生。她終於明白了,那些她聽不懂的醉言,並非是連宋喝醉了胡說。那些讓她動容、歡悅,甚至心跳暫停的好聽話,原來也不是對她說的。
這就是為什麼之後他可以將那夜的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的原因,即使她疏遠他、冷待他,他也毫不在意,待她一如從前。因為對他來說,她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其實並不重要。他只需要她站在那裡,做好一個可供他寄託哀思的影子就足夠了。
恨嗎?想透這道理的一瞬間,成玉是恨的。但很快,她發現這恨其實沒什麼道理。連宋待她不薄。她能如此快地適應天上的生活,全得益於連宋的悉心看顧。不管他的動機如何,客觀上,她的確受了他許多恩。只是她想左了,兀自誤會了他的意思。站在這個角度想,連宋又有什麼錯呢?細算起來,反而是她欠他更多一些。
那一夜,成玉喝了很多酒,在深沉的醉意中死了心,也做好了決定,她會好好地待在合適的距離,當好他心上人的影子,也算是報答上天以來他對她的恩情。
此後幾百年,九重天上關於連成二人的傳聞大體是這樣的:三殿下對成玉元君一心執著,一往情深。奈何元君道心彌堅,不為所動。三殿下對此苦惱萬分。
照舊例,凡仙若是被牽扯進風月事,在天上是討不了什麼好的。幸而成玉持正之名遠揚,大家都默認是連宋單方面愛慕她,所以當兩人之間的傳聞鬧開,被天君叫去斥責的只有連宋一人。
看熱鬧的大仙小仙們皆以為成玉是道心恆定,才能在連宋這等情聖面前把持住自己。只有成玉知道,連宋進一步,她便退十步,並非是因她持正,而是因那是連宋想要的。
他想要她如此。
她不得不如此。
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是拉鋸,又像是走鋼絲。
很快,七百三十年過去。
七百三十年後,成玉順利接管了瑤池。她當神仙當得越來越不錯。貴為元君,卻自謙自己徒有虛名,總是自稱小仙,待人和氣又親厚,九重天上就沒有人不喜歡她。
她也結識了好些朋友,隨朋友們親歷了許多大事,譬如擎蒼破鍾、墨淵甦醒、東華帝君鎮伏妖尊緲落之類的。
她目睹了太子夜華和白淺上神有情人終成眷屬,也見證了青丘的小帝姬和東華帝君修成正果。
然而,連太晨宮都有了女主人,她和連宋之間卻還是老樣子。只是在經歷了七百多年的你進我退之後,她終於感到了倦怠,開始退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再像從前那樣認真了,故而在外人看來,他倆好像變得親近了些。
她不知連宋為何能一直追逐她,好似不會疲憊,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影子。
他總是對她做一些暖心的事。譬如在戰事裡傷了手,恢復後難以再行鑿鑄之事,得知她愛上收集短刀,便親自設計、繪出短刀圖紙,又千方百計尋來珍貴的雩琈玉,費盡心思請託帝君為她打造。
對他這些行為,她嘴上雖說著嫌棄,卻不是不感動的。也因此,她越來越難以把握住同連宋的距離。你追我退這事逐漸讓她感到負擔。偶爾,她會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的空洞無意義。並且,在這段關係里,她越來越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缺失。這種缺失感並非來自於連宋只將她當作愛人影子的沮喪——她早已不會如此。那是一種她無法描述、亦無法理解的缺失。缺失感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幻化成一頭獸,開始一點一點吞噬她。
她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
起初,那些夢很朦朧,也很凌亂。她總是在醒來後感到渾噩和疲倦,並且記不得自己到底夢見了什麼。
大概是三個月後,夢裡的情景變得真切起來,但仍是凌亂的,且無聲。不過好在醒來後,她記得住它們了。
那些陌生的、她不能理解的情景就像是散落在鴻篇巨製里的沒有前因後果的小回目。她知道這些回目之間必然存在聯繫,卻不知是何種聯繫。她缺了一條將它們串聯起來的線。
直到七個月後,她做了最後一個夢。
那夜,總是無聲的夢境終於有了聲音。是個女子的聲音,輕而低,縹緲不真,卻又那麼熟悉,像是穿越了時光,響在她的夢境裡:「阿玉,來找我,你我該回歸的日子,快到了。」
「少……」那個名字呼之欲出。她猛地驚醒。
許久後,成玉睜開眼來,慢慢坐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