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24-09-28 13:54:56 作者: 唐七
  北荒之北的極北之地,有一片盛滿了積雪與海冰、被稱為八荒盡頭冷酷仙境的白色大海。大海的前身是曾誕育了悉洛與瑟珈的混沌海洋。混沌海洋消失後,此地經歷了數萬年養息,重又誕生了一片海。父神將這片新誕生的海命名為暉耀海,取朝暉耀耀之意。

  暉耀海底有座以硨磲和白珊瑚建成的宮殿,此宮殿乃自然造化而生,有許多神工奇巧之處。因整個暉耀海最好的靈氣都匯在此宮,故海底的水族稱其為含靈宮,後來,水神在這座宮殿裡降生,更坐實了此宮「含靈」之說。

  成玉來暉耀海已有半個月了。

  九重天上的盛事——六十年一度的千花盛典將於兩月後在第六天的普明秀岩苑舉行。這次盛典的最大看點,便是連宋養在暉耀海中的七十七種妙花。此番成玉隨連宋前來暉耀海,便是為了助這七十七種妙花盛開,而後將它們移栽到普明秀岩苑去。

  這十五日,成玉日日忙於園藝,也沒空想有的沒的,直到這夜天步不請自來,推開了她寢殿的大門。

  「殿下又喝得大醉了。」天步站在她床前嘆氣。

  成玉一邊穿衣一邊茫然地看向天步:「啊?殿下他居然酗酒的嗎?」

  天步搖頭:「那倒不是,殿下平日不怎麼飲酒,只是每年這一日……」她含糊道,「有些過不去。」

  成玉沒太聽懂,待要再問,可天步已轉了話題,她也就把疑問咽了下去。

  「往年也是沒辦法,只能由著殿下胡飲傷身,但今年,不是有元君您在嗎。」天步微微傾身,真誠地看向成玉,「元君既喜歡殿下,應該也願意去規勸一下殿下的是吧?殿下不會聽我們的,但一定會聽您的,再且,」天步微微含笑,「趁此機會,元君還可同殿下聊聊您的心事。」

  成玉穿衣的手頓住了,那日在瑤池旁同天步坦白一切的畫面忽然便回到了她的腦海中。

  「我沒救了。」落日西斜,她和天步並肩坐在瑤池旁,「你都想不到我有多離譜。」她生無可戀地對天步說,「我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你們殿下身上,還腦補他可能也對我有意,是為了我才改變了性情。」她抹了把臉,問天步,「我是不是很瘋?」

  當時聽完她這話,天步好像有些蒙,半晌,神神道道喃了句:「蒼天在上,我可沒幹擾她,這可是她自個兒走上這條路的啊!」

  她沒太聽清天步的自語,偏過頭來問天步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天步定定看著她,「您總算是瞧出來了啊,我們殿下可不就是為了博得您的親近與歡心才改變性情的嗎!」

  她大為吃驚。

  見她不信,天步也不惱,還積極地給她出主意:「不如這樣,元君您找個時間同殿下面對面聊聊,我說的您不信,殿下說的,您總該信了吧?」

  她很迷茫,問天步:「不是,知道我對你們殿下動了心,你不該攔著我嗎?你怎麼還鼓勵我呢?凡人成仙,不是需斷七情絕六欲嗎?六根不淨、動心生情,會被打下凡間的吧?」

  「啊。」天步仿佛才想起來她是個凡人成的仙,卡了一下,「呃。」她似想說什麼,半途又頓住,最後她咳了一聲,神秘地對成玉笑了笑,「這不是問題,只要您喜歡殿下,殿下就一定會有辦法。」

  成玉記得,那日天步說話的語氣很篤定,好似自她口中所出的樁樁件件俱是真實。

  可她著實難以相信。因此她打算採納天步的建議,找個機會向連宋當面求證。但勇氣和時機難以同時出現,就像日月難以並行,所以這事一直拖到了如今。

  或許天步說得對,今夜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成玉想。連宋喝醉了,是讓她擔心,但另一方面,也讓她感到安心。她不想承認自己很膽怯,可事實如此,一個喝醉的、不清醒的連宋,才能讓她有勇氣問出那些話。

  思索間,她穿好了衣。

  「好,我去。」她聽見自己對天步說。

  冷泉殿是連宋在含靈宮的寢殿。推開冷泉殿的殿門,繞過門前的白珊瑚座屏,成玉一眼便看到了醉倒在水精羅漢床上的連宋。

  海中無日夜,貝母的柔光似一層紗,朦朧地遮蓋住殿中物什。白衣青年斜躺在羅漢床上,一隻手勾著酒壺,一隻手擋在眼前,不好說睡著了沒有。

  月光石腳踏旁散落著七八隻酒壺,藍碧璽案几上橫放著一把攤開的摺扇——並非鎮厄扇,只是把普通扇子。

  成玉記得初識連宋時,他手中常握的是那把她從未看他打開過的鎮厄扇。但不知何時,他用這些毫無特點的紙扇替換了鎮厄扇。她曾問過他,為何不見他拿鎮厄扇了,他卻答非所問說如今他用的扇子們亦是珍品。可被他稱為珍品的這些紙扇卻被他使得極其隨意——那年她在花園裡烤紅薯,他還用手裡的烏木泥金扇為她添過火。

  成玉向前走了幾步。她故意弄出了一些聲響,然青年一絲反應也無。她懷疑他是睡著了。

  呃,睡著了啊,那我該怎麼辦呢?回去嗎?要不把地上的酒壺收拾了,給他蓋床被子再走?她茫然地想。

  青年並沒有睡著,她剛走到床邊,他便移開了手。「你來了。」他望著她,吐字很清楚。

  但她立刻辨出他已經醉了,因為他望著她的目光有一種失焦的朦朧。「我是在做夢嗎?」他又說。

  成玉的心急跳起來。她想要開口答他,努力動了動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沒等來她的回答,青年沉默了一瞬,然後很空洞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令成玉的胸口發緊。「果然是夢啊。」他低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我知道我搞砸了很多事,但我也受到了懲罰。」他重新抬手,擋住了眼,「為什麼還不願回來呢?是因為你覺得我還不夠有耐心,等得還不夠久嗎,阿玉?」

  成玉僵硬地站在床前,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意思是……他在等她?等她什麼?她不是一直在他身邊嗎?難道……他是在等她發現他默藏的愛?這神來一筆的想法雖離奇,卻熾烈,似一團肆意燃燒的火,燒得成玉滿臉通紅。必須得問問了。她心一橫,上前一步,踩在了腳凳上。「殿下,你喜歡我,是嗎?」她居高臨下看著青年,立於高位使她不再那麼緊張。

  青年頓住,挪開了手臂,目光落在她臉上,似在看她,又仿佛沒有看她。「這個夢有點真。」他道。

  成玉咬了咬唇。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我可不能打退堂鼓,她暗暗鼓勵自己。「殿下,」她乾脆抬膝跪上羅漢床,一隻手撐在連宋腦袋旁,一隻手平放在他胸口,「回答我,是不是喜歡我?」她緊張極了,但表情卻很穩得住。她專注地看著青年。

  青年握住了她放在他胸口的手,纖長手指插入她指縫,帶領她的手來到他頰旁,微微偏頭,用側臉貼住了她的掌心。「怎麼還要問?」他淺淡地笑了一下,目光仍是不聚焦的,這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有幾分縹緲,「無論時光重來多少次,我喜歡的都只會是你。」說著側過臉去,安撫般地吻了吻她的掌心。

  成玉心神巨震,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感到掌心很癢又很熱,像是有羽毛輕撓過那處,又像是有明火在那處燃起。她本能地縮手,卻遭遇了阻礙。青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不過很快,他便卸了力,鬆開了她。成玉得以抽回自己的手。

  那溫柔淺笑從青年臉上消失了,他沉默地看著她,片刻後,艱難地低語:「不信,是嗎?覺得我在說謊?」他的神色變得苦澀而哀傷,「不信也是應該的,誰讓我那時候忘記了你,所以失去你是我應得的。」他喃喃,抬手擋住臉,「你對我失望,怨我、恨我、不能再原諒我,都是我應得的。拒絕我,也是我應得的。」語聲充滿了自厭與自棄,很慢,很輕,字字含痛。

  連宋的話成玉並不是都能聽懂,她唯一能確定的是,他說了他喜歡她。在聽到他說出那話的瞬間,她的心跳仿佛暫停。連宋之後又說了什麼,她沒太聽清。待神魂重回現實,耳朵里終於湧進新的聲音,她只聽到青年最後那句「拒絕我,也是我應得的」。

  成玉呆了一下,回想自己方才做了什麼,突然反應過來,應是她倏然抽手的動作使青年誤解了她。

  「我那樣,並不是拒絕你。」她舔了舔嘴唇,「只是你突然親……」她不好意思說出那個字,「你突然那樣,我有點被嚇了一跳。」見青年不語,她忍住羞赧,抿了抿唇,「你……是不是以為我不願親近你,你想左了,我沒那個意思……」

  這些好聽話起了作用,青年重新看向了她:「是嗎?」

  「嗯。」成玉點頭,點頭時才發現,自己一直保持著單手撐在青年耳旁,俯身看著他的姿勢,這導致他們之間不過隔了一臂距離。如此近距離地對視,望著青年那雙還殘留著傷痛的眼睛,成玉似乎也能共感他的苦悶,心中充滿了憐惜。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抬起了左手。當手指撫觸上青年的眼尾時,青年的手也隨之覆上了她的手背。她的心又開始急跳,咚咚咚咚,擂鼓一般,震痛了她的耳膜。

  他是不是也聽到了她的心跳得那麼快。她想。她感到丟臉,微微抬起了上半身。可青年卻誤會她要離開,手驀地用力,她沒能保持住平衡,栽倒在他身上。他趁勢攬住了她的腰。「不要走,阿玉。」他在她耳邊低求。

  她止住了輕掙的動作,任他將她禁錮在懷中。

  青年有幾分清醒,她不知。或許他一直醉著,半分清醒也無,才會對她如此,她想。她從未見過如此苦悶、脆弱的連宋。這樣的連宋讓她感到心疼。「我不會走。」最後她說,緩緩伸出手,反抱住了青年。

  這一夜,他們相擁而眠。

  成玉醒來時,感到身上的束縛消失了,她懵懂地睜開眼,發現連宋屈膝坐在她身旁,正垂眸看著她。

  貝母的光變得亮了些。景窗外是一片海藻園。海藻們也醒了,正與路過的水流共舞,炫耀它們多姿的影。

  成玉小聲打了個呵欠。

  連宋出聲打破靜謐:「昨夜我們……」

  昨夜的記憶湧進成玉腦海,似陽光照進秋日森林,帶來芬芳、甜蜜與喜悅。經歷了昨夜,今晨他們水到渠成應當在一起,成玉滿懷信心地想。她側躺在瓷枕上,將雲被往上提了提,沒有起身,就那麼看著連宋,微微翹起嘴角:「昨夜,殿下說喜歡我,我也……」

  可話還未說完,就被青年打斷了。「忘了吧。」連宋道。

  成玉愣了好一會兒才有所反應。「什麼?」她將被子推到一旁,慢慢坐了起來。

  「我說,昨晚的事,忘了吧。無論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作數,我只是醉了。」青年一字一句道。

  陽光消失了。成玉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白:「因為我是凡人成仙,按照天律,我們沒辦法在一起,所以你才……」

  「不是。」青年快速地否定她,抬手撐住額頭,仿佛很疲憊,「不是。」他語聲不穩地低喃,「是因為……我不能趁虛而入,你不懂,此刻你的意願並非你真正的意願,那時候你是懷著恨與怨……」說到這裡,他突然收了聲,似是才發現自己竟將這些話說出了口,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看來我還未醒酒,仍在說胡話。」他僵硬道,頓了一瞬,又道,「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因為你是凡人成仙,我才這樣。阿玉,」一邊說著冷酷的話,一邊卻又痛苦地喚她的名字,「我們之間不可能。」

  成玉不死心地拽住連宋的袖子,眼眶緋紅地看著他:「可天步說你會有辦法的。」

  連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這次,卻不是為了抓住她,而是為了使她的手離開他的衣袖。「天步騙你的,我沒有辦法。」

  「不試試怎麼知道……」她急切道,伸手想再去握他的袖子,卻被他側身躲過了,「阿玉,別說不智的話。」

  青年白色的衣袖滑過她的指尖,留下一縷涼意。成玉看著自己落空的手,低下了頭。許久後,她輕聲道:「這樣啊。」又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問青年,「殿下,其實你也沒那麼喜歡我吧?」

  青年沒有回答。

  而這便是他的回答。

  她想,她不能再說什麼了,那是不體面的。「昨晚,我會忘記的,那我走了。」

  離開冷泉殿後,成玉哭了。

  但她沒有哭出聲音,也沒有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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