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個人5

  那晚，我又一次夢到了林尚，夢到了我們初次見面時候的光景。大概是舊地重遊，也喚醒了腦海里故意擱淺的記憶吧。

  那是個冷雨夜，我從家裡落荒而逃，耳邊充斥著仍舊是方才那一幕里猖狂的笑聲，我捂住了耳朵蹲在地上，嗓子裡拼命地低吼著，如同野獸一般，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發泄掉胸腔里那粘稠厚重的噁心和憤怒。

  雨勢很大，很快我渾身都濕透了，一陣陣的寒意伴著風席捲到全身，我不停地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身體裡的疼痛仍然沒有散去，反在這一刻更加劇烈起來。我用胳膊環著自己，牙齒已經將手臂咬出了血跡，可這一切都抵不過心裡的痛。

  我本以為那十六年的人生已經夠悲慘了，卻沒想到那一夜，便敵過了我不忍回首的十六年。

  林尚的腳步很輕，當他站在我身後的時候我仍然沒有發覺，只是感覺雨突然間停了，忍不住抬頭看去，便看到他笑著望向我的臉。

  「你沒帶傘嗎？」

  當時的我幾乎像個乞丐，下意識從嗓子裡擠出了一個字，「滾！」

  他卻也不惱怒，只是蹲到我的面前，伸手遞給我兩張紅色的鈔票，說道：「我身上就帶這麼多，不知道夠不夠你吃半個月，你看雨這麼大，你先找個遮雨的地方吧。」

  他還真把我當乞丐了。我狠狠地瞪著他，仿佛跟瞪著仇敵一般，在他有些懵然的表情里，我突然開口：「我能住你家嗎？」

  不是沒有想過會碰到壞人，只是自我從家裡逃出來之後，我便想我不會碰到更壞的事情了。

  林尚帶我回了家，我坐在他家浴室里整整一個小時，然後在他急促的敲門聲中回過神來。那晚，我拿著他剛剛給我的兩張一百，遞到他的面前說：「這是你剛才給我的，也就是我的對吧。」

  他笑著點了點頭，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將錢塞到了他的手心裡，淡淡地開口：「那我給你兩百塊，在你家住一個星期可以嗎？」

  他幾乎是失聲而笑，看著我侷促的表情，只好連連點頭。那個時候恰逢他爸媽出差在外，所以我才每晚順利地住進他家的客房。

  那天晚上，我頭一次睡了個好覺，縱然幾個小時前的一切，已經烙印上了我的生命，但那一刻，我是安穩的。

  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程程拍著我的手，催促著：「趕緊起來，我們得早點趕過去。」

  我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林尚的葬禮。

  出家門的時候，程程接到了坤子的電話，掛了之後就忍不住咒罵一聲：「媽的，那個妞算什麼啊，他竟然要帶她去！帶她去我就不管了，居然還要我親自去接！他大爺的，當姐我是專職司機啊！」

  我回頭瞥了一眼正在拿車的程程，順口道：「那你去接他們吧，我先打車過去好了。」

  程程悶悶地應了，取了車便飛馳而去。這開車的架勢，還真是她一貫的風格，雷厲風行的。

  到了葬禮現場，便迎來了林媽媽和林爸爸，一看到我，林媽媽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我也不由跟著酸了鼻子。

  倒是林爸爸忍不住開了口：「好了，別哭了，樂遙能來，小尚肯定很開心，你這哭哭啼啼的幹什麼。」

  林媽媽急忙擤了擤鼻子，然後沖我笑：「對對對，樂遙啊，去看看小尚吧。」

  我腳步沉重地走向靈堂，林尚的那張笑臉再一次出現在面前。那熟悉的眉眼，還有嘴角上揚的弧度，甚至還有右邊臉頰若隱若現的梨渦，這一切，都仍舊是銘刻在心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可是如今的這張臉，卻不復記憶里的色彩斑斕，而是滿目的黑白瘡痍。

  我低著頭垂首立在一旁，再也沒有說話。林家的親眷多不認識我，只知道我是林尚的朋友，便也無暇顧及我的存在，來去匆匆，神色皆是黯然。

  人群里，我終於看到了祁嘉，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慢慢地跟著人往前移動著。輪到她的時候，她猛地跪倒在林尚的遺像前，一動不動，仿佛入定。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那麼靜靜地跪倒在地上，額頭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良久，才看到她抽動的肩膀。

  我忍不住上前扶住了她，口中連連說道：「好了好了，已經夠了。」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卻忍不住打了一個顫。程程和坤子都說兩年裡我瘦得跟蘿蔔頭林妹妹一樣，可看到祁嘉我才知道，她竟然消瘦得那麼厲害，我握著她的手腕，只感覺到細得仿佛能捏斷。

  「樂遙，」她突然咧起了嘴角，「你終於回來了，林尚他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話音才落，一行淚便滑落了下來，我不由皺起眉，拼命壓下胸腔里的哭意，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裡，嘴巴里卻不停地重複著：「哭什麼啊，不哭，不許哭……」

  她的身子一顫，隨後猛地掙脫我的胳膊，用一雙迷濛的淚眼狠狠地望著我：「你不恨我嗎？你怎麼不恨我？他們都恨我，每一個人都恨我，他們覺得是我害死了林尚！如果不是我和他吵架，他就不會開快車，就不會撞毀路障衝到水裡去的！樂遙，他們都說是我的錯！」說罷，她又撲倒在我胸前，雙手拼命地抱著我，勒得我呼吸難耐。

  我再一次聽著她跟我說這些來龍去脈，卻只覺得身體在不停地晃動著。當初接到她的電話，已經是她努力平靜下來之後跟我訴說的，可是眼下，她終於再一次崩潰，抱著我不停地湧出眼淚來，我也終於鎮定不了，只感覺的心臟那裡，在一點一點地抽痛著。

  「他們說是我從你手裡搶走了他，不然林尚還是和你在一起，不然林尚不會這樣每天都不開心，樂遙，你說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的手顫抖著撫上了她的後背，一邊輕拍著，一邊神思恍惚地安慰：「都過去了，我們不說了，你沒錯，自私的不是你……」

  是的，自私的從來不是祁嘉，而是我，林樂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