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日魔術
2024-09-22 18:43:35 作者: 大山誠一郎
1
他太礙事了。
沒他擋路該有多好。
我向來行事果決,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猶猶豫豫。我託了關係,找黑幫買了步槍。
步槍是我用慣了的武器。我要用這把槍,除掉他……
2
灰濛濛的天空下,大地銀裝素裹。
馬路、樹林和周圍的群山,都被今冬的第一場雪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十二月上旬的一個清晨,東京奧多摩。和戶宋志駕駛巡邏車行駛在積雪覆蓋的車道上。
那年,和戶二十四歲。當時他還是警視廳青梅警察署的一名巡警。大學畢業後,他考進警視廳,在警校接受培訓後,被派往奧多摩派出所工作。
車道兩旁是綿延不絕的樹林。不見一個行人,來往的車輛都寥寥無幾。過了一會兒,右手邊的樹林往遠處退去,露出一片平地。看起來像平整過的建設用地,但還沒有房屋建成。
放眼望去,平地上只有一處工地,用大概五米高的藍色防水布圍著。望向緊鄰工地的馬路,只見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右側的路肩上。車裡好像沒有人,車的周圍也不見人影。和戶頓覺可疑。剛下過這麼大的雪,大清早的,駕駛員上哪兒去了?
他把巡邏車停在轎車前方,下車察看情況。冰涼的空氣讓他不由得渾身一激靈。探頭觀察車內,果然沒人。一組腳印以駕駛座為起點,沿馬路右手邊的斜坡一路向上,通往建設用地。看腳印的大小,應該是個男人。
和戶踩著雪,順著腳印走去。積雪足有七八厘米深。咯吱,咯吱……腳下傳來清脆的響聲。
腳印經過藍色防水布圍起來的工地西側,在轉角右轉。工地北側有一處沒拉防水布的門洞,供人出入。腳印消失在門洞之中。
和戶注意到,還有一組腳印自工地東側而來。看尺碼,十有八九也是個男人。此人也走進了工地北側的門洞。
和戶正要進門,卻見一個身著羽絨服的男人迎面沖了出來。他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微胖,長得頗有親和力。和戶能隱隱約約聽見古典音樂的旋律從他戴著的耳機漏出來。
「那輛白色轎車是您的嗎?」
和戶開口問道,男人卻一臉迷茫。大概是音樂太響了,所以他聽不見。和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人才急忙關掉耳機。和戶又問了一遍,對方點頭回答「沒錯」,隨即指著門洞深處,用急促的口吻說道:
「先別管車了,出大事了!有人死在裡頭了!」
「有人死在裡頭了?」
和戶大吃一驚,連忙探頭向里望去。
被防水布包圍的空間約有五十坪[1]。轉角和關鍵位置插著杆子,杆子之間拉著格柵,格子大約十厘米見方。防水布就拉在格柵外側。
防水布內的北半邊被雪覆蓋,南半邊則是用混凝土鋪設的半地下空間。半地下空間的地面略有些濕,雪都已經化了。和戶先是納悶,隨後便想起他好像聽說過混凝土是比較難冷卻的。眼前的混凝土應該是剛澆築完畢,還帶著熱度,所以落在上面的雪很快就融化了。
然後,他便看見一個穿著大衣的男人倒在半地下空間的地面正中央。(詳見圖5)
那人趴在地上,頭朝北,所以和戶看不清他的臉。他的右手握著什麼東西。來自工地東側的腳印應該就屬於他。
和戶看了看手錶,七點十五分。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以免滑倒。半地下空間的地面比工地北半邊低一點三米左右。他蹲在倒地男子身邊,提心弔膽地摸人家的脈搏。雖然體溫尚存,但此人顯然已經沒有了脈搏。和戶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這是他當警察以來第一次遇到屍體。
他將屍體輕輕翻轉過來,讓死者仰面朝天。
那是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男人,戴著銀邊眼鏡,皮膚在男人里算得上白皙。本該是翩翩公子,臉上卻浮現出驚愕與痛苦的表情。
大衣胸口正中央被血染得鮮紅,其中有一處小小的破口。解開大衣的扣子,翻開一看,毛衣胸前也有一個小洞,四周一片血紅。可見死者是中了槍。
考慮到死者身體尚有一絲餘溫,血跡也呈鮮紅色,想必他剛中槍不久。只是和戶從沒參與過兇案的調查工作,所以無法判斷具體的死亡時間。
死者右手攥著的不是槍,而是紅色的噴漆罐。和戶環視四周,但防水布包圍的空間裡並沒有槍的蹤影。再者,死者胸口的槍傷周圍並沒有火藥造成的焦痕,說明不是近距離射擊。換言之,此人並非自殺。
和戶沒發現槍,卻發現了一處異樣。半地下空間的混凝土牆上,竟有圓形、三角形的塗鴉,用紅色噴漆畫成。這些塗鴉,似乎出自死者之手。
和戶站起身來,詢問那位戰戰兢兢看著屍體的發現者:
「您叫什麼名字?」
「宮城時夫。」
圖5
「您是怎麼發現這裡有遺體的?」
「有人打電話叫我到這兒來。」
「有人給您打電話?」
「三十多分鐘前,我在家接到一通電話,說『你那棟沒完工的房子被人糟蹋了,趕緊去看看吧』……於是我就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這是您在建的房子啊?」
「對,剛打好地基……」
「您還記得電話里的聲音有什麼特徵嗎?」
「那人好像用手帕之類的東西捂著嘴,聲音很悶,所以我也聽不出對方的年紀,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兇手是希望屍體被人發現嗎?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您認識這位死者嗎?」
「他叫佐川京一,我們是同一家射擊競技俱樂部的。」
射擊競技俱樂部?被害者死於槍殺。難道兇手是俱樂部的成員之一?
「佐川先生握著一罐噴漆,似乎在牆上畫了些塗鴉。他是跟您有什麼矛盾嗎?」
宮城支支吾吾起來。
「說矛盾可能太誇張了……只是賽場上的競爭對手吧。」
「哦?」
「是這樣的,我們俱樂部的水平非常高,出過好幾個有實力競爭奧運會參賽名額的高手呢。我和京一是也有希望進入步槍項目的候選人……」
「這麼厲害啊!」
和戶重新打量起宮城。身材矮胖,其貌不揚,怎麼看都不像個射擊能手。
和戶用手機聯繫了青梅警察署,簡單傳達了現場的情況。刑事課搜查組的探員立刻出動。
「請問……我可以打電話嗎?」
宮城客氣地問道。
「可以,不過您想打給誰?」
「京一的母親和表哥。」
「您跟他們認識?」
「嗯,他們也是俱樂部的成員。京一的爺爺參加過奧運會的射擊比賽,所以受他的影響,他們全家都愛好射擊。」
宮城用手機打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隱約可聞,和戶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驚愕。
直到這時,和戶才察覺到一個天大的問題,不禁在心裡暗罵自己怎麼這麼遲鈍。
除去和戶的腳印,通往案發現場的腳印只有兩組。一組是被害者佐川京一留下的,另一組則出自遺體的發現者宮城時夫。那麼,兇手的腳印呢?
佐川顯然是剛遇害沒多久。而這場雪是今天凌晨一點多停的。和戶上的是夜班,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合過眼,這個時間肯定錯不了。因此,案發現場不可能沒有兇手進出的腳印。問題是,除了佐川和宮城的腳印,現場壓根兒就沒有其他腳印。
和戶走上樓梯,離開了半地下空間。剛打完電話的宮城急忙跟來。和戶從門洞走到室外,沿防水布順時針走了起來。
「您這是做什麼啊?」
宮城好奇地問道。
「我在找兇手的腳印。」
「兇手的腳印?」
佐川京一的腳印自東側的遠處而來,橫穿建築用地。腳印的來處有一片樹林。和戶能隱約看見樹林跟前停著一輛摩托車。佐川肯定是騎那輛摩托車來的。他畢竟是來塗鴉的,所以不敢把自己的摩托車停在工地邊上,生怕被人撞見。
和戶繼續行走,來到了工地南側。離防水布一米多遠的地方有一道斜坡,斜坡之外便是和防水布平行的馬路。宮城的車孤零零地停在路肩上。馬路後面則是樹林。和戶接著走,途經工地西側,最後回到北側。
和戶有兩點發現:第一,工地周圍的雪地上確實只有佐川京一和宮城時夫的腳印(說得再嚴謹些,當然還有和戶自己的腳印),並沒有疑似屬於兇手的腳印。
第二,防水布上沒有一處疑似被子彈打穿的洞。當然,圍住工地的防水布並非長長一條,而是好幾條拼接起來的,但防水布在交接處相互重疊,所以中間沒有縫隙。因此,從工地外射出的子彈不可能穿過防水布之間的縫隙,射中裡面的佐川。換句話說,被害者是在防水布圍起來的空間內中槍的。
問題是,現場沒有兇手的腳印。在防水布圍起來的空間內,半地下部分因混凝土尚存的熱量沒有積雪,所以不會留下腳印,可剩下的另一半空間和防水布外的區域都有積雪。照理說,地上必然會留下兇手進出現場的腳印。可和戶找來找去,卻只發現了佐川和宮城的腳印。
宮城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問道:
「您不會是在懷疑我吧?」
「既然沒有兇手的腳印,那麼這種可能性就是存在的。我檢查過佐川先生的遺體,他好像是剛遇害沒多久。你說你發現了遺體,但你也許就是行兇的人……」
宮城似乎被嚇到了,後退一步道:
「話可不能亂說啊!我沒有殺京一!」
「說不定你當時正想逃離現場,卻碰巧遇到了我,於是急中生智,假扮成了發現遺體的人。」
「如果是我殺了京一,那用作兇器的槍肯定在我身上吧!給我搜身好了,一搜就知道我身上根本沒!」
「那就冒犯了。」和戶打了聲招呼,然後按警校教的方法仔細搜查了宮城的全身。冬天穿的衣服多,身上更容易藏東西。和戶搜了半天,卻沒有搜出槍枝。而且宮城兩手空空,連個包都沒拿。
「看見沒!這樣就能證明我不是兇手了吧!」
「說不定你是看到我來了,就找了個地方把槍扔了。」
「那你在這附近找找看啊!」
「等青梅署的探員來了,我自然會去找的。現在就我一個人,無法開展搜索工作。」
3
大約十五分鐘後,青梅警察署刑事課調查組與鑑證人員乘坐警車趕到現場。鑑證人員率先開展現場勘查。上級安排和戶守在案發現場外面,防止圍觀群眾擅自靠近。不過剛下過大雪,又是早晨七點多,再加上案發現場在深山裡,別說是圍觀群眾了,連個過路人的影子都沒有。和戶閒得慌,便豎起耳朵聽著探員們的對話。因為四周很安靜,即便探員們小聲說話,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驗屍官表示,死亡時間應該在三十到四十分鐘前,也就是七點左右……被害者不是當場斃命,但也撐不了多久……而和戶是在七點十五分發現了遺體,可見佐川京一確實是在被發現前不久遇害的。
由於現場沒有兇手的腳印,探員們與和戶一樣懷疑到了宮城頭上。宮城也許是在遇到和戶前不久開槍射中了佐川京一,然後把槍扔了。探員們在工地周圍五十米的範圍內進行了搜索,卻沒有找到槍。
「我都說了,不是我乾的!」
和戶看見微胖的宮城在探員面前據理力爭。
如果他不是兇手呢?和戶琢磨起來。
如果兇手是在工地射殺了佐川,「沒有兇手的腳印」就是繞不過去的問題。那就只能換個角度想——如果兇手是從遠處狙擊了佐川呢?然而,工地被防水布圍得嚴嚴實實,防水布上沒有彈孔,交接處也沒有縫隙。因此,只能假設子彈是通過防水布上唯一的開口——工地北側的門洞飛進去的。換句話說,子彈來自工地北側的建築用地。
探員們似乎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他們把監視宮城的任務交給和戶,開始調查北側的建築用地。不過看他們的神情,那邊的積雪中不僅沒有兇手的腳印,也找不到其他痕跡。建築用地之外是一片樹林,但樹林的地面上好像也沒有腳印。「兇手開槍的地方」仿佛壓根兒不存在一樣。
假設兇手是在工地內開槍射殺了佐川,「現場周圍沒有兇手的腳印」就成了大問題。可要是假設兇手在工地之外狙擊佐川,卻又找不到疑似狙擊點的地方。
刑事課搜查組的探員們一籌莫展。
「那就讓我們領教領教本廳的人有多大的本事吧。」
某人自嘲道。聽說大本營設在櫻田門本廳辦公樓的警視廳搜查一課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才能趕到案發現場。
和戶和宮城一起看著探員們忙裡忙外。這時,一位探員走了過來,招手示意和戶過去,然後對他耳語道:
「在本廳的人趕到之前,讓宮城坐在你的巡邏車裡等著。他很有可能是兇手,但我們還沒搞清他的作案手法。說不定他會在聊天的時候露出馬腳,你可得盯緊了!」
4
和戶坐在巡邏車的駕駛座上,宮城坐在副駕駛座上。兩人聊了會兒天打發時間。原來宮城是青梅市公所的職員。和戶問,你家房子的半地下空間是做什麼用的啊?宮城回答,我想弄個酒窖來著,好不容易蓋了房子,卻出了這種事情。宮城似乎很沮喪。綜合種種情況,宮城是兇手的可能性極高,但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兇手。
大約三十分鐘後,兩輛轎車幾乎同時抵達現場。一輛黃色,一輛深藍色。一個五十五六歲的女人和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分別下了車。
女人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穿著皮草大衣,一看就是闊太太。男人戴著眼鏡,散發著聰明伶俐的氣場。
「那是京一的母親輝美,還有他的表哥山口升。」
宮城用同情的口吻說道。
兩位探員迎了上去。兩人還沒說幾句話,探員就低下了頭。應該是輝美與山口自報家門,然後探員表示了慰問。
之後,探員開始向他們提問。回答時,輝美用手帕按著眼角,山口也是一臉沉痛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探員大概是問完了。只見兩人在探員的帶領下走向巡邏車。探員打開門,向和戶表明兩人的身份,然後讓他們也坐車裡等著,直到搜查一課的探員趕到現場。兩人坐上後排,探員便走開了。
副駕駛座上的宮城轉身對後排的輝美說道:
「佐川女士,請節哀……」
話音剛落,輝美就對宮城吼道:
「是你害死了京一!」
宮城似是被她的氣勢嚇到了,矮胖的身子縮成一團。
「話可不能亂說啊,我殺京一幹什麼啊……」
「你和京一在爭奪奧運會候選人的名額!京一一死,你肯定能參加奧運會……所以你才狠心殺了京一!」
「這太荒唐了!和你兒子相比,我入選的希望好像更大一點吧。就算我不殺他,也有很大的把握能當上奧運代表。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是兇手好了,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是怎麼殺他的?我不可能行兇的,這位警官就能替我做證。」
說著,宮城將目光投向和戶。和戶只好告訴輝美,他搜過宮城的身,但沒有發現槍枝,而且案發現場周圍的雪地里也沒有找到兇器。
輝美卻仍不死心。
「他不一定是把槍扔了啊!也許是把槍送上天了呢!」
「送上天?」
「把槍掛在充了氦氣的氣球上不就行了!」
宮城很是無語地搖了搖頭。
「理論上確實可行,但我為什麼要提前準備氦氣球啊?我是碰巧遇見這位警官的,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需要把槍藏起來啊。你讓我上哪兒找氦氣球去啊……」
輝美無法反駁,陷入沉默。和戶決定趁此機會向輝美提問:
「您和京一先生住在一起嗎?」
「嗯,我們家在千瀨町。」
「那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昨晚十一點多。」
「您今天早上沒見過他嗎?」
「沒有。京一習慣在休息日睡到大中午,所以今天早上我沒去叫他起床,甚至沒去過他的房間。我是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出門去了……」
「您不知道他出門了,那就意味著他很有可能是在您起床之前走的。請問您是幾點起床的?」
「六點半左右。」
和戶心想,這麼看來,京一在六點半之前出門的可能性很高,但他也不太可能騎車走有積雪的夜路,所以他出門的時間應該比六點半早不了多久。畢竟路上有積雪,他應該不敢騎得太快,從千瀨町到這裡恐怕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用噴漆塗鴉大約需要十五分鐘。這麼算下來,倒是能對上驗屍官推測的七點左右的死亡時間。
「我能插一句嗎?」山口升開口道,「剛才刑警告訴我,現在的問題在於案發現場沒有兇手的腳印。可京一併不是當場死亡的吧?那沒有兇手的腳印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啊,很容易就能解開。」
「這話是什麼意思?」輝美問道。
「京一中槍的時間不是進入工地後,而是進入工地前啊。他在中彈後逃進工地,然後死在了那裡。如果京一是在進入工地前中槍的,兇手就有可能從遠處狙擊他。周圍的樹林和建築用地還有些警方沒察看過的地方,也許兇手就是躲在那裡開的槍。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案發現場沒有兇手出入的腳印了。」
有道理啊……和戶心想。誰知,很快就有人推翻了這個假設。
「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發話的竟是宮城。
「哦?為什麼?」
山口一臉意外。
「你想啊,京一用噴漆在半地下空間的牆面留下了塗鴉。人當然不可能在中槍的狀態下做這種事,這意味著他是在塗鴉之後中槍的。換句話說,他是下到半地下空間之後才被擊中的。槍擊不可能發生在那之前。」
山口愣了一下,但隨即反駁道:
「用噴漆塗鴉的人不一定是京一啊!也許他下到半地下空間的時候,牆上已經有別人的塗鴉了。京一撿起了地上的噴漆罐,然後身亡。所以大家乍一看還以為用噴漆塗鴉的是他。」
「他為什麼要拿起噴漆罐?」
「當然是為了寫下兇手的名字啊。或者是他打算在兇手追來的時候用噴漆反擊。」
「哦,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問題是,如果京一是在去工地的路上中槍的,那他的腳印應該會很亂啊,人是不可能在胸口中彈的狀態下正常行走的。可雪地里的腳印看起來並不亂啊!」
和戶走下巡邏車,拉住檢查過腳印的鑑證人員打聽了一下。對方明確表示:「被害者不可能是走到半路時中的槍。」和戶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到巡邏車上。
和戶感覺到,宮城的性格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剛見到他的時候,他給人的印象還是其貌不揚、性格軟弱,此刻卻變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瞧那條理清晰的表述,簡直跟名偵探一樣。
山口貌似也感覺到了宮城的變化。
「宮城先生,你這是怎麼了?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啊……」
「我也不知道。總感覺跟這位警官待久了,推理能力都變強了。」
看來,華生力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宮城用洋溢著自信的語氣說道:
「我知道這起案子是怎麼回事了。」
5
在場的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宮城。
「如果京一是面朝北站著的時候中了槍,往前栽倒,他臉上應該會有撞到混凝土地面時留下的傷痕,照理說眼鏡的鏡片也會摔裂甚至摔碎。可他臉上並沒有傷,鏡片也完好無損。換句話說,京一併沒有往前摔。」
「沒有往前摔,那就是往後摔的?」
「沒錯。如果是往後摔的,撞在地上形成的傷痕會被後腦勺的頭髮遮住,粗看發現不了。」
「是往後摔的又怎麼樣?」
「你想啊,如果他是往後摔的,那就是仰面倒地。可遺體被發現的時候,京一明明是趴在地上的。這意味著他是從仰面朝天的狀態翻過來的。京一中槍後沒有當場死亡,所以翻個身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那麼,如果把他的身體翻回去,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呢?」
和戶在腦海中給頭朝北俯臥的佐川翻了個身,讓他仰面朝天。
「……佐川先生可能是被來自南側的子彈擊中以後往後倒地的。」
「沒錯。」
「可工地南側的防水布並沒有缺口啊。如果子彈來自北側,那還有可能通過門洞射進去,但南側並沒有設門洞,防水布上也沒有子彈貫穿的痕跡。那豈不是意味著兇手是在防水布內部的空間開的槍,而且在沒有留下任何腳印的狀態下離開了現場?就算得出子彈來自南側的結論,也沒法解開沒有腳印之謎啊!」
宮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說道:
「京一拿著紅色的噴漆罐。如果兇手把槍口對準了他,他大可以用噴漆攻擊兇手的眼睛,於是案發現場的地面就會留下紅色的噴漆痕跡,但案發現場並沒有這樣的痕跡。而且京一中彈後沒有當場死亡,照理說他可以把兇手的名字噴在地上,可他並沒有這麼做。由此可見,京一併沒有看到兇手。正因為沒看到,京一才沒有對準兇手的眼睛噴漆,也沒有寫下兇手的名字。」
「沒看到兇手?怎麼會呢?佐川先生胸口中槍,應該是和兇手面對面的啊!」
「京一明明是正面中槍,卻沒有看到兇手……只有一個答案能解釋其中的矛盾。兇手是在防水布後面開的槍,所以京一才沒有看到他。」
「在防水布後面開槍?怎麼可能啊,防水布上明明沒有洞啊。」
「你確定防水布上真的沒有洞嗎?不是還有一處大家都沒注意到的盲點嗎?」
「盲點?」
「就是被雪蓋住的部分啊。子彈以平行於地面的狀態穿透積雪,打穿被積雪擋住的那部分防水布,飛進了半地下空間。(詳見圖6)
圖6
「當時,京一正站在半地下空間,面朝南側。半地下空間的混凝土地面比周圍低一點三米左右,所以子彈穿透周圍地面的積雪後,會在距離混凝土地面一點三米左右的高度水平飛行。而中等身材的男人的胸口剛好就是這個高度。子彈就這樣擊中了朝南站立的京一的胸口。
「他仰面摔倒,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翻了身,試圖站起來。但他最後還是斷了氣。
「由於他死時呈俯臥姿勢,乍一看就好像他是在面朝北站著的時候中了槍,然後向前倒下了。換句話說,這讓我們誤判了子彈飛來的方向。
「如果地上有雪,我們還能通過積雪上留下的痕跡推測出事情的經過,但新澆築的混凝土地面還是熱的,只有那一塊沒有積雪,所以才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我們無意中在積雪和地面之間畫上了等號,所以完全排除了子彈穿過積雪的可能性。我們只察看了露在積雪之外的防水布,所以沒發現積雪之中的防水布破了洞。」
簡直跟變魔術一樣……和戶心想。絕妙的雪日魔術。
「不過,這個兇手也真夠厲害的。」
「讓子彈貫穿地面的積雪可沒那麼容易。再加上京一在防水布的另一邊,兇手看不到他,所以也沒法刻意瞄準他。這就意味著,子彈以這樣的軌跡命中京一是個徹頭徹尾的巧合。」
「巧合?你的意思是,兇手心血來潮地往防水布開了一槍,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如果是心血來潮,又何必對著防水布開槍呢?更合理的推測是,兇手瞄準了別處,沒想到子彈打偏了,穿透積雪,命中了防水布另一邊的京一。」
「瞄準了別處?」和戶恍然大悟,「是你嗎?」
「沒錯。兇手是瞄準我開的槍。我把車停在工地南側,下車走了過去。就在這時,兇手對我開了槍,但打偏了。擊中京一的就是那發子彈。」
「可你怎麼沒察覺到有人開槍呢?」
「我當時正戴著耳機聽音樂,所以既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聽到京一的慘叫聲。」
「那兇手就是……」
「兇手有除掉我,或是留我一條命,但要讓我受重傷的動機。」
說著,宮城指向坐在後排、面色鐵青的女人。
「佐川輝美女士,兇手就是你。你覺得只要我死了,或者受了重傷,你兒子就能擠進奧運代表候選名單了。」
6
和戶心想,原來是這樣!
輝美一見到宮城便吼道:「是你害死了京一!」站在輝美的角度看,事實確實如此。畢竟,如果子彈命中了宮城,她的兒子就不會死了。
輝美許是放棄了掙扎,幽幽地講述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為了讓兒子進入奧運代表候選名單,她決定除掉宮城。手無縛雞之力的她選擇的兇器是自己用慣了的步槍。但她不能用自己的槍,因為警方有可能通過膛線查到她身上。所以她找了些門路,從黑幫那裡購買了步槍。
她選定的犯罪現場是宮城家的建築工地。那片建築用地目前只有宮城家在施工,所以只要在休息日的清晨動手,被人目擊的風險幾乎為零。而且,兒子每逢休息日都要睡到大中午,悄悄溜出家門也不會被他發現。
今天早上六點半,輝美用手帕捂著嘴,壓低聲音給宮城打電話,謊稱「你那棟沒完工的房子被人糟蹋了,趕緊去看看吧」,把宮城引去工地。她在打電話時使用了預付費手機,所以即便警方調查通話記錄,也無法鎖定來電人。
輝美準備了一雙尺碼較大的鞋,如此一來,警方就無法通過雪地上的腳印推測出兇手是女人了。她把車停在遠離工地的路肩,穿過偌大的建設用地,躲在樹林盡頭一處能隔著馬路遠遠看到工地的地方。
不一會兒,宮城開車來到工地。輝美朝下車步行的宮城開槍。誰知,宮城並沒有倒下,子彈打偏了。就在這時,防水布的另一邊傳來男人的慘叫。好熟悉的聲音——那分明是兒子的聲音。輝美蒙了。兒子明明在家裡睡覺,為什麼會在這裡聽到他的聲音?輝美做夢也沒想到,京一會來工地塗鴉,好讓宮城不痛快。她想去防水布的另一邊看看,但最後還是克制住了。如果她現在現身,宮城定會起疑。她只能守在樹林的盡頭觀望,想知道兒子有沒有事。片刻後,制服警官開著巡邏車來到現場。輝美心急如焚,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等著等著,宮城一個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告訴她「京一死了」。輝美的腦海頓時一片空白。她幾乎無法思考,好不容易把宮城應付過去,回到停在遠處的車上,裝作從家裡趕來的樣子,出現在探員面前……
輝美得知兒子死在自己手裡時,該是多麼絕望、多麼悲痛啊。想到這裡,和戶不禁生出了惻隱之心。
就在這時,搜查一課的探員們趕到了現場。和戶將輝美帶了過去。探員們將工地南側防水布周邊的積雪全部清理掉,果然發現了一處隱藏在雪中的彈孔。
不知道為什麼,搜查一課的探員們誤以為是和戶讓輝美招供的,對他大加讚賞,甚至對他說:「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這兒啊?我們一定大力舉薦你!」
和戶當然是求之不得。他就這樣成了搜查一課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探員。
[1] 坪,日本傳統計量單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