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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5:59:38 作者: 漾橋
去死吧,這該死的窒息感覺。
陸心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才覺得自己欲裂的大腦稍稍沉澱下來。
周曆也沒再勸她,他反而這次有些不避嫌不論輩分地同她站成一排,倚著身後的磚牆,掏出煙盒來,捻出一根,用手擋著風點上,狠狠地吸上一口,然後啐了一口,罵的有些兇狠:「操。」
他偏轉頭,幾乎有些憤恨的咬牙切齒著低吼了一句:「這倆老東西,真他媽不是人!」
陸心這時才睜開眼來轉頭看他。
印象里,周曆似乎從未當著她的面抽過煙,更沒有講過髒話。想來他許是從沒見過這麼泯滅人性的事情。
這個被圈養的男孩子,因為身有殘疾,生下來的命運就比較悲慘,因為他身有殘疾,農村裡的人沒文化又迷信。從出生到四歲之間,這個男孩每天被父母爺爺奶奶拴在屋子裡的床上,不讓他出去見人,怕丟人又怕村里人的謾罵碎語。四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因為生二胎難產死掉了,父親也於同年因為在外面做工意外死了。村里所有人認定了這個男孩是天降災星,是來為禍人間的,留著總歸是個禍端,可能剋死父母之後,會接連剋死村里人的。至於為什麼沒有殺掉他,說法則眾口不一。有的人說是天降災星必然是人間有人作惡,殺了會招引禍端的;也有的人說,大概是那時普法建設轟轟烈烈,牽扯到人命,終究沒敢輕易下手。
於是就有人替這兩位「倖存者」老人家請了個號稱是神家的人,給她想了個法子。民間傳說黑狗是辟邪之物,於是就有人建議他們養一隻黑狗大仙,同這妖孽化身同養,這樣就可以鎮住他體內的邪物,不讓他夜半出來為禍村莊。
這樣一關,就是六年。這個男孩,從來不知道外面的陽光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躺在草地上打滾是怎樣的柔軟舒適,他甚至從未意識到自己是可以站起來直立行走的高級靈長類生物。從小到大,他的生命里,可能只有每天飼養他的兩個老主人,和每天每時每刻都要與之搶食的惡犬吧。他甚至還不如現下許多寵物——至少寵物都有個名姓。
最為諷刺的,應該是每天飼養他的主人一般的存在的人,是與他一脈相承的親爺爺奶奶。
陸心還採訪過村裡的人,問他們那麼男孩有沒有半夜化成魔鬼危害村子裡呢。一個穿著厚實的山羊皮大衣的村民有點憨厚地一笑,操著一口濃厚的方言跟她說:「那咋能呢?黑狗在那鎮著呢!」問道那與黑狗同養以前,他有沒有看到過呢?那老大哥面露難色,然後有些支吾了一下,又告訴她:「我也是記不清的了,倒是以前有幾位年紀再大點的老人家,確實親眼看見過那妖怪的化身……」
後面的話,她早已聽不下去了。
腦子裡最先想到的就是以前讀書學詩的時候,洛河最喜歡,反覆給她吟詠的一句「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每每從她課本上讀到這句,洛河明明還稚氣的臉上總會浮現出一種類似於嘲諷和涼薄的表情來。雖然這並不是詩人的本意,也不知道洛河有沒有真懂它的意思,但是後面一句,總是會給人一種浸遍世間蒼涼雨的絕望感。
陸心極淺地自鼻息間噴出一抹笑來,她微微眯著眼似乎在看遠方,聲音也低沉渺遠:「按照現有的關於人的定義,這個男孩才不是人。」
周曆手一頓,幾乎立刻一臉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看著她:「心姐,你……」
他也沒見過這樣一個陸心,似乎冷漠而疏離,對世間一切生死都看淡了,並且不懷悲憫。仿佛剛剛那個還被嚇掉了麥的人不是她一樣。
「不會人類語言,連直立行走都不會,甚至不如一個猴子,猴子還有許多模擬人的行為和姿態。這樣的一個……生物,還能算作是人嗎?」陸心想起以前大學聽課的時候,說到關於人的定義,那個老師反覆舉著的一個關於狼孩的事例。當孩子被狼叼走並以狼的方式撫養長大,那這個男孩長大之後,他的所有生活習性都已經隨了狼,這樣一個人,就再也不能稱之為人了。
周曆一口氣提起了,又被她梗在了當下,他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結艱澀地滾動,眉頭擰得很緊。
這個問題……一般都不會有人這麼想吧……畢竟沒有誰會把一句早已在相傳中帶有了明顯貶義的話聯繫在一起。
周曆有些憋悶,他抬起空著的一隻手,有些煩躁地捋了一把頭髮,然後不服氣地對陸心說:「可是再怎麼說……這孩子可是他們親孫子啊……」
「古往今來,仗著血緣關係造的孽還少麼?」陸心這句回的他極快,仿佛有備而來,又仿佛,是被人戳了痛腳口不擇言而出。
隔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出自己語氣里讓人無法接話的衝勁,陸心自己又好似自語般地說道:「說到底,他們會這樣,根源還是在於太無知。她們對於異類排斥,源於無知;對弱者反而更殘忍刻薄,源於內心深處的自卑和恐懼。」陸心慢慢抬起手,像是一個極度包容的長輩,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我們是記者,這樣的事以後還會很多見。做這份工作,要有追尋和披露真相的勇氣,這個社會才會慢慢變好,這樣,才無愧於自己的內心。」
周曆突然想起了初進台里正熱血時期,陸心給他們做培訓時候說過的話來:「記者存在的用處和真實意義是什麼?在這個社會,人們知道的,總是他們想知道或者別人想讓他們知道的東西,而記者,應該去挖掘那些人們應該知道的事情,讓人們知道真相,這樣,才能避免大多數的謠言,避免很多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