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tra Story：月與露西亞(3)

  十九歲的露西亞，正式進入了五光十色的社交圈。與她交往的男士，非富即貴，他們慷慨地為她提供著最大程度的各種支援。露西亞不再需要賽恩在經濟和人脈上的任何支持，她便輕易地可以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任何一個演出場所出演，不管是紐約還是杜拜，雪梨還是北京。她與社交場上知名的貴公子們交往著，他們送給她名貴的珠寶、華麗的跑車和海邊的別墅。每個人都發誓珍惜著露西亞，可露西亞身邊的男人，還是在如同走馬燈一般不停更換著。

  每次演出，露西亞都會預留兩個位置，一個是第七排中間的VIP席位——送給她當時交往的男士。還有一個是位於二樓安靜的包廂——永遠留給賽恩。與她交往的男士一直在變，但不管她的足跡遍布哪裡，賽恩都好像奇蹟一般會出現在她給他預留的位置。每次演出最後一場謝幕之後的慶功宴，永遠是留給賽恩的。他們會一如既往，在城市裡找到一家專屬的小餐館，然後好像從未改變過一樣，他給她講一段過往的事情。

  可是故事後來變得悲傷。賽恩與那個女孩似乎經歷數次的誤解、背叛、分離，他們的交集比別人更多、更長，仿佛是很多個不同的人生積累在一起。

  每一次賽恩故事都是以深深的愧疚與歉意而終結，但他拒絕露西亞的安慰。露西亞曾經一度覺得自己離賽恩十分接近，可每每在這一刻她又感覺自己與他相距極為遙遠。

  在那恢弘的黃金年代，露西亞每年固定一百場演出，其中只有數個星期在歐洲。她和家鄉小漁村的凝系僅剩瑪麗亞偶爾發過來的電子郵件。

  直到她收到了來自瑪麗亞的結婚請柬，她乘著自己當時男友的私人飛機，從南美飛躍大洋回到了義大利南部的小村子。多年過去，瑪麗亞雖然成年，卻還想記憶里的她一般幾乎沒有改變。可是見到露西亞，她臉上的笑容卻凝結了。

  「露西亞，你看起來好陌生。」

  露西亞無言以對。於是瑪麗亞又問，「你找回，你失去的另一半自己了嗎？」

  露西亞扯了扯嘴角，只是將自己能想到的最華貴的結婚禮物放到瑪麗亞的面前。那是一個平和、簡單的小婚禮，瑪麗亞嫁給了當地漁夫的兒子，他送給她懸崖邊上采來的白色小花，她報以他最幸福的笑容。

  露西亞在婚禮結束之前便悄聲退場。第二天是她本年度的第五十三場演出，她不能錯過。

  但是，再光輝的日子，也有成為過去的時刻。

  露西亞堅持一年一百場演出，但場次里的聽眾卻越來越少。接受她的經紀人為難地暗示，如果不減少場次，就很難回本。露西亞說，「我們可以換一些小一點的場地，但是我想保持一年一百場。」

  但到了後來，即使小一點的場地，也很難支持世界範圍內100場巡演的強度。

  追求露西亞的人也逐漸在變少。人們都知道，不管付出多少，露西亞永遠也不會嫁給他們。而僅僅是短期的交往，演藝圈裡總是有新的人會出現，為什麼一定要執著於她。

  失去了經濟方面的強大支撐，露西亞的場次被迫砍半，來年，又減半。

  再之後，現在的經紀人也從露西亞處辭職了。

  那天晚上，下著大雪，月亮被層層烏雲遮擋，夜色一片昏暗。

  露西亞剛剛和美國的企業家分手，她晚上在一個僅能容納數百人的小劇場裡演出。這裡沒有二樓也沒有包廂，賽恩出現在第十排邊緣的位置，一如既往。演出結束後，他們又坐下來吃了些東西。

  那天晚上，賽恩一直沒有開口講述他和那個女孩子的故事。

  露西亞於是問，「賽恩，我想繼續聽你們的故事。」

  「露西亞，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為何不想想，你的未來要如何打算。」

  「我的未來？」露西亞用手指捲起了自己金栗色的頭髮。

  「過去的數年，你見到了最華麗的世界，你也與世界頂端最優秀的人相遇。為什麼你總是和他們分開，難道在一起、得到幸福不好嗎？」

  「幸福……」露西亞喃喃道，「賽恩，對我來說，我理想中的幸福，僅僅是傍晚可以去海邊看看懸崖上美麗的小白花，到晚上我就會仰頭看看天上明亮的月亮，像瑪麗亞一樣，和這個村子裡的哪個男孩結婚，然後像很多阿姨們一樣度過平和而快樂的一生。這些想法從未改變。」

  賽恩怔了怔，「你不喜歡過去數年來的生活嗎？你穿著世界上最好的衣服，戴著最名貴的珠寶，與最上流的人士來往。現在，即使你不再唱歌，你積累的財富也可以讓你奢華地過一輩子，而追求過你的那些人里，選擇誰都會是非常體面的事情。」

  露西亞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哀傷，「賽恩，從我小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我失去了另外一半的自己。」

  「我明白，我從你的歌聲里聽到了。所以，我想讓你感到滿足，你適合這個華麗的世界。」

  露西亞搖著頭，咬著下嘴唇，她的臉泛著紅暈，而她的眼裡一直有著眼淚在打轉，「可是，賽恩，在見到你的時候，我的另一半就已經被填滿了。」

  「什麼？」

  露西亞沉默了片刻，然後下定了決心，「我不需要那些昂貴的禮物，我也不想和這些所謂名流交往，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是賽恩你想讓我接受的不是嗎？我來自南部一個小漁村里，但賽恩來自更寬廣的世界，你只是路過那裡。我怕拒絕你，我們的交集就會被完全切斷了。」

  賽恩愣了好一會兒，「露西亞，你怎麼會這樣想。」

  「可難道不是嗎？這麼多年來，你不是第一次關心『我』的事情嗎？我們的交集，僅僅是每次演出謝幕後短短的數小時。你難道從未想過，為什麼我堅持一年要一百場演出——這幾乎是一個藝人能夠出演的極限，你真的以為，我是想聽你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嗎？」

  露西亞的聲音帶著些許扭曲，她精緻的面孔上布滿了淚水，顯得幾分狼狽。

  賽恩看起來十分侷促，露西亞從未見過他這坐立不安的樣子。然後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窗外的雪光映出了一張奇特的臉，一側是相當的優雅俊美，而另一側則是極度的醜陋猙獰。

  這是他第一次將他完整的相貌展露給露西亞，「露西亞，我想把最後的故事講完。」

  最後的故事，聽起來有幾分虛假，卻又顯得極端真實。

  賽恩一直愧對著他心愛的女孩，她為他犧牲了很多次，但這些都是死神在玩弄著他們的命運。為了向制定規則的地獄之君挑戰，賽恩不惜一切代價統一家族，又利用了一個來到人間的死神，進入了地獄的最深層。在那裡，他見到了一直在等待著他的那個女孩。

  「她的名字，是伊莎貝拉。」

  露西亞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紅寶石別針，它映著窗外微弱的光線隱隱發著紅光。

  「伊莎貝拉不願意離開地獄、再次轉生，因為她怕離開地獄，就會忘記我，忘記我們的故事。因此我給了她一個我的承諾，我會永遠地活下去，在茫茫時空尋找她的轉世。彼時，不管她的何種樣子，不管我落入了何種境地，我會找到她，告訴她我的名字、講我們的故事，哪怕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終於離開了地獄，轉生為人。我想給她幸福，但是在向地獄之君挑戰的時刻，我損失了家族四分之三的兵力。我一半的身體被地獄之火焚燒，我的相貌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的一隻眼睛失去了視力，而我的體能再迅速地衰竭。」

  賽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帽子戴了回來，再次擋住了他的臉，「為了尋找她，我踏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如此美麗而獨具天賦。被地獄之火焚燒的我，無法給她幸福，但我卻可以幫助她獲得幸福。利用我千年積累的智慧與財富，讓她過上不同於她之前任何一個輪迴、任何一次人生的生活……沒有我的生活。」

  「我不能再成為阻撓她得到這樣生活的障礙。」他站起身來，對著露西亞像紳士一般鞠了一躬，「再見了，露西亞。」

  賽恩推開了小餐廳的門，窗外的寒意撲面而來。

  而他不覺得寒冷。他會帶著伊薩留給他的杯子，回到傑埃讓家族僅剩的、狹小的領地。再過幾十年，露西亞便會死亡、然後再次轉生。屆時，他會再次開始尋找她的旅行，這一次花了十七年，下一次，會花多久呢？但不管花多久，他要找到她，給她講述他們所有的故事。

  他想著，突然踩著雪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上來了，還來不及回頭，就被人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感受過來自他人溫暖的懷抱，應該說，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感受過來自伊莎貝拉的懷抱。

  雪已經停了，月亮從雲後靜悄悄地露出了臉。

  那是一輪略微泛紅、優雅寧靜的新月，就像千年之前血族沉寂的領地常見的景色。

  那冰冷的光芒之下，似乎還能看到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他們就像彼此失去的另一半自己，步伐默契而一致、迅速地穿梭在血族先祖的墓地之中。

  「怎麼樣，塞恩，就從這裡開始吧？」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