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Story Ⅻ:賭約(1)
2024-02-06 14:10:19 作者: 悠世
On gambling
晴空飛櫻起舞,為此約共墜深淵。
四月。
【1】鍾
這天的天氣十分曖昧。
空中的雲像深灰色的重彩,層層迭迭,蔓延到城市的盡頭去。無色的空間裡吹著冰冷的風,雪仿佛隨時都要落下來,但空氣卻又十分乾燥。人們垂著頭、沉默著,把自己的臉藏進立起的大衣領子裡。等車的人略帶不耐地微微跺腳,十字路口前人們煩躁地不住看向久久不變的信號燈,偶爾有幾個孩子哈著白氣跑過去,腳步踏在石磚的殘雪上,卻更顯得寂寥。
地鐵出口,快到地面,又未及地面背風的一處,慢步走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他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年紀,身材修長,面色淨白,穿著深灰色的短風衣,提著簡樸的小提琴盒,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帽檐壓得低低的。人們匆匆地走過,他卻停下了腳步。將琴盒在身前的空地上打開,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調起了弦。他的動作也很嫻熟,只一會兒,就完成了調試的工作。
他吸了一口氣,隨即挺直了身體,好像在偌大的金色音樂廳裡面對著無數觀眾一樣,他持著提琴,對著前面的空氣鞠了一躬。然後,他以一曲經典的巴赫開始了當晚的演奏。質樸、準確的音調迴響在地鐵出口,年輕人優雅地舞動著他的手指,將這看似枯燥的練習曲奏出了精彩的光芒。
但是,沒有人停留。更沒有人向他的琴盒裡扔下半毛錢。
在這個繁忙而現實的城市裡,每天都有街頭賣藝的人遊蕩在不同的地下通道、地鐵出口或空場。可路人們忙著回家、忙著吃飯、忙著約會,生活里太多瑣事需要去做。誰又有這個精力駐足去聽自己並不熟悉的曲子呢?年輕人無奈地笑笑,似乎早已想到了屬於古典世界的巴赫無法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他依然對著空氣行了個禮,隨即開始了第二首曲子。
愛的羅曼史。一首以西班牙傳統民謠為主旋律的樂曲,五十年代法國電影的主題配樂。雖然其技術難度並不高,但卻是非常廣為流傳。由提琴來演奏,相較吉他而言更加纖細、優雅且動人。年輕人微微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彈奏著,將自己的全部思緒、情感都投入了這首溫柔的樂曲里。甚至在第二次樂曲高潮時候,他用了一段即興改編,十分華麗、亦十分精彩。
路邊終於有人停下了腳步,有個女孩輕輕說,「好好聽!沒想到還有小提琴版本的。」
「等等,看看有沒有零錢。」
「走吧,太冷了。」
年輕人沒有抬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演奏里,對自己的表演很有信心。他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四分半,他的演奏結束了。然後他滿意地看向前方。
依舊空無一人。
琴盒裡稀稀落落的有幾張硬幣和小額紙幣。不遠處一個小男孩盯著他,然後咧嘴笑了笑。年輕人微笑了回去,小男孩卻突然被媽媽一把拉走,「發什麼呆,補習班要遲到了。」
年輕人失望地看著男孩越走越遠的身影,吸了吸鼻子。這個時候,下起雪了,白色的雪花慢慢飄落,他的手指也已經凍紅了。他將提琴先放下了一會兒,對著手指呵了呵氣,然後又好似下定決心一般,把提琴放回了肩膀上。
第三首曲子,帕格尼尼。鍾。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以高難度而聞名,以至於後人對他的演奏只能加以改編。而這首鍾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具有高超技巧的人,就會使得曲子顯得僵硬、甚至是刺耳。小提琴以緊迫、凜冽而激昂的氣勢開場。振奮的旋律後又融合著柔情的對比。時鐘飛快地轉動著,人們只好在時間的波動中隨之沉浮。而音樂恆久永存,年輕人的手指飛速地躍動著,複雜的指法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而琴音里大幅度的起伏與溫柔的色彩更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總算有人開始駐足,他們輕輕地議論著,扔下一些零散的紙幣。但還是沒有耐心將這曲子聽完,從而紛紛離去。年輕人沉浸於自己的演奏中,但他靈巧精湛的指法里卻帶了一絲難以形容的絕望。
就在此時,另一側階梯上,一個女孩慢慢地走了下來。
天氣很冷,她穿著白色裙子,披著毛茸茸的外套,但臉還是被凍得紅撲撲的。
聽到音樂,她先是怔了一怔,隨即看向賣藝人。在那一刻,少女的表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悲傷與驚喜交織,就好象平地激起了巨大的風浪。她趔趄著後退了兩步,隨即又轉為帶著些失落的平和。她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怔,才又整理了表情,走到年輕人的面前,安靜地而專注地聆聽他的表演。
女孩子有著瓷白色的皮膚,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泛著櫻紅色的嘴唇。相貌精緻的她與對面把帽檐壓得低低的、一身灰色的賣藝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就在賣藝人完成了一段複雜的演奏時,女孩興奮地鼓起掌來。她的掌聲勾起了人們的好奇,他們從而慢慢地停下了腳步,然後又注意到了年輕人的曲子。
「技法真的很厲害呢。」
「這個……好像是帕格尼尼的鐘誒,了不得。」
「難得見到這麼專業賣藝人。」
女孩子沒有說話。她唇邊帶著一絲苦澀,隨即掏出口袋的錢包,把裡面的紙幣都拿了出來,放進了年輕人面前的琴盒裡。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圍觀的人看那女孩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竟然如此慷慨。不由更加認真地去聽賣藝人的演奏。
過了一會兒,他們也跟著掏出了錢,放進了年輕人的琴盒裡。
五元、十元、二十元……隨著「鍾」的推進,年輕人琴盒裡的紙幣堆積了起來,而正是因為如此,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曲風一轉,已經到了曲子最後幾個樂句,狹小的通道里已經擠滿了聽眾,女孩又看了看那個年輕人,終於抹去了眼裡的不舍,轉身擠出了人群,向外走去。年輕人飛快地移動手指,樂曲在激烈的調子裡嘎然而止。人群靜默了片刻,緊接著,地鐵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年輕人迅速地、深深地躬身行了個禮,他的帽子掉了下來,墨色的短髮柔和地流淌了出來。他抬起頭的時候,人群里有個男孩認出了他的相貌,輕聲地說,「啊,宣夏端!」年輕人一怔,隨即微笑,比出一個「輕聲」的手勢給他。
但那細小的聲音似乎還是被人聽到了,於是人們轉頭看向他,輕聲地議論道。
「夏端?難道是那個宣夏端?」
【2】夏端
夏端的天分本不在音樂,成名至此,實為老天厚愛。
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
其來源有三,早至周朝或春秋,但均為諡號。然而,宣家上下主系、旁系千百口人,無一不以宣這個姓氏為榮。宣家從漢朝便已經有族譜可循,一脈傳承下來,在各朝各代都有先祖的故事。後漢名臣宣秉,宋代名士宣明,明代大臣宣國。但這些人都不過是宣氏旁系。
最為低調的宣氏本家,自古時以擅長陰陽術聞名。
宣氏一族的興旺和長久都是有賴於嫡系血中強大的力量。他們為皇室和高級貴族服務,亦能看斷生死、甚至影響命盤,很快積累了龐大的財富。即便經過了這麼多代,嫡系之血沒有被稀釋,反而變得更加寶貴。
因此,宣氏本家愈發低調了起來。在外面為人所知的,往往都是那些不甚重要的旁系。
除卻夏端。
宣家每一代起名都嚴格按照家譜,懂的人從中字即可以判斷對方的血系。夏端這一輩的嫡系以夏字為中名。夏端不僅繼承了家族過六成的財富,富可敵數國,更是此代血系最純的嫡系。為了保證宣氏一族的安全,夏端原本應該藏匿於世。
然而,他卻偏偏有一個與宣氏毫不相干的天賦。他三歲開始學小提琴,五歲的時候便獲得了市內少兒競賽第一名。雖然一直在普通科讀書,夏端卻總是在各大古典音樂比賽中輕而易舉地名列前茅。在十四歲的時候,他已經被應邀到紐約參加當地一個樂團的演出,而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夏端在古典音樂界已經頗具名氣,各大雜誌、演出信息的封面上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與採訪。
雖然避免著各種專訪,外表俊朗待人謙和的宣夏端還是很快被人發現了與宣家的關係。神秘的提琴貴公子,古典音樂界的救星,文藝複姓的新希望,諸如此類的名稱層出不窮。
月前,夏端二十歲生日。宣父將他叫進了自己的房間。
「夏端,你是宣家最後的嫡系純血。你的祖父去世前曾經留下三條遺言,其中第二條便是你在今年會有一劫,處理不當宣家的血脈都會受到威脅。這也是為什麼他把鬼久送到你身邊,你快點停止在外拋頭露面,讓鬼久帶人保護你回本家。」
夏端不敢違抗父親,亦十分相信祖父的遺言。但心裡又有些不甘,不由反抗道,「我的巡演還有一個月就開始了,至少讓我再呆三個月。我不能讓期待我音樂的人失望。」
宣父嘆了口氣,「孩子,你在林肯中心的演出門票,一張最便宜是100美金。然而你真的以為,人們付出這100美金是為了你的音樂嗎?不是的。他們購買的是音樂廳那豪華的氣氛、欣賞音樂本身的高貴感以及自我滿足感。」
夏端垂著頭不說話。
宣父見他不服氣,於是剪了剪放在自己面前的雪茄,漠然道,「那我們來打個賭吧。你挑選任何一個公眾的場所去彈奏三首你喜歡的曲子。如果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傾囊而出,我便給你這三個月。」
與父親的賭約仿佛還在昨天,夏端看了看自己眼前裝滿紙幣的盒子,心知要不是剛才的女孩子,他此賭必輸。想到這裡,他也無暇顧及琴盒與周圍的觀眾,一手提著小提琴,向女孩走開的地方追過去。
此時,女孩已經進了地鐵的閘口。夏端不由連票都來不及買,一手撐著票台,跳了進去,不顧工作人員在後面抓狂地喊叫。他快步地向前趕著,終於在她搭上地鐵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請等等,對不起。」年輕人喘著氣,話語也有些語無倫次,「不好意思,我叫夏端。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女孩怔了怔,似乎沒有想到夏端會衝過來拉住她。她看著他的面孔,就好像見到了久未重逢的人,又好像帶著難以明述的哀傷。但最終,她微笑了起來。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叫佐。一個人字旁加一個左右的左。」
【3】Salut d' Amour
佐就像活在另一個時代。
她沒有手機、也沒有微信微博QQ這種現代人必備的電子帳號。當夏端問起她的聯繫方式時,她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從袋子裡掏出一個本子,工整地寫下來座機的號碼,雙手拿著遞給夏端。弄得拿著手機準備記錄的夏端有些不好意思。
夏端覺得自己家與往常人家相比,根本就早已算是很守舊。但遇到了佐,就覺得其實宣家還挺現代的。而更讓夏端鬱悶的是,給佐留下的號碼電話,從來沒有一次打通過。不管是晨跑前,午飯後,還是睡覺前。夏端從最初的有點好奇,到後來的有點著急,到最後卻變為了擔心。
在第一百二十七次撥這個號碼後,話筒另一側出乎意料的出現了佐的聲音。那一刻,夏端只感到自己的心臟在飛速地跳動,比他此前任何一次登台都還有緊張。他暗暗吸了好幾口氣,才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後天,是我第三百場個人演奏會。你來聽嗎?」
夏端留了最好的座位給佐。演奏未開始,他總是從後台悄悄探出身子,等著她的到來。穿著燕尾服的少年俊秀而優雅,但他的神情卻寫滿了不安,就像一個從未登台的新手。但直到燈光微暗,佐的位置還是空的。反而是她後面好幾排,夏端又看到了自己的護衛鬼久那如常嚴肅而帶著點神經質的樣子。
終於,燈光全暗的時候,穿著白色裙子的佐緩緩到場入座。
那是夏端演奏最為投入的一場個人演奏會。有些緊張,卻又帶著仿佛初登台的興奮。他小心翼翼地拉著弓,演出的全過程,他一直看向坐在客人席位,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兒,仿佛她是場中唯一的觀眾。
他的安可曲目是Salutd' Amour。曲子終結,全場掌聲雷動,他的臉上仍然沒有日常從容而矜持的微笑,反而帶著幾分侷促、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轉向佐的位置。視線接觸到佐微笑的樣子時,他才好像心頭一塊大石落下,遂變得雀躍起來,彎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從那一天起,夏端的心情被所有人知道了。
他的助理、他的司機、他的鋼伴、指揮、甚至給他打掃房間的藍嫂都感到夏端心中萌動的情感。他無意隱瞞,恨不得好像演奏Salut d' Amour一樣,他想把這份情感表達給這世界上的所有人。
但似乎站在這世界中心的那個人,怎樣也不了解。
夏端打給佐的電話,十次是有八次打不通的,打通的兩次中有一次,她似乎在忙其它的事情。於是夏端每打十次電話,才能約佐見一面。每次見她,她都像初見那日一般,禮貌地應對著夏端。她似乎想問些什麼,但又好似有很多顧慮般沒有開口。夏端覺得,不管二人見多少次面,自己的心情似乎沒有與佐靠近半分。她與他之間似乎有一道看不見、卻直通天頂的牆,夏端總是想穿過那道牆碰觸佐,但不管如何都是徒勞無功。在完全讓人捉摸不透的佐面前,夏端就算想告白,都沒有那樣的勇氣。因為至少不告白,他們還有這樣見面的可能性。
而時間還在前進。
到了春日正盛的某天,佐非常意外地主動約夏端出來。見面的地點又是河畔舊城附近的櫻樹叢。這並算不上什麼風景勝地,只是戰後為了紀念逝去的人和宣揚和平而遺留下來的,日常也沒有什麼人經過。但佐卻格外喜歡這裡,每次與夏端在這附近散步,即便二人從未對話,也可以走過整片下午的時光。
夏端匆匆趕到櫻樹附近時,佐已經到了。還是一如既往,她盯著緩緩飄落的粉色花瓣發呆,聽到夏端與她打招呼,她才轉過頭來。起初,她有些茫然,似乎不確認自己見到的人是誰。隨即,她才又扯出微笑,與他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