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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Story Ⅶ:四月樓蘭(1)

2024-02-06 14:10:19 作者: 悠世
  April Illusion

  絲路千尋,黃沙萬里。

  行路漫漫,以命為注,赴君約。

  (1)生死間

  小雲雀躺在黃沙里。

  周遭是商隊人們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隨著駱駝、牛羊、貨物、破碎的水罐、散亂的布匹一併落在沙里。如同烈火般炙熱的太陽已在慢慢西沉,繁星在天空的另一側悄無聲息地升起。

  小雲雀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想將這最後的景色牢牢地記在腦海里。

  一行人從扦泥城出發,沿著走過千萬次的商道,卻遇到了來勢異常兇猛的空心風。幾十個人在眨眼間被吞噬,旋轉的沙牆,飛舞的黃沙,眾人無法呼吸,被卷離地面,隨即再被狠狠拋下。

  醒來時,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商隊裡照顧著自己的大哥,用身體全力護著自己。他摔得血肉模糊,而她才勉強活了下來。黃沙上染著同伴們的血,體力與水分一起,從她身上緩緩流逝。靠她自己,卻是絕對不可能走出去。

  入夜,沙漠變得陰涼起來了。風捲起黃沙正將這破碎的場景慢慢埋葬。

  小雲雀並不想死。家中的母親得了重病,還等著她和大哥走商的錢來治療。

  腦海里是母親慈藹的樣子,小雲雀拼命地咬著牙,不哭出來,不想浪費身上寶貴的水源。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了若隱若現鈴鐺的聲音。聲音就好像舞女腳腕上的銀鈴,清脆而輕盈。小雲雀明知這可能是幻覺,但她還是竭盡全力轉過頭去。

  無邊無際黃沙的另一側,年輕的男子牽著馬,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

  見了他,小雲雀更加肯定自己處在一個夢裡。

  他是漢人。一身潔白的漢服飾以水色的衣帶,腰間掛著冰之結晶般剔透的寶劍、碧湖般的翠玉掛墜,就連他黑色的頭髮也好似溫和的溪水,流暢地束起在腦後。

  小雲雀所有的比喻都與水相關,不僅因為她真的很渴,也是因為這個男子就好象水一般,周身散發著平靜、自如、清涼的氣息,就連他象牙色的皮膚也沒有絲毫曬傷的痕跡。他在這乾涸燥熱沙漠中的存在,是極端不合理而且虛假的。

  他步步接近小雲雀全軍覆沒的商隊,卻完全沒有發現小雲雀的存在。隨即他從商隊的殘骸旁踏過,堅定地向前走去。

  小雲雀沒有叫住他。

  可她的視線還是不由緊跟著他的步伐。看著看著,她突然掙扎著發出嘶啞的聲音,「別、別往前……」

  她已竭盡全力,可聲音卻好像風吹過乾枯的老樹,虛弱而難辨。

  男子頓了頓,還是轉頭向商隊這邊掃了一眼。

  小雲雀想抬起手,但四肢卻動彈不得。他的視線似乎掠過了小雲雀,又似乎沒有。隨即,他又回身,沿著自己方才的線路,繼續向前。小雲雀拼命地想要發出聲音、移動自己,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讓他改變自己行走的軌跡。可一切都是徒勞。

  絕望之時,突然有人將她半埋在黃沙的身體拉了出來。沙子簌簌而落,她用盡力氣抬起眼,卻正是剛才那穿著漢服的男子。

  「原來你還活著。」

  他的聲音也好像流水一樣,不高不低,不冷不燙,令人莫名地安心。

  小雲雀看著他,焦急地想把剛才一直想說的話說出來,口中嘶啞了很久,才說,「蠍子、有毒……」可終究還是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小雲雀再醒過來的時候,沙漠裡已是漫天繁星。

  她身上蓋著件夜色的披風,嗓子覺得潤了很多,臉上甚至還帶著點水水的濕意。她輕輕地張口,總算是發出了聲音。在這乾涸的大地上,水就好象寶石一樣珍貴,不知道那個人給了她多少水才救回了她這條命。她坐起身,那個穿著漢服的人就坐在她不遠處,若有所思地看著遙遠的方向。

  她連忙把披風迭起來,小心地抱著走過去,「謝謝。」

  他「嗯」了一聲,接過披風,往馬上一扔,隨即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小雲雀怔了怔,看著他執著地又沿著早些時候的路線前進。

  她不由上前了幾步,將他叫住,「有毒,蠍子。」她伸手指了指,「它們是『晃』色或者『簽』綠色的,和沙子,混在一起,像小石塊。但那邊,小沙穴,它們藏。你和馬,很危險。」

  小雲雀說話聲音很大,又因為是外族人,漢語發音很奇怪。

  但他依然禮貌地等她把話說完,隨即拱了拱手,「多謝,那你多小心。」

  小雲雀看著他牽著馬,繼續頭也不回地往那個方向走。但所幸他似乎想有意繞開毒蠍出沒的地方。他走出去了數米,好像很無奈一般地嘆了口氣,終於轉過頭來問,「你去哪裡?」

  小雲雀怔了怔,「扦泥城。」

  「你認得去扦泥城的路?」

  小雲雀仰頭看了看星星,「我知道,但遇上空心風,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他轉頭指指身後,「我從陽關走直線過來,大約行了千兩百里。」

  小雲雀腦上滾過一滴汗,她擦了擦,「繼續走,扦泥城,向西還有幾百里。」說到這裡,小雲雀覺得自己再沒可能回家了,她吸吸鼻子。指了指另一個方向,「這邊,運氣好,六七天就到絲路。驛站有水喝,有東西吃,再去扦泥城。」

  男子拉了拉馬的韁繩,執拗地指向前面,「我走這個方向,要在七天內趕到扦泥城。」他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對小雲雀說,「你堅持去驛站?」

  小雲雀反應了一下,連忙走了幾步跟上他,「不,去扦泥城。」

  (2)君四月

  小雲雀漢語詞彙量有限,記不住漢人的名字。他說自己生於清和,索性就叫他四月。

  小雲雀來自鄯善,扦泥城生人,父親是鄯善人,母親原是小宛人,如今小宛也已是鄯善的一部分。鄯善地處絲綢之路要衝,東通敦煌,西至精絕,是大漢與西域諸國通商血脈之重要樞紐。小雲雀從十三歲就跟著大哥往返於陽關和扦泥城之間,一晃已經四年時間。絲綢之路各個驛站、商點,她都背得滾瓜爛熟,就連父親都稱讚小雲雀若非女子,日後定是個能獨立帶著商隊行走天下的好手。

  「我唱歌好聽,商隊裡漢人,叫我小雲雀。」四月不懂鄯善文,小雲雀便嘶啞著聲音地介紹著自己的漢文名。

  而二人的對話也就僅此而已。小雲雀很渴,而四月似乎不想交談。同行起來,卻是格外的沉默。

  才走了不過幾個時辰,小雲雀才覺得有點後悔要走那條冒險的路直搗扦泥城。

  四月幾乎沒有半點補給。

  彼時他一個人獨自拉著馬進到大漠裡,只帶了兩皮囊的水。從陽關過來千兩百里,水也就剩了最後幾口,剛才也全用在了小雲雀身上。

  小雲雀不知道四月是靠什麼走到這裡的,他的速度十分快,而他那匹馬也很了不起,一般的馬進了大漠,根本走不了幾步就半死不活了。這匹馬不僅精神矍鑠,看起來也十分悠然自得,真是匹好馬。小雲雀看著它通體潔白的皮毛,心想若自己能將如此寶馬賣至精絕,一定賺得盆滿缽滿。念頭一過,她又變得低落。

  她知道,以自己的體力,明天再沒有補給的話,自己不是會渴死、就是被曬死。若是如此,還不如剛才和大哥他們呆在一起。

  想到這裡,小雲雀的步伐就越來越慢了,不一會兒,就被四月落下了一大截。

  她想著要不要轉頭回到剛才遇到四月的地方,四月已經走了回來,伸手好像拎起一隻小動物一樣,把她扔到了白馬身上,「讓吹雪載你,我趕時間。」

  小雲雀發呆的當口,四月又已經走出去了一大截。

  小雲雀想自己回去也沒什麼可能,於是說,「天快亮了,躲起來。」

  四月頭也沒回,「也是,白天比較熱。」他把剛才的披風丟在小雲雀身上,「拿去遮太陽。你少說兩句,沒有水了。」

  小雲雀趴在吹雪背上,由四月的披風蓋著。

  一夜的折騰、昏迷而醒來的死裡逃生,小雲雀覺得倦了。她不由隨著吹雪扭動的背脊,慢慢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小雲雀落入了一個令自己驚恐的噩夢,她躺在扦泥城的家裡,周身卻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地面在劇烈地晃動著,她卻被什麼東西牢牢地困在床上,無法逃脫。她拼命地用手敲打著床板,可越敲,地面似乎晃動得就越猛烈。就在感到自己要被燒死之時,身上的重負被猛地掀開,周身騰地燃起熱氣,什麼東西重重地敲在她的腦袋上,她幾乎是喊著疼睜開了眼睛。

  四月拿著刀柄,如水般平靜而禮貌的面孔,卻帶著幾分不耐煩,「別拍,吹雪被你嚇到了。」

  小雲雀困難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四周。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四周如死一般酷熱,就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好似熾烈的火苗,灼燒著她的皮膚。這地獄一樣的場景中,四月卻好像走在初春清涼的河畔,拉著吹雪,面不紅心不跳地踩著腳下的沙丘向上攀去。

  這一人一馬就這樣,執著地沿著小雲雀昏睡過去時的方向筆直地繼續向前。

  小雲雀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拉起了手邊的韁繩。感到那動作,四月回過頭來。雖然沒有說話,小雲雀知道他在問自己「又怎麼了」。小雲雀艱難地說,「沙丘,方向,反了。」

  很多人以為,風吹落沙子,反而造成了沙丘逆風而行的。然而沙丘的行進,完全要看它的樣子

  從小就在沙漠裡長大的小雲雀,看出二人是踩在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上。這種沙丘,只會在單一風向的荒漠地區出現,亦會順著風的方向移動。四月牽著吹雪,正走在背風坡。也就是說,按現在的風速,就算四月腿腳俐落地走上一個時辰,可能絕對距離都絲毫未變。

  小雲雀指手畫腳地總算是給四月解釋完了。沒想到他頭也沒回,只是加快了腳步,仿佛想把風速趕回來。四周實在是太熱了,在陽光下走路實在太詭異了,小雲雀開始感到自己有嚴重缺水的症狀,不禁頭痛欲裂,就連身體都開始不聽使喚。

  小雲雀見過在沙漠裡死去的人,他們死前痛苦的表情猙獰可恐怖。

  真不想死去,她於是將四月的披風又蓋到自己身上,咬著牙趴在吹雪身上。

  馬背均勻地顛簸著,在這殘酷的環境下,小雲雀不確認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風停了,天黑了。

  月亮像西域最美的夜明珠,高高地懸掛在深藍色的夜空里,將它的光芒靜靜散落到細膩的沙上。

  周遭總算是涼爽了下來,景色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唯一沒變的是四月堅定到幾乎瘋狂的、持續向前的步伐。

  小雲雀睜開眼睛的時候幾乎要佩服自己還活著,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隨後竭盡全力,狠狠地踢了一腳吹雪的肚子。

  吹雪受驚了,主人平日從不這麼對它。小雲雀這一腳,讓它不由得拼命地掙扎了一下,隨即甩開了四月手中拉著的韁繩,向另一個方向跑去。小雲雀用最後的力氣扯了扯韁繩,讓吹雪筆直地沖向了不遠處長著零星植物的矮地。而小雲雀再也沒有能力阻止吹雪,眼看受驚的駿馬就要越過矮地而去,小雲雀身子一歪,索性就這樣狠狠地摔落到植物里。

  四月就像一隻白色的魅影,以出乎常人般矯健的速度從小雲雀身邊掠過,飛速地向吹雪的方向追去。小雲雀再也無暇為他的身手而驚嘆,四月是一個幾近瘋狂的怪人。對小雲雀來說,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她從腰帶里抽出防身的小折刀,割下了小灌木根部發硬的褐紫色植物,切開外殼,皺著眉頭將其吞了下去。

  植物里水分十分有限,即便如此,能在沙漠腹地找到,也真是幸運。

  但她還是忍不住,再吃了兩顆,又割了數枚放進自己腰後掛著的小包里。

  此時,四月已經牽著吹雪回到了她的面前。背著月色,他臉色平靜,聲音卻冷了下去,「你要做什麼?」

  小雲雀感到了四月身上帶著隱隱的戾氣,她覺得四月身上的某種執著比沙漠還要恐怖。他簡單得似乎像一汪透徹的水,唯一在乎的就是去扦泥城;而同時他又複雜得好像狂風驟起的汪洋大海,根本讓人想不到他那種堅持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燃燒著自己的一切,向他從未去過的那個城市前進著。

  她艱難地說,「我,找水喝。我,知道回去的方向。

  四月不置可否地看著她,隨即又拎起她扔到了吹雪背上。小雲雀伸手指了指,四月就牽著吹雪繼續快步地走了起來。

  小雲雀在吹雪背上謹慎地瞄了瞄四月的後背,想了好久,才說,「你著急去扦泥城,拼上命,為什麼?」

  四月沒有回頭。他的腳步延遲了一下,隨即又好像要逃離什麼一般邁向前方。

  就在小雲雀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他丟下了兩個字。

  「赴約。」

  (3)百里城

  第三天正午,小雲雀看到了蜃景。

  在如同海洋一般無盡寬廣的炫金色沙地中央,平地立起一座繁華絢爛的磚城。它錯落有致,色彩豐富,高聳的城牆裡隱約看到了綠色的葉子,隨風輕舞。

  四月直勾勾地向蜃景前行。

  自從被四月警告後,小雲雀不敢再拍吹雪的背了,她拉了拉韁繩,看四月回過頭來。

  「蜃景、假的。」

  四月說,「嗯,我知道。」

  但他還是在義無反顧地筆直向那座幻城走去。

  兩個人都以為這蜃景會消失,可沒想到隨著四月步伐的加快,那幻象竟然越變越大起來——這竟然是一座真正的城。城門高聳,一塊巨大的牌匾立於其上,用鄯善文字書寫的幾個大字宛若墨跡未乾。

  小雲雀定睛一看,隨後便覺不寒而慄。

  用漢話來說,那些文字的意義大致是,「百里予安。」

  生活在鄯善一帶的人都知道這座傳說之城。它原本隸屬小國小宛。小宛人口稀少,都城扜零城也藏在山區里,十分狹窄。而它靠近絲路的疆域之邊界卻莫名發展起來了如此一座華麗、富饒的小城。城池建築精美,物資豐厚,集結了絲路東西各國的新奇之物。正因此城獨特,小宛軍事力量又薄弱,周遭諸國曾為此多起爭端,小城亦數次易主。

  後來鄯善吞了小宛。鄯善王說自己要使這百里再無戰略,安平眾生。隨機提筆,寫下了百里予安這幾個字。再被旁人做成了牌匾,換下了這座城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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