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Story Ⅳ:諾與蠱(2)
2024-02-06 14:10:19 作者: 悠世
(4)
阿落走進廟的內殿時,李月晏已經跪在神佛面前。殿中空無一人,李月晏手捧著那一束雛菊,向佛祖祈求著什麼。聽到阿落的腳步聲,他的氣息一頓,但阿落故意全身露出破綻,他便也沒有理會。阿落走到他身後,裝作祈福、跪了下來,不知不覺中,亦將袖口裡的三顆銀針藏進了手中。
動手之前,阿落看了李月晏一眼。他的神情平和而虔誠,眉宇間竟讓阿落感覺有幾分親近熟悉。她不由覺得奇妙,這個人殺死了八千多名投降的苗兵,焚燒了幾百個苗族的寨子。像魔鬼一樣的人,此時的慈藹究竟從何而來。
泣真的沒有認錯人嗎?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地試探了一句,「李……月晏?」
話音剛落,年輕的武官就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她。
視線交匯的那一剎,阿落便知不好。
她抬手,兩枚銀針直接向李氏面門飛去。李月晏飛快地將身子一側,千鈞一髮地躲過了攻擊,阿落跳起身來,又將剩下一枚扔了過去。這一刻李月晏從身側抽出匕首,「鐺」地一聲,銀針竟被彈了回來,阿落向側躲去,銀針擦過她的頸子,瞬時流下了黑色的血。
阿落胸口一緊,心知刺殺失敗了,於是快速地向門口退去。不想李月晏更快一步,擋住她的去路,隨即抽出了腰側的重劍,殺勢凌厲而來。為了不讓李月晏起疑心,阿落沒有帶彎刀。她躬身將地面上的墊子掀起來擲向李月晏,趁亂拎過一旁僧人挑燈燭用的長棍,與李月晏周旋起來。
就在此關鍵時刻,阿落突然眼前一黑,被銀針划過的傷口如火一般炙熱,可痛感即刻變為麻木。她中了自己為李月晏備下的劇毒。
只這片刻延遲,她手中的長棍便已被李月晏以劍挑開。
生死之際,她竟有些安心。
若自己死了,泣便可以活下去——只要他不給自己報仇。
阿落緊閉雙眼,等著宿命終結。
可就在此時,李月晏的攻擊卻驟然停止。阿落全身的力氣皆失,視線亦是模糊,只能任其處置。可片刻的沉默後,突然他伸出手,按住阿落頰側三顆紅色的痣,狠狠地擦了幾下,「連星……?這可是天生所有?」
阿落感到了對方的殺氣驟減,而言語的急迫只讓她感到莫名其妙。她嘶啞地說,「我敗了,你殺我便是。」
「回答我!」話音未落,李月晏已經扯開阿落領口的衣襟,她肩側一道巨大而猙獰的傷口一覽無餘。將軍的聲音帶著顫抖,卻分不清是震驚還是欣喜,「月洛,你果然沒有死。可你……怎麼會連我都忘記了……」
「阿落——」
隨著喊聲,泣手持彎刀殺進僵著的二人之中。李月晏被迫放開了阿落,泣刀勢凌厲,又伴隨著數枚暗器一併夾攻,帶著幾分拼命的架勢。李月晏措手不及,只好抵擋著退了幾步,趁此機會,泣橫抱起阿落,向廟門外面跑去。
麻木的感覺順著血脈在阿落身上慢慢散步開來,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半夢半醒之間,只隱約聽到李月晏的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
「回來,月洛,你的名字是李月洛——苗疆並非你的家,我們一直在等你!」
阿落感到泣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她便失去了意識。
(5)
泣抱著阿落,頗費了一些功夫才甩開了窮追不捨的李月晏。曲折回到了投宿的旅店,他慌張地解藥餵進阿落嘴裡,又塗在她的傷口上,幾次將藥瓶摔落到了地上。但為時已晚,毒已從她的頸子處逐漸蔓延開來,一片漆黑向她的臉部伸展而去。而她的體溫也跟著迅速上升,熱得發燙。
阿落準備的三枚銀針是苗疆最毒的毒物泡製而成,只有在中毒後數分鐘內服下解藥才有轉圜的餘地。若是麻木感已經擴散,再次醒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泣將拳頭狠狠地砸向床頭,木質的床板被他砸開了一條裂縫。
思忖了片刻,他抽出刀子,將阿落的兩個手腕割破,又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他讓兩個傷口彼此相對,運起了氣息,迫使阿落的血與自己的血通過兩個身體循環。
阿落臉上的黑色慢慢褪去,而泣從手腕的位置卻開始逐漸變黑。
泣忍受著蠱毒蔓延的痛苦,直到他將阿落身體裡的毒素全都吸收到了自己那邊,才抬起胳膊。他咬著牙,拼盡最後的力氣將阿落的傷口包紮好,隨即一頭栽倒在床邊的地面上,痛苦地翻轉著自己的身體。
身體裡似乎有什麼在和蠱毒戰鬥著。不知道是月頂蠱,還是自己的意志。七日之約可以讓他不死,卻不能抹去他掙扎在生死之間的痛苦。
他希望阿落活下去,而他也希望在阿落的未來中,有他的陪伴。
對啊,因為他們的人生是交織在一起的蔓藤。
不知過了多久,阿落才慢慢醒過來。泣趴在她的身旁已經不省人事。
她伸手將自己的毯子蓋到泣身旁,這細微的動作讓他驟然醒來。他的雙眼泛著血色,俊秀的面孔也是一臉狼狽。見到阿落睜著眼睛,他才鬆了一口氣,「你可是差點死了。」
阿落「嗯」了一聲,又轉了轉手腕,「你幫我放血了?又是你救了我。」
泣頓了頓,不露聲色地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一雙傷口已經好了,他敷衍地笑笑,沒有提自己與她換血一事,只安撫道,「或許是借了月頂蠱之力。」他起身,給阿落端來一碗粥,隨即又在她身側展開了地圖,「好了,只有三天時間了。我們還有一次機會。」
阿落在他身邊小口地喝著粥,泣逕自說了下去,「這次在鎮遠刺殺失敗,李月晏出門一定會更加小心。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冒險去闖軍營。但不用你之前的計劃。我們一併換上明軍的衣服,趁夜入營。我來刺殺,你在帳外接應……」泣說了一半話,然後停了下來。
「阿落,你在想什麼?」
聽到自己的名字,阿落突然抬起了頭,怔怔地說,「泣,我那個時候快暈倒了,或許沒有聽清楚。你聽到李月晏叫我的名字了嗎?他叫我李月洛。」
「沒有,阿落,你聽錯了。」泣把頭側過去,假意去拿身邊的茶,「你是苗人,你怎麼會覺得他在用中原的名字叫你。」
阿落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只是想,李月晏真的是那麼十惡不赦的人嗎?
聞言,泣手一抖,滾燙的熱茶灑落在了地圖上,又滾落到地面。
阿落擔心地想要去幫忙,卻被泣用手狠狠打開,他將杯子重重放下,「李月晏是殺害數千人的魔鬼,苗疆的敵人。你想想死去的人,阿青,阿游,素……都是為了煉這隻月頂蠱。」他按住自己的心臟,直到指節泛起青白,「而我們用自己的生命養著這隻蠱,是為了我們共同的敵人,李月晏!」
他猛地站起身來,走向門外。
呼吸聲如同重鼓一般敲打著他的胸腔,不安、猶豫、憤怒糾纏著一絲恐懼伴隨著他。
那神秘銀髮少年的話似乎就在耳邊迴響,「這世上每個人都應為自己的人生打算,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命運的骰子在下一秒會轉向哪邊。」
他伸出手,狠狠地將苗刀抽出來扔向對面的樹幹。
「啪」地一聲,刀身深深地嵌入了樹里。身後傳來了微弱的腳步聲,泣猛地轉頭過去,是阿落不知所措的神情。
泣的眼睛泛著血紅,而面部也似乎猙獰地扭曲了起來。
阿落頓了頓,隨即她才上前拉住了泣的手腕,「對不起,泣。我剛才一定是睡昏了頭。」她的指尖冰涼而力量堅定,「我們去吧,按你說的,刺殺李月晏。」
(6)
泣的計劃簡單明了,但因為時間緊迫,留給二人的只有一次機會。
一天時間,探清明軍偵察的頻次和李月晏大營的位置,一天時間,伺機行刺,再用一天時間返回苗寨。
第一天的計劃實現起來很容易,阿落輕鬆地就放倒了兩名外圍偵察的明軍,剝落了他們的軍裝,再將他們的屍體扔到白水裡。於此同時,泣已經找到了李月晏的大帳並摸清了其周圍巡班的規律。
「每兩個時辰輪班一次,輪班時只會留下兩個人在帳前待命,交接時間約為半炷香的時間。」泣在地面上將周圍的情形畫了畫,「每晚有巡兵返營,我們就跟著他們從北邊進去,趁著交接,你來放倒這兩個人,我進帳刺殺李月晏。」
阿落點了點頭。
泣又接著說,「如果我過了半炷香沒出來,你就走,沿著這條路往從東營的這個口出去。鎮定點,不會有人懷疑你。」
阿落頓了頓,搖頭道,「我不可能丟下你。」
泣將地圖收了起來,「沒有什麼不可能。如果我無論如何都會死,至少你可以活下去。」
阿落和泣換上了明軍的軍裝,按計劃潛入了李月晏的大營。
那日營中似乎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巡兵回來時,隱約聽到領兵輕聲地與副兵長交談,李月晏似乎在籌劃一次總攻,此番要一直攻進苗王的寨子裡。
數百寨烈火狂焚的景象再次出現在阿落和泣的腦海里,泣咬著牙,唇邊都流下了鮮血,而阿落的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到達主帳之時,阿落下手格外利落,隊伍剛去交接,眨眼間她已經把剩下的兩個人放倒。阿落和泣一起將他們拉到暗處,泣轉身就向李月晏的大帳走去,可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問,「阿落,你還記得那天在苗王前對我說的話嗎?」
阿落怔了怔,莫名地說,「當然記得……」
泣拍了拍她的頭,「所以,我一定會殺死李月晏,和你一同活下去。」
泣將身一弓,借著力量向前一躍,就衝進了李月晏的主帳。
紗幔之後,他明晰地看到有人端坐在主桌前,他抬手便是數枚暗器直直刺去,隨即便抽出別在身後的彎刀,向前衝過去。可剛掀開紗幔,他便看清桌前坐著的竟是個人偶。心裡暗叫不好,卻已經有人從後面捉住了他的肩膀,眨眼間,一把重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冷劍映著周側的燭火,泣一眼便認出那是虎嘯。
就在此時,對方的聲音已在身後響起,「若不是我有意,你怎可能有機會闖進大帳。」
泣一驚,第一個反應便是拼了命也要刺到身後的人。可李月晏狠狠地敲了他右臂一下,當即他的手臂便斷裂,根本無法抬起來。
「別動,我無意殺你,只是有話問你。」
(7)
泣被李月晏牢牢控制著,動彈不得。
「上次在廟裡,就是你帶走了月洛。她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你說什麼。」泣敷衍著,腦里只盤算著如何讓外面的阿落脫身。
「不妨聽聽,這對你我都是雙贏。」李月晏倒也不惱,「你還年輕,或許未曾聽說為何李家對苗人趕盡殺絕。」
十一年前,成化初年。
李震率軍鎮守貴州,意在平定黎平諸府叛亂。他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懇求與父同行。其中一名是對軍事極為有興趣的少年李月晏,而另一名則是僅僅想粘著兄父的幼女李月洛。
李震已經是身經百戰的大將,對此戰胸有成竹,便允了家奴帶這兩個孩子出征。
鎮壓黎平叛亂對李震而言輕而易舉,在後方的李月晏經不住李月洛撒嬌耍賴皮,挑了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帶上了幾十家僕出門去看風景。
不想一行人誤經苗族邊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