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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Story Ⅳ:諾與蠱(1)

2024-02-06 14:10:19 作者: 悠世
  Promise and Poison

  明成化十一年。

  貴州守將,右都督李震之子,李月晏領軍三萬,入疆鎮苗。

  李氏對待苗兵的手段極為殘忍,逢寨必焚、逢俘必斬。七月,李軍再次大敗苗兵。破六百二十餘寨,俘斬八千五百餘人,李月晏更是殺苗人無數,渾身浴血,映著刀光宛若地獄修羅,所見此景之人生返無幾。

  (1)

  阿落手裡拿著彎刀,奔走在錯綜複雜的藤林里。

  一片靜謐之中,突然有人影從暗裡猛地殺上前來,與阿落同樣的彎刀、同樣的招式,起落間沒有絲毫猶豫。阿落本能地回擊,二人熟悉彼此的招數,身體的素質就成了決定勝負的唯一關鍵。阿落的速度極快,動作靈敏,數個回合之後,對方從側面刺過來,她沒有向另一邊躲閃,反而是向下蹲去。

  電光石火之間,阿落將彎刀反持,迎上而刺。尖銳的刀鋒就要碰觸到對方的下巴,阿落眼裡閃過了一絲猶豫,可就這一刻,對方的彎刀已經轉了回來,向阿落的後頸刺了下去。

  瞬間,鮮血滿濺。

  阿落怔怔地看著眼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喉嚨被人從後刺穿,隨即緩緩地倒在自己面前。

  泣從後面走上前來,用衣角擦了擦彎刀,又伸手去拉阿落,「發什麼呆?」

  阿落搖了搖頭,把自己臉頰的血跡擦掉。對泣說,「那是阿青。去年在白水,她從河裡捉住了一條魚,結果手一滑,魚跑了,她自己還摔了個狗啃泥……」

  泣沒有聽她把話說完,只是轉身前去,邊走、邊說,「阿落,那些事情,等活下來之後再想吧。」

  阿落頓了頓,隨即快步跟著泣向前走去。

  有泣在身側,阿落的刀里再也沒有了猶豫。攻勢如雨而來,他們卻總是能默契地在瞬間將對方放倒,阿落以速度擾亂對方的進行,泣再以精準的刀法一招奪取對方的性命。

  就好象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一般,他們戰無不勝。

  手起刀落,麻木地不知殺了多少人,直到四周一片寂靜。

  阿落的彎刀從眼前的少年身體裡抽離出來,刀峰挑破筋肉,鮮血噴涌而出。他扭曲著蒼白的臉龐,顫抖著指向他們二人,嘴角卻勾出一絲鼓勵的笑容,「阿落……泣,不管誰活下來、加油……」

  少年的氣息慢慢消逝,泣和阿落沉默地佇立著,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生怕任何一個微小的聲響就會毀掉這短暫而脆弱的平和。

  還是泣先動了起來,他把刀擦了擦,反手扣在身後,回過頭來看向阿落。

  茜色的晚霞從少年身後投射而來,染起漫天血色,「阿落,還記得前天我們說好的嗎?」

  阿落頓了頓,隨即咽下了呼之欲出的哽咽,以堅定的語調回復道,「全力以赴,活下來的那個為大家報仇。」

  泣滿意地揚了揚嘴角,收斂了氣息,瞬時,他周身的空氣化為刀鋒一般銳利。

  泣的殺氣凌厲、果決而具有壓迫感。在過往的訓練中,阿落見過數次,卻是第一次身處其中。阿落亦端起架勢,屏息等待著進攻的時機。

  一隻黑鵲如同利箭般越過藤蔓而去,二人不約而同地揮起彎刀向對方開始了最後的進攻。

  雖然泣在技術和力量上勝過阿落,阿落卻比他更快、更靈巧。二人實力相當,若真是全力對戰,至少可以僵持數十回合。

  泣的身影飛速地向阿落逼近,生死之間,阿落卻感到四周靜謐似水,耳邊似乎響起了年幼時泣在她耳邊輕輕哼唱的兒歌。視線再次聚焦回來之時,二人之間僅有兩步之遙。

  那一剎,阿落卸去了持著刀右手的力氣,將自己的身體迎上了前去。如此,泣一定可以躲開,並殺死自己。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阿落不想與泣對戰。奮力拼殺至今,或許只是為了死在他手裡。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此刻,對方的殺氣也似乎全部散去了。

  兩把彎刀擦肩而過,卻分別刺入了對方的胸口。

  泣俊秀的眼睛平靜而鎮定,而阿落則看著二人面前飛濺的血花,面帶錯愕。

  四周一片鮮紅,隨即化為黑暗,他們看著彼此,一併緩緩地倒在了血泊里。

  (2)

  白水以南,黎山以西,數百個苗寨組成的廣大疆土就是阿落和泣的家鄉。

  阿落和泣自小便是孤兒。他們的家人多半是在與明軍的衝突中喪命,他們與其他幾十個孩子們一起被苗王收留,一起生活玩耍,一起接受嚴苛的訓練。

  相依為命的孩子們,情同兄弟姐妹,而他們對明軍之恨也統一而入骨。

  忍受著近乎殘忍的武功訓練,他們的目的清晰而明確——保護苗疆。

  與明軍的遭遇來得比想像早。三天前一把熊熊烈火,寨子轉瞬化為灰燼。訓練有素的孩子們撤離時才聽聞,是鎮苗將軍李月晏殺入了苗疆腹地。

  戰事如火蔓延,苗王命令師傅將孩子們帶到了密林深處。

  苗兵在外抵抗,為他們爭取了三天時間。三天內,他們的任務卻是——互相殘殺。

  十年前,苗王在每個人的心臟里都種了蠱,如今正是用時。明軍之虎帥為李震,李震之虎牙即為李月晏,苗王要以煉蠱的方法來塑造一位最強大的苗人戰士,刺殺李月晏,擊毀明勢不可擋的攻擊。

  「武器在這裡,你們儘管選一樣擅長的。但,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

  那日,師傅的聲音熟悉而冰冷。

  曾經想過有天會為苗疆而死,卻從未想過會是以如此的方式開始。

  但苗疆是家,即便獻上生命,也是應該的。

  親手殺死同伴的那如同地獄般的三天三夜,卻只是一切的開始。

  黑暗裡,泣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阿落就躺在自己身側,而他們旁邊,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怪人,似乎在激烈地爭辯著什麼。

  穿著黑色喪服的銀髮少年,和白色長裙的栗發少女。

  感到他睜開眼睛,銀髮的少年突然轉過了頭來。一雙灰色的眼睛深陷而冰冷,他看看泣,又轉頭對旁邊的女孩說,「是這個。」

  栗色頭髮的女孩走上前來,琥珀色的眼睛裡映出了泣蒼白而不安的面容。她撫住他的額頭,指尖卻沒有任何重量和溫度,「你已經死了,不過我們給了你七天的時間。這七天裡,沒有東西可以威脅你的生命,而之後,你將再次面臨選擇。」

  泣掙扎著想要側過頭去,但是身體宛若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阿落?」

  聞言,銀髮的少年走了過去,用腳尖碰了碰一旁阿落,「她沒事,僅是輕傷。不過七天之後,你未來的關鍵,就建立在她身上。因為你們倆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

  泣不置可否地揚了揚嘴唇,似乎對銀髮少年的說法不屑一顧。但他還未及說什麼,那兩個人的身影,就漸漸地融進了黑暗裡。

  一切就像是一個半夢半醒之間的幻境。

  伴隨著呼吸,泣覺得身體漸漸變得輕鬆了起來。他張開眼,翻身坐了起來。

  胸前衣服被阿落刺破了一個洞,可裡面的傷口卻奇妙地已經癒合了。泣拾起自己的彎刀,對著自己的上臂又刺了進去。

  阿落倒在他身旁,他走過去將她攬在自己懷裡。剛才他刻意將刀鋒偏開了三寸,雖然刺入了她的身體,卻並非致命傷。泣將她的衣服攏好,坐在那裡發著呆。突然阿落一震,醒了過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拉起泣胸口的衣襟,卻沒有任何發現。

  泣拉回自己的衣服,「刺偏了,胳膊上呢。」

  阿落一怔,果然看到泣的上臂正汩汩地流著鮮血。她鬆了口氣,才低頭打量自己的傷勢。隨即低落地說,「泣,你果然放了水……你明明可以殺了我。你再殺我一次吧。」

  泣愣了一下,隨即放開了阿落,冷著聲音說,「我刺偏了,勝負已分。」

  阿落看著泣怔了怔,隨即笑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放了我一馬。」

  「別鬧了。」

  「你剛才眼圈都紅了。」

  「……畢竟大家都死了。」

  泣確實在害羞,但這句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阿落聞言,心情也低落了下去,不知說什麼才好時,耳邊忽然傳來了兵械與腳步的聲音。二人本能地繃緊了身體,泣俯身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彎刀,擋在阿落的前面。

  數十個苗兵簇擁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怔,隨即異口同聲地說,「師傅……?」

  老人的雙眸蒼老卻銳利,「兩個?」

  阿落心裡一緊,往前跳了一步,「泣贏了,他應該活下去。」

  隨即泣從後面將她硬生生地拉了回去,「不,我刺偏了。」他舉了舉自己的右手,「我的手臂被她傷了,即便打下去也必然是她贏。」

  老人的臉上不帶表情,「先一起去見苗王吧。」

  阿落和泣混身沾滿了同伴的血跡,跪在高高在上的苗王腳下。師傅敘述情況之時,苗王只是淡漠地看著他們二人,在他的權力面前,不管阿落與泣有多麼強大,性命不過是在其一念之間。

  阿落的額頭沁出了汗水,放在地面上的手跟著微微地顫抖了起來。可泣卻是那樣鎮定,他的手指藏在衣角後輕輕地壓住她的指尖,溫度的傳遞讓她也跟著鎮定了起來。

  苗王看了許久,終於揮了揮手指,「七日為限,刺殺李月晏,返來我便為你們解去蠱毒。」

  泣身體一震,追問道,「這是什麼蠱?為什麼是七日。」

  站在一旁的老人眯了眯眼,代替苗王回答道,「九毒之獸所煉之月頂蠱,力量強大,煉成之宿主,不管速度、力量還是靈巧都可以得到大幅提升。而生存條件亦是苛刻,以心頭血為食,每十年為一周期,只有一隻可以留下來……」他的視線掃過了泣,又划過阿落,「七日後圓月,你們二人的蠱只有一隻更強的可以活下來。若你們想著逃走,就一定會有一個人死。」

  泣看著老人,師傅已經把他和阿落看透了。

  如果是同生同死的情況,或許他們會背叛苗王。

  但,要有一個人死。對泣而言,只要有阿落會死的可能性,他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李月晏回來。可阿落是怎樣想的呢……就在此時,泣感到阿落輕輕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他低頭看向阿落,她也抬眼看向他。

  「泣。自十年前你和師傅把我從白水裡撈起來,便已經如此。這世上並沒有所謂『我的人生』,除非那是與你一同分享。」

  (3)

  「蠱毒、暗器、彎刀、漢服、地圖。」阿落和泣的師傅將二人送至苗疆邊境,又將東西一一放進他們的手裡,「此處再過二十里便是李月晏的行營,速去速回。」

  李月晏的主帳在三萬明軍之中,層層迭迭宛若鐵筒,即便阿落和泣有月頂蠱之力,也不可能破陣而入,況且李月晏也是武功高強,武器從不離身。二人攤開了地圖,細細地討論了數次。不管是怎樣的戰術,似乎都難以得手。

  阿落想到了一個辦法,「我速度快,從右陣衝進去,擾亂他們。你換上明軍的服飾潛進李月晏的主營,你的武藝不比李月晏差,在刀上塗上毒,傷了他,他就必死無疑。」

  「不行。」泣幾乎想都沒想就否認了這個計劃,「我傷了李月晏脫身不難,你被明軍盯住要怎麼辦?我們的計劃里,不能存在一個人死去的風險。」

  阿落怔了怔,有些感動,又有些難過,「那你說怎麼辦。」

  「今天是幾日?」泣開口問。

  「七月初八。」

  「李家逢每月十一,就會進廟祭拜。李月晏如今出征在外,想必是無法回到右都督府與父同行,就能就近。」泣伸手指向了附近的重鎮鎮遠,「三天後,我們在這裡行刺。」

  阿落用土罐裝了劇毒泡起了三枚巫針,銀針變為烏黑,她再小心地收進袖口,將自己收拾打扮成漢族女子的樣子,對泣說,「我的氣收得好,外型也更容易讓人不帶防備。你在廟門等著接應就好。」

  泣還是有些擔心,堅持要自己進去,卻被阿落堅定地制止,「為了我們一起活下去。」

  泣這才不再說什麼。

  二人一早便去了鎮遠,守在廟門不遠處的酒樓里。阿落扒著窗口等待著李月晏的軍隊將他簇擁而來,可過了許久,卻只見行人零零散散地來往著。

  片刻,泣突然說,「那個人,想必就是李月晏。」

  阿落斂了氣息,卻只見不遠處,一名年輕武官模樣的人獨自慢慢地向寺廟走來。

  來人身材高大,腰側掛著重劍,而手裡卻拿著一束淡雅稚嫩的雛菊,一剛一柔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對比。阿落素來喜歡雛菊,不由多看了對方幾眼,「李月晏也是明朝大將,怎麼可能一個人出門?」在苗疆,巫王手下的苗寨主出門,也是要帶上數個僕人,如果是像李月晏這樣的大寨主,必然是數十個前呼後擁的了。

  「他腰間掛著名劍虎嘯,而他身側的玉佩非官貴不能有。」泣轉頭拉著阿落往酒樓下走,「李月晏為人低調,此番我不會認錯。」他在酒樓門口又囑咐了一遍,「你跟著他進去拜祭,千萬不要發生正面衝突,只要把銀針刺進去就跑出來,哪怕只是擦過他的皮膚也好——我會處理剩下的事情。」

  阿落點了點頭,泣將她往門外一送,她便自然地融進了前去祭祀的百姓中。

  泣見著她的背影慢慢縮小,便也跟著收起氣息,靜靜地跟在她百步之外。

  沒走了幾步,卻感到有人一併走在自己身旁。他一頓,卻看到之前夢裡的銀髮少年。他穿著黑色的苗衣,一邊玩著手裡的蠱,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人是最不可信的。」

  泣皺了皺眉頭,從袖子裡順出一把短刺,毫無猶豫地刺向旁邊少年的心臟。

  而刺的尖端只有空氣的飄盈感。

  他絲毫無損,看著那小蟲子從指尖,又爬到自己的指縫,笑著說,「你想刺殺我麼?」

  泣稍微動了怒,「我不管你是誰,你沒有資格評判阿落與我。十年前起,我們的人生就像藤蔓一樣,交錯在一起,不分彼此。這世上……」

  「這世上每個人都應為自己的人生打算,」少年冷漠地截斷了他的話,隨即他突然歪過頭來,空洞的眼神好像要將他吸入到無盡的黑暗一般,「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命運的骰子在下一秒會轉向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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