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Story Ⅰ:皇后殘像(2)
2024-02-06 14:10:19 作者: 悠世
繁瑣的禮儀、苛刻的行姿、甚至瑪麗德語口音的法語和王室的用辭,艾美必須在七天之內熟記。因為法國和奧地利微妙的政治關係,弗朗索堅決拒絕將此秘密透露給瑪麗法國的僕人。他的態度極為明確——除非艾美可以在第六天晚上的貴族舞會裡表現得毫無差錯,否則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瑪麗離開凡爾賽。
瑪麗皺著眉,拉著艾美的手誠懇地說,「艾美,請您一定幫助我,我想要離開這裡,哪怕只有三個月。」
瑪麗看起來是如此的脆弱,這樣高貴的人竟然拉著自己的手、懇求著自己。艾美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惶恐,但她也不明白,在這樣一個華麗的宮殿裡,有著吃不完的食物、換不盡的華服,還有無數侍從的尊重和照顧,瑪麗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可她還是跪在瑪麗面前,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殿下,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希望。」
艾美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雖然她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卻有著超乎常人的記憶力。五天的不眠不休,她記住了大部分的禮儀、服侍皇后的七十三名職責各異的侍從以及宮內與王室來往密貴族的相貌和名字,她可以分辨不同花卉的香氣、學會了皇后瑪麗最擅長的舞蹈和風格,她甚至連瑪麗皇后拿起茶杯時手指細微的動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瑪麗看著她的進步,幾乎要興奮地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而弗朗索則仍是愁眉緊鎖,「你掌握了很多,但遠遠不是全部。這三個月萬一發生什麼,要如何處理。」
瑪麗睜著她純潔的大眼睛,輕快地說,「弗朗索,我剛來法國的時候,連法語都不會講。放心,大家會原諒我的。」
弗朗索嚴肅地說,「你那個時候是王子妃,現在則是皇后!」
瑪麗咬了咬嘴唇,「明天的舞會,讓艾美代替我去,這是我們的約定!」
弗朗索扶著自己的額頭。瑪麗、單純的瑪麗,天使般的容貌讓她獲得了無限庇護和嬌寵。天才音樂家莫扎特在六歲進宮演奏時見到了七歲瑪麗,當即向她求婚。而嫁到法國之後,她亦是一直受到木訥的路易十六無條件的保護與寵愛。
但現實是殘酷的。瑪麗,你知道嗎?
(4)皇家舞會
路易十六登基是在6月11日,這次將是路易十五去世後第一次的皇家舞會,路易十六將第一次以國王的身份攜皇后出席,而諸多訪問巴黎的各國貴族也將會參與此次舞會。
瑪麗將艾美帶到了自己的寢宮,凡爾賽宮雖然豪華,但皇后的寢宮更甚。華麗的鏡子、金質的燭台和布滿華麗金線和皇家百合紋樣的窗簾更是讓艾美眼花繚亂。
艾美心想,這間屋子裡的任何一樣東西都可以讓她和馬爾斯過一輩子幸福的生活了。
瑪麗輕聲地囑咐,「一會兒我就會躲在那邊的暗室里,僕人們來了,你就讓他們服侍你更衣,作為我,去參加舞會。」她又翻過艾美的手,經過六天不間斷的保養,艾美的手顯得柔嫩而富有光澤。瑪麗滿意地一笑,「很好,艾美。」
艾美緊張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她幾乎想告訴瑪麗,自己不要那三百個路易了,她想放棄這個任務。可想起躺在家裡的馬爾斯,她又不得不振作起來。
而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恭敬的敲門聲。
瑪麗鬆開了艾美,對她點點頭,然後轉身躲進了暗室。
房間裡是一片如死的寂靜。
門口的侍者沒有聽到回音,於是又禮貌地敲了敲。
艾美緊張地看向門的方向,許久,她輕聲說,「請進。」
典雅的法語、得體的用辭,這是艾美作為法國皇后說的第一句話。
她穿上了令人窒息的束衣、沉重華麗的宮裝、拿起了精巧的扇子,隨著侍者們向舞廳走去。路易十六在走廊的另一側等待著她。艾美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法蘭西的統治者,她的雙腿在裙子下猛烈地顫抖著,她幾乎要踏不住自己的高跟鞋,歪著摔倒下去。可隨著與國王的接近、他相貌逐漸變得清晰,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
這位就是法國最位高權重的人嗎?
除了華麗的服裝、前呼後擁的侍從,他看起來其貌不揚、甚至有些木訥,還不如街角賣麵包的阿叔。
如果他穿著平民的衣服,在市井的街頭討生活,他還是會享受到他人的尊敬嗎?
若是如此,現在穿著華麗服裝、被其他人前呼後擁的自己,怎麼就沒有抬頭挺胸的資格。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再懼怕。她挺直了腰板,模仿著瑪麗日常的微笑,用自己纖細的手挽住了路易十六的臂彎,協調著步伐,與他一起緩緩踏入了碩大的舞池。
弗朗索早前的話還在她的耳邊迴響——一旦被發現,瑪麗皇后將會撇清一切關係,被處死的只有她一個人。
為此,她絕對不能露出馬腳。
國王帶著假扮皇后的艾美進入了舞廳,那一刻,樂隊停止了演奏,在場的所有貴族都恭敬地起身,讓開了一條頎長的通道。隨著二人腳步的前進,人們依次恭敬地彎下腰去,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國王帶著她走到了舞池前方正中、為國王與皇后準備的椅子前,小心地扶著她,與她一併落座。舞廳內全部的人都轉向他們,以視線對他們致以崇高的敬意。路易抬起左手,輕聲而不失威嚴說,「繼續。」
大廳里再次響起了輕柔的音樂,隨著眾人如常的翩翩起舞,艾美心中的懼意逐漸逝去。
過了半晌,路易終於轉過頭來,對她說了第一句話,「我想早點回去,你玩盡興。」
瑪麗說過,路易是一個很老實的人,他不會跳舞、不喜社交,只喜歡在房間內造鎖。遇到他說這樣話的時候,就放心地隨他去吧。艾美於是柔順地點了點頭。
一刻鐘後,路易提前離開了舞廳。
而舞蹈還在繼續著,弗朗索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面前,依照著使臣的禮節恭敬地邀請她與自己共舞。艾美知道,這是他對自己的試煉,如果自己出了丑,他會毫不猶豫地揭穿她的身份,阻止瑪麗離開王宮。
她看著弗朗索,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氣,她毫不猶豫地將手遞了出去,這讓弗朗索也有點小小的驚訝,那一刻,他似乎都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皇后瑪麗,還是紡織女工艾美。
眾人將舞池中央的位置讓出來給了皇后和她的舞伴。在弗朗索的配合下,艾美跳著瑪麗最擅長的舞步,她輕盈的身形和步伐引起了全體貴族們的注意。但這一切都很成功,她幾乎可以聽到人們輕聲地讚嘆著,「殿下的舞姿實在是太美了。」弗朗索的臉上仍舊死板地沒有表情,但是從他的眼中也可以讀出幾分微妙的訝異。
是的,艾美驕傲地挺著自己柔軟的背部,她的皮膚在精心的護理下展現出白瓷一樣的光芒,現在的她是法蘭西的心臟、凡爾賽宮的焦點。
一曲完畢,眾人鼓著掌,以眼神表達著對她的讚美,艾美對弗朗索微微頷首,隨即走到了舞池一邊。幾名貴婦見她過來,連忙起身行禮。艾美微微抬起下巴,靠著自己的記憶力,叫出她們的名字。
在皇家舞會,皇后不主動開口問候,其他人不能先開口和她說話。
她的問候使得她們喜上眉梢,連忙與她攀談了起來。艾美儘量少說話,只是含蓄地微笑著,卻更是被她們贊得優雅。艾美在會場裡問候著重要的貴族、和他們輕聲地交談一兩句,看著平常那些遙不可及的人對自己畢恭畢敬、滿口誇獎,她的心情變得極好。她表面上禮貌地應對著,內心卻在高唱著勝利的凱歌。
就好象,她已經征服了凡爾賽宮!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沒有人識破艾美。她屏退了跟著自己的侍者,來到了外面的露台上透氣。她的臉上還泛著興奮的紅暈,她貪婪地吸收著仲夏夜清爽的空氣,竭力壓抑著自己狂亂的心跳。
「怎麼樣,感覺不錯?」有些冰冷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艾美猛地回過頭去,銀髮少年靠在護欄旁,慵懶地看著她,「我是來好心提醒你的,你到明天,可就要死啦。」
艾美反應了一會,突然想起了六天前在巴黎的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
瘋狂的馬車、瑪麗驚恐的容顏和絕望的叫喊驟然回到了自己的腦海。這六天魔鬼式的訓練竟讓她把這件事情完全地拋在了腦後!她看著眼前的少年,顫抖地說,「你、你到底是誰。」
少年依舊是淡漠地笑著,「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若還不能殺死那個最後出現在你腦海里的人,你就要永遠告別這個人世了。」
「殺、殺人……」艾美恐懼地搖著頭,「不、我怎麼可以殺人……」
「殺不殺當然都在你。」少年微微揚起他美麗的下巴,看向舞池裡衣著光鮮的貴族們,「貴族的舞會永遠不會停止,就算他們昨日打斷了一個平民的腿,今日也一樣可以穿著這華麗的衣服、在這燈火輝煌的宮殿裡翩翩起舞。」
他看向臉色發白的艾美,不高不低的聲音像冰冷而沉靜的水脈,靜靜地誘惑著動搖的少女,「是瑪麗撞死了你,但你死了,她會繼續無憂無慮地當她的皇后,而你的弟弟馬爾斯,卻會死在你們破舊的家裡,不,可能會因為下個月的房租交不出來,被趕出來而死在街頭。但……如果皇后瑪麗死了,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金幣、華服、美酒、凡爾賽宮,還有作為法國皇后的人生。」
艾美久久沒有說活,而她再抬起眼時,藍色的光芒堅定而透徹。
「我是為了馬爾斯。」
銀髮的少年不置可否地挑起嘴角,隨即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在夜色里隱去了自己的身影。
(5)選擇
艾美臨死前最後出現在腦海里的影像,是皇后瑪麗。
她們的面容是如此相近,這樣的印象太過鮮明,以至於她沒有機會去思考其它的事情。夜已深沉,舞會漸至終場。艾美被侍女們簇擁著回到了皇后的寢宮,更衣完畢,她回到臥房,再摒退左右,皇后瑪麗興奮地從暗室里推門而出,「艾美,你太棒了!簡直是毫無破綻。」
艾美抬起頭,瑪麗看到她的面孔,不由有些驚訝,「你怎麼了艾美?你的臉色為什麼這樣蒼白。」
艾美頓了頓,虛弱地說,「殿下,我有話想和您說。」
「那便在這裡說吧。」
「殿下,在這裡,我擔心會有侍女來打擾。」
雖然貴為法蘭西最高統治階層,法國皇室的自由與隱私卻從極大程度上被限制著。服侍皇后瑪麗的幾十位侍從無時不刻地在她唾手可及的地方待命,比時鐘還準時地出現在她的身邊。瑪麗分不清這些人究竟是在照顧自己,還是看管自己。而這一切於艾美看來,不過是一種過份的奢侈。她穿著皇后瑪麗的華服,而瑪麗則穿上侍女服,遮掩著自己的容貌,跟著艾美,向外面走去。
月色垂落下來,瑪麗帶著興奮地輕聲說,「公文、路線都準備好了,我明日便隨奧地利的使團出發。但我會將弗朗索留下來給你,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艾美沒有說話,她邁著步子走在瑪麗前面。
身旁柱子的影子交替地落在二人身上,很快她們就來到宮殿後面最高的露台。
瑪麗說,「這裡很隱蔽啊……」
「殿下,」艾美的聲音異常冰冷,瑪麗訝異地抬起頭,艾美正沒有表情地看著她,「我和您擁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而我們的經歷拼到一起,卻正巧是法國的兩面。」
瑪麗怔了怔,不解地歪過頭,眨了眨她純潔美麗的大眼睛,「什麼?」
「我在紡織廠工作一年的時間,大約可以掙得三個路易,而我的弟弟馬爾斯在腿斷之前做兩份零工,送報和送花,他一年大約得到一個路易。四個路易可以勉強讓我們繳納房租並且每天喝上熱湯。我的弟弟比貴族的小孩矮很多,也瘦弱很多,他很聰明,我卻沒有辦法他去讀書。如今他的腿被貴族打斷,我卻連帶他看醫生的錢都沒有……甚至,連想給他買兩條新烤的麵包都不可能!」
瑪麗禮貌地聽著,隨即難過又不解地問,「這真是太可憐了艾美,你們的家庭醫生沒有幫到你們嗎?如果吃不到麵包,那麼蛋糕呢?麵包皮蘸醬也可以?」
艾美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去,她靠近了瑪麗幾步,將她逼迫到了露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