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決裂

2024-02-05 04:48:47 作者: 微涼維夏
  童歡聽見蘇睿咳嗽的聲音,回頭看見他站在那裡,眼底傾了一地月光如水,她被籠在他的目光里全身隱隱發燙。

  童彥偉作為兩百五十瓦的電燈泡,大喇喇問道:「蘇教授,你睡醒了?感冒好點了沒?」

  「我剛看了康山之前給我畫的簡要地形圖,大梁寨並不在邊境線路上。」

  「啊?」

  「明明人販子在盈城就已經暴露了行蹤,那四個女孩也分批送出了,這代表王德正眼下依然能夠進行小規模輸送,為什麼還要把女孩子集中到不在邊境線路上的大梁寨?」

  「這批女孩不是改由……」彥偉才起了頭,忽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示意那兩人湊攏來,把聲音壓到最低說道,「由陶金負責運送出境嗎?王德正就是為了給他增加負擔,才會把她們折磨得這麼虛弱。而我們敢出手,是陶金前天主動和龔隊聯繫過,也表示不願意讓這批女孩成為犧牲品,所以向青寨表示王德正和自己已成競爭關係,可能藉機陷害,在沒安排妥當前他暫時不接手,和王德正耗上了,如果龔隊得到的線索與他無關,可以立即救援。」

  童歡皺眉:「我不明白,王德正根基不如陶老大深,勢力沒他大,沒有成熟運作的跨境運輸隊伍,到底憑什麼爭?」

  因為離得很近,蘇睿能看清她眉間的紋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去撫平。童歡眉眼輕抬,兩人視線恰好對上,他指尖的微溫觸碰到她發燙的肌膚,彼此都輕輕一震。蘇睿的眼裡罕見地浮現少年氣的困惑,他舉起手指看了看,空氣濕度高、皮膚濕潤、棉質衣服且沒有摩擦,不該產生人體靜電,難道戀愛真的會有觸電的感覺?

  「咳咳,嗯!」童彥偉乾咳兩聲,很不識時務地做了電燈泡,「抱歉打擾二位,不過……我需不需要先退下,免得妨礙你們?」

  童歡抬腳朝他踢去,惹得童彥偉躲到蘇睿身後哇哇大叫:「童三三,你這叫惱羞成怒,知不知道?大教授,你也不管管啊?」

  蘇睿的回答是旋身一掙,不再做他的盾牌,童彥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好友重色輕友,躲得倒是飛快。

  Dirac當他們在玩追逐遊戲,立刻加入了隊伍,追風被鏈條所限也在一旁開腔助威,一時間校園裡熱鬧得雞飛狗跳,蘇睿帶著笑容看童歡追殺彥偉,還就兩人一來一往評估童歡的身手,經過陸翊坤這種專業人士有針對性的苦訓,原本就很有運動天賦的她進步顯著。

  然而當他目光無意滑過童歡種在廊下的花,輕盈的花香隨夜風浮動,他面色一沉:「康山!」

  童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上的血色褪了下去。王德正憑什麼和陶金爭,當然憑那條他一直念念不忘,十餘年都沒有人走通過的斷頭路!

  這麼簡單的關節蘇睿早應該想通,不過為了童歡的承諾,也擔心王德正不放過已經遠在千里之外的康山,他在離開香港前鄭重地將康山母子託付給了叔父和分公司的人事經理,關於康山的情況,他們都會立刻聯繫他。

  前天人事部還告知,康山的批文出來了,近期會安排他回來辦理後續手續,他也和康山通過電話,知道白秀雲病情暫時得到控制,而且院方在看過康家歷年對白秀雲的調理方案,又和康山深談過後,已經決定將白秀雲納入醫免項目。

  困擾康家母子的前期問題基本解決,蘇睿這兩日又身體不適,兼之思緒總情不自禁往童歡處浮想,在默認康山安全的前提下,他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紕漏。

  聯繫香港後,蘇睿的臉色很糟糕:「康山昨早和醫院告了假,說分公司派了人陪他回來辦手續,他去分公司取了批文後,說的是白秀雲還有三個檢查要做,他下星期再回。」

  「就是說昨天以後,醫院和公司兩邊都沒人見過他了?」

  蘇睿點頭:「對,兩邊都以為康山在對方那裡。」

  「王德正的勢力不可能到香港都能隻手遮天,康山為什麼會乖乖回來?」

  童彥偉邊問邊掏出手機,通知同事用康山身份證號查詢有沒有購票信息。

  蘇睿神色凝重:「因為王德正有王伊紋。」

  空氣仿佛凝固了,晚風微涼,那兩盆開得最好的夜來香就放在蘇睿的窗台下,花枝柔軟,甜香浮動,童歡想著喜愛夜來香的小伊,心酸得無以復加。

  在線等到同事回復的童彥偉臉色也很難看:「電腦里查到康山買了昨天的票,珠海到廣州,廣州再到昆市。」

  「高鐵還是普通列車?」

  「高鐵,照時間他昨晚已經到昆市,今天白天該到家了。」

  「康山自己一定不捨得買高鐵票,查他的購票渠道,重點比對和他兩趟車次都同車廂的人!眼下不方便驚擾白秀雲養病,你們再去查一下康山父親當年墜崖是不是就在大梁寨附近。」

  康山的事雖急,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查清楚的,蘇睿的頭痛得越發厲害了,像是有一群惡魔開著車在他腦中橫衝直撞。他從小身體就不錯,少年之後經陸翊坤的手再強化鍛鍊了數年,生病對於他來說是比較陌生的經歷,這次終於體會到「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是多麼精闢。

  「你吃藥了嗎?」童歡先前當他是普通感冒,不想顯得自己太在意,可是蘇睿休息了幾個小時,臉色反而更難看了,她連忙站了起來,「我那裡還有學生家長送的土方子草藥,也是治傷風頭痛的,你要不要試一下?」

  「不用,我就是頭痛,出去吃飯吧,可能走一走還舒服些。」

  童歡連忙去搬那兩盆夜來香,病人門口可不能放這種有輕微毒性的植物:「我覺得你下午看起來比現在狀態還好點,我先把花挪走。」

  「這麼兩小盆,連上花苞都沒開夠二十朵,還擺在通風的室外,要是都能影響到我,我恐怕是紙糊的。」

  「保險起見。」

  彥偉因為康山的事要回專案組,正好捎兩人去如意小館,路上因為擔心康山而恍恍惚惚的童歡終於想起告訴兩人,林斐然下午其實來七小找過她,因為聽說了拐賣案告破,她不敢去問警方,只能滿懷著希冀來問童歡,是不是陶金也有幫忙,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加入犯罪組織。

  「她還逼我發誓,絕不騙她一個字。」

  「所以你說了?」

  童彥偉緊張得握方向盤的手都抖了一下,越是休戚相關的親人、戀人,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在知道實情後越容易露出馬腳,而陶金的前路猶如高空踩鋼索,容不得半點差錯。

  童歡點點頭,又搖搖頭,苦笑:「我說的是實話,可是我只能告訴她,陶金絕沒有參與派出所的行動,而且江灣還是重點監察對象。」

  此次行動不僅專案組沒有出面,龔隊在幕後還力求把陶金撇得一乾二淨,並且盈城方面找人帶隊把江灣酒店搜了個底朝天,抓走了一批中高層。

  得到童歡的答案後,林斐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木然離去,童歡痛恨地扇了自己兩耳光,她字字實話,偏偏全是假象,狠狠誅了斐然姐的心。

  兩個男人聽完童歡所說,也陷入了沉默,良久,蘇睿拍了拍童歡的肩膀,他依然偏低的體溫裡帶著點溫情,勉強卻用心地安撫著她紛亂的心。

  夜色濃得像個堅厚的外殼,覆蓋住四處都在八卦新破了綁架團伙大案的小鎮,流言在街頭巷尾流竄,罪惡依然在暗角里滋生,沒有人知道在黑暗的背面,有人為了光明付出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又將面臨什麼。

  彥偉把兩人放在如意的街口,就回專案組了。向來高朋滿座的如意今天生意很一般,只寥寥坐了三兩桌客人,阿趙抱著樂平坐在灶台邊,低頭不知在說著什麼,林斐然站在被吃得一派狼藉的大圓桌前,機械地收著餐盤,神態里有故作忙碌過後的空虛。她的脊背硬拗出了一個僵硬的姿勢,仿佛在期待,又像是要逃離,往日裡嫵媚的長眼裡空蕩蕩的,沒有波光流動,也沒有往事可追。

  蘇睿扯住了欲快步上前的童歡,在他的示意下,童歡往右側移動了幾步才看到鄰桌坐了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正是陶金。

  「你走吧。」

  林斐然的語氣溫柔,仿佛眷戀,轉身離開的背影卻很果決。

  童歡眼尖地看到陶金的手指抬了抬,又在身側捏成了拳,林樂平掙脫阿趙跑了過來:「不要走,陶叔叔!」

  「樂平,回來!」

  「阿媽!」

  「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媽,就過來。」林斐然一把揪住了女兒,因為太用力,孩子的脖子一下子被掐紅了。

  陶金平靜地站了起來,看向兩母女的神情淡漠得好像自己只是個看戲的觀眾,說出來的話沒有一絲溫度。

  「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你自己以後也保重。」

  「我倆的路不一樣了,我讓你走啊!」

  林斐然音調拔高,尾音里已經有了淒楚之意,陶金卻像什麼都沒感覺到,毫不猶豫地抬腳走人。

  「陶叔叔,你以後還來嗎?」

  「不來了。」

  就連最苛刻的評委也看不出陶金有一絲表演痕跡,他每一個字都冷淡得像是已經陌路,可童歡悄悄咬緊了牙才憋回眼中的淚意,她害怕有人在暗處看著,陶金這麼辛苦都演了下來,不能破功在她手裡。

  林斐然一手抓住還在扭動的女兒,靠在桌邊,身體用力繃成了直線,猛地又放鬆下來,像繃斷的弦。

  她望著陶金毫不留戀的背影,放肆地大笑出聲,她豐乳肥臀,腰肢柔軟,笑得仿若瘋癲,偏偏笑著笑著,眼淚全流了下來,眼中卻閃過一抹狠色。

  「我這輩子從不走回頭路,也沒有舍不下的男人!」

  她掀開桌面的茶壺,滿壺水全潑了出去,滾燙的茶水灑在地上,騰起一片熱霧,仿佛過往雲煙,風吹即散,只有幾小點濺在了陶金的腿上,打在他仿佛連痛都不會的心頭。

  林斐然當真連流到失控的眼淚也收了,才看到站在路邊的童歡二人,紅著鼻眼恢復了笑容:「小童老師,你們來啦。」

  終於掙脫了林斐然的樂平卻大哭著追上了陶金,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陶叔叔,你別和媽媽生氣,等你們都不生氣了,你還來好不好?我拼音都還沒學完,陶叔叔,我以後一定好好練字,哇……」

  黑夜裡,孩子的哭聲焦急又無助,刺痛著每個人的耳膜,陶金不忍拒絕,不能欺騙,沉默而堅決地甩開了小樂平那溫暖又依戀的手,像是把這世間留給他的最後一點柔軟都摒棄了。

  或許林斐然忘了,陶金還記得,他曾經答應過她,絕不做不告而別的事。所以哪怕明知是會傷她,他還是要來告個別,也要斷了她的念想,畢竟這一去生死不知。

  他腳步堅定地踏上了離別的路,眼前浮現出第一次在拖車裡救出林斐然母女時,她們狼狽的模樣,他知道岩路之後可能還有白路黑路,木也之後也會有新的勢力崛起,可是有多少罪惡在發酵,就需要更多的正義來堅持,只願世上能少一些被一賣再賣的母女,願無辜的她們都有人來珍愛,願少一些被毒品拖垮的家庭,老有所養幼有所依,那麼他們敲斷肋骨、披上鎧甲迎暗夜而上,就全部都值得。

  全部——都值得——

  龔隊很可能把蘇睿他們的身份和陶金提過,經過二人時,他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還冷哼了一聲,可那一聲冷哼里的擔憂和託付兩人都穩穩地接住了。童歡抱住了還在痛哭的樂平,埋頭哄著她,也哄著自己盈眶的熱淚不要掉下來,不能被看到。

  做戲必須得做全套,哪怕已經沒有一絲胃口,童歡還是坐下來吃了頓食不知味的晚餐,並且一如既往掃得乾乾淨淨,還安慰了連痛都不肯再外露的林斐然和一直抽抽搭搭的樂平,甚至在回七小的途中,童歡一路大罵男人不靠譜,陶老大手黑心更黑。

  直到回到七小,進了房間,童歡抱著感受到她情緒低落來陪伴的滴答,把頭埋進滴答溫熱的脖頸里,想想康山、小伊,又想想陶金和林斐然,不敢出聲地哭到天崩地裂。

  「唉……」

  看到果然窩在床上悶頭大哭的童歡,蘇睿嘆了一口長氣,坐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哭得汗津津的,頭髮都濕成了一縷縷,還不如Dirac的手感好,他摸了一手的汗卻只有心疼沒有嫌棄。

  「我明明鎖門了,你怎麼進來的?」

  童歡抬頭,看到他目光里的溫柔,一愣。

  蘇睿指了指連著兩人房間的那扇破木門,之前蘇睿房間擋門的置物架已經被挪開了,大概是哭得太投入,童歡連移動架子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我和童彥偉說了晚上的事,他很不放心你。」

  「我沒事。」

  童歡抽著鼻子,像是可憐巴巴的小狗。

  「看你平時的樣子,實在不像是這麼能哭的人。」

  到底還是童彥偉更了解她,沒猜錯隔壁是洪水泛濫現場,蘇睿捏了捏她的鼻頭,又嘆了口氣,最近她有越來越能哭的趨向啊,不過也的確是發生了太多悲傷的事。

  童歡躲開他過於親昵的手,不好意思地抹著眼淚,要不是靠張軟萌的小姑娘臉鎮著,她平時短髮短褲的打扮,很容易被認成假小子做派。其實作為家中下一輩里唯一的女生,仗著長輩的寵愛,打小一有不順她只消扯開嗓門哭上幾聲,天大的事都是那幫小子的錯,她自然是被爺爺奶奶摟在懷裡,邊替她擦眼淚邊應承買糖看電視去遊樂場一條龍地哄著,所以她一直都挺能哭。

  「康山有消息了嗎?」

  「暫時還沒有。」

  「你說,他,他要怎麼辦?」

  鑑於陶金的身份,童歡他們聊天都儘量不提及他姓名,不過以兩人的默契,蘇睿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旁觀者尚且難受至此,林斐然還有女兒、阿趙陪著,孤身犯險的陶金今夜怕是更難熬吧?

  「這麼多年,他已經足夠強大了。」

  「就因為他強大,就要當他不會痛……唉……」

  童歡的話沒說完,又悶悶地把頭埋進了滴答順滑的毛髮里。

  「他當然也會痛,會受傷,不過他應該已經能夠把這些傷痛變成堅持的力量了。」

  「可還是好想做些什麼。」

  童歡以前很討厭這種見誰都想拉一把的聖母心態,因為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最後麻煩的是別人,譬如康山的事,勞心費力的其實是蘇睿。但她該死地討厭極了這種越是有心越是無力的感覺,多希望陶金他們起碼不是就這樣結束在誤會叢生里,尤其陶金的未來說是九死一生都不為過,萬一……萬一……童歡先啐了兩口自己的烏鴉嘴,還是忍不住往下想,萬一生離來日成了死別,斐然姐得多後悔今天所說所做的一切?而陶金又會有多遺憾?

  蘇睿摸了摸Dirac的頭,又摸了摸她的,從床頭扯了張紙,替她擦起了礙眼的鼻涕眼淚:「童歡,我看過一句話,我們幫不了每個人,但是每個人都能幫助一些人,所以做你能做的吧。」

  童歡勉強一笑:「這個時候被你灌雞湯,聽起來好奇怪。」

  「除了給你灌點雞湯,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不過他們這樣的人,心中有大愛,所以義無反顧,我做不了這樣的人,卻很敬佩他們。」

  頭一次在蘇睿口中聽到「敬佩」二字,童歡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看著他,看得蘇睿的心潮乎乎又軟綿綿的。

  「我自我認識很足,聰明有餘,現實過頭,就是個喜歡美食熱衷享受的俗人,成不了捨生忘死的英雄。不過從我認識童彥偉起,在他們這群『傻子』身上,感受到了我沒有的熱血和執著。」

  所以欣然接受童彥偉時不時的無償盤剝,所以童歡踩他一百個雷點,他依然在她的善良和堅持里被撩動了心弦,所以風刀霜劍里,他願意靠自己那點腦力替他們擋兩把明槍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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