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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一樣的月光

2024-02-05 04:48:47 作者: 微涼維夏
  不知道陶金運作了什麼,在素瓦被殺,王德正及其他人協助調查的第二天,林樂平被人放在了如意小館的門口,除了受到驚嚇,毫髮無損。或許是患難出真情,林樂平緩過勁來就直奔盈城來探望衿羽,一大一小又抱頭痛哭了一場,可惜她到底年齡偏小,警察問起具體情況還是懵懵懂懂,更提供不出任何轉移後的線索。

  童歡睡過兩大覺後,已經完全恢復,拗不過身邊所有人,她也不放心衿羽,恰逢小學馬上要給學生們放雙搶的假,她就從善如流在醫院住了下來。

  因為事情暫告一段落,陸翊坤回留市去了,不過離開前聯繫了一些當地的朋友在周邊「照看」,讓童歡和於衿羽安心在曙光休養。同時因為此案涉及面廣,全市能抽調的警力,甚至留市及周邊幾個相關縣市的都派出了支援,將關鍵地點、人員都保護起來,專案組眾人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雖然曙光醫院離緝毒大隊只有不到五分鐘的車程,蘇睿依然被童彥偉拉在緝毒隊安了家,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他抽空把白秀雲也安排進了同一家醫院,因為康山還在配合調查,是童歡陪她做的身體檢查。

  童歡第一次見白秀雲本人,矮小、乾癟,都說兒子肖母,但從她的五官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康山清秀的影子,就是個油盡燈枯的殘疾老人,渾濁的眼睛要睜大一點都非常費力,嘴裡含糊不停地道著謝,神情卻麻木得沒有任何期待,她的關節基本紅腫變形,手指更是扭曲得看不出她曾經有一手好繡活。

  檢查做完已經日落西山,童歡和小護士推白秀雲回病房,床頭已經送來第一批檢查結果。即使童歡不懂醫,看著手裡那一沓檢查單里幾乎沒有合格的指數,也知道白秀雲的情況比預料的還要糟。

  夜裡,康山趕到了醫院,見了童歡就忙不迭地道謝,接過檢查單仔細看了一會兒,就趴伏在白秀雲虛掛著的那條空褲腿上,垂著頭像個無助的小孩。

  童歡聽彥偉說過,王家以小伊精神受到極大刺激為由,只由警方上門做了一次筆錄,全程還有律師陪同,所以自出事後康山還沒有機會和小伊說上一句話,或是看上一眼。

  白秀雲見著康山倒打起點精神,橘皮般堆滿褶皺的手艱難地撫摸著兒子的短髮:「看到小伊了嗎?她怎麼樣?」

  「沒有,阿媽,你好一點沒?」

  因為醫院裡劑量輕微的鎮痛藥物對白秀雲已經不起太大作用,從上午起她就一直周身脹痛,不過看到兒子平安歸來,還是硬撐起了力氣陪他說話。

  「我好多了,蘇教授安排人把我的情況送去昆市找專家會診了。」

  「希望會有好消息。」

  「我這把老骨頭,活長點是拖累你,拖累大家。」

  白秀雲抬眼看了看童歡,這么小一個動作都讓她的疼痛加劇,身體微微痙攣著,她的眼珠像褪了色的羊皮紙,驟然暴曬在日光下,下一刻就會渙散不成形。

  「童老師,以後還要勞煩你們幫我多照看一下兩個孩子,都是可憐人,也沒人待他們好。」

  康山的眼睛紅了:「阿媽,你別說這種話,為了我你也要撐下去,你們不可以這麼自私,如果只留下我一個,我還活著幹什麼。」

  「啪」的一聲,白秀雲甩了康山一個重重的耳光,因為用力太猛,她即刻痛得全身都在發抖,過了很久才平復過來,一字一句地沖兒子說道:

  「再難,你也要給我活下去。」

  康山咬著牙不肯哭出聲,喉間發出隱忍又痛苦的嗚咽,白秀雲的眼眶也紅了,摸著他被打紅的臉頰,嘆了口氣:「傻孩子,以後對自己好一點,也要對小伊好,那丫頭過得更苦。」

  童歡默默地退了出去,聽見白秀雲摸著兒子的頭,用喑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彝族老歌,她懂的彝族話有限,只能聽得懂「星星」「小妹」幾個簡單的詞,也覺得那歌聲像是穿透了山河歲月,踏過荊棘莽原,蕭索又蒼涼。

  陸翊坤走前,曾把車上那束傳遞信息的滿天星留在了套房,童歡回房去取了來,想送給康山。經過醫院的走廊,風吹過吊在欄杆上靠營養液培護出的那些不合時宜不知季節的鮮花,在月色下香得虛假又縹緲,她眼前閃現著小伊大腿根部露出的針孔,蘇睿事後推斷她和王德正有不倫關係,這一切康山都知道嗎?而康山和巴蘭的事,小伊知道嗎?

  懷著滿腹心事,童歡回到了白秀雲的病房,才要伸手敲門,卻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康山取出了兩支棕黃色玻璃瓶裝注射液,謹慎地用一次性針筒從中抽取了一管半透明藥水,白秀雲拉了拉兒子的手,康山猶豫片刻,將兩支都抽空,手法嫻熟地進行了皮下注射。

  童歡已經在毒品泛濫的昔雲待了三年,每月還配合派出所定期給孩子們做毒品的科普教育,對康山手中的注射液她並不陌生,鹽酸嗎啡注射液,10毫克裝,白秀雲的用量已經是正規劑量要求里單次鎮痛用藥量的上限。

  在白秀雲已經出現明顯的腎衰竭症狀後,醫院應該不會開嗎啡替她鎮痛,更不會由康山來操作,顯然是康山私下把違禁藥品帶進了醫院。已經咬牙支撐了許久的白秀雲很快在藥物作用下睡著了,枯瘦的臉上還帶了點笑容,康山迅速將針管和藥劑用紙巾裹了數層,塞進背包的最裡層。

  待母親睡熟後,康山躡手躡腳地推出了房間,看見童歡低著頭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收在背包里側的空藥瓶,然後在童歡欲言又止的表情里露出了無奈又認命的苦笑。

  「童老師,你都看見啦?」

  「嗯。」

  「我被帶走這幾天阿媽熬得很辛苦,所以我拒絕不了……」康山聳聳肩,「她就想踏踏實實睡個覺,以後,以後我爭取不用啦。」

  「這是我那天去王家,小伊給的花。」

  童歡把滿天星遞給了康山,男孩的臉上立刻現出了明亮的笑意,他比童歡想像的還要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束已經沒有了香味的乾花,連坐下的動作都特別輕巧,唯恐折斷了脆弱的花枝。

  「等阿媽醒了我就進去插上,她一定也會喜歡。童老師,小伊她很會擺弄花,以前她就常說要開個花店,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夜來香,小伊她喜歡夜來香。」

  「康山,你知道小伊……」

  「吸毒」兩個字在童歡的喉間打轉,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康山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樂滋滋地掏出了邊角都磨損起皮的錢包,翻出裡面一張黑白的證件照獻寶一樣給童歡看。

  「你看,她笑起來多好看。」

  照片裡的王伊紋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特別瘦,兩顆黑眼珠子大得驚人,卻亮閃閃地像藏著星星,她笑得稚氣又單純,在黑白證件照里也清嫩得宛如一枝初夏的夜來香,含苞待放。

  「是呀,真好看。」

  好看到童歡想起現在的小伊會鼻子發酸。

  四周都靜了下來,靜到風聲都像是誰在嘆息,童歡的思緒飄得有些遠,想起中學時生物老師說,夜來香在午夜盛開,馥郁芬芳,花香雖濃卻是有毒的,那個喜歡夜來香的小姑娘,半生似浮萍,然後被母親親手埋進了毒液之中,童歡現在什麼都知道了,面對這一切她卻只有深深的無力。

  「藥是王德正給我的,滿滿兩大盒,他還說如果我能做到他要求的事,他就答應小伊和我在一起。」康山隔著塑料膜撫摸著照片裡小伊的臉,溫柔得好像她就在手邊,「童老師,無論她做了什麼,經歷了什麼,在我眼裡都是最好的女孩,可是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特別不公平。」

  他最後的話說得很輕,卻重重地壓在童歡胸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為什麼像我們這樣的人,想向對方走近一小步,都要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康山,無論王德正讓你做什麼,都不要去,你不要把自己逼上絕路。」

  康山笑了,笑得有點慘澹:「童老師,你知道什麼叫窮途末路嗎?就是走到這一步,哪怕前面可能是萬丈深淵,也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你只能閉著眼走下去。」

  「不會的,康山,你媽媽的病會有辦法,小伊我們也會想辦法救她,這個世界有一萬個不公平,也總有一點公平的地方,就像……就像……」童歡焦急地搓著手,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最後擠出了最老土最老套的說辭,「你看我們倆現在都坐在這裡,曬著一樣的月光。」

  「不一樣的,同樣的月光,在你們的夜裡,是安寧、平靜,可能還有夢鄉,我們卻只有傷害、病痛,還有絕望。小伊說她在王家那個魔窟的每個晚上都是噩夢,看到日落都會……」康山猛地捏緊了拳頭,用力到關節都發白,但很快他又深吸一口氣,鬆開了,「對我來說,最美好的夜晚,不過是阿媽有足量的止痛藥能安靜地睡幾個小時,而我可以看著窗台上小伊掛的那副小花窗簾,聞著潮濕泛臭的河水,做個短暫的夢。」

  他輕輕碰了碰雪白的滿天星,那貌似滿足的笑容讓人看來分外心酸:「童老師,你知道嗎?因為河邊太潮,花草又招蚊蟲,我家連養一盆鮮花的資格都沒有,很多再簡單不過的事對於我們來說都是痴人說夢。不過童老師,還是謝謝你們,像我們這樣的人,得到的善意不多,你卻待我們這樣好。」

  在緝毒隊時,蘇教授告訴了他,童老師為了阻止小伊做傻事發的毒誓,所以現在他對童歡充滿了感激。否則,他決計不會把王德正要走貨的事說出來,七小出來的孩子能遇見童老師、古老師他們這些始終在堅持的好人,真的是很大的幸運。

  夜裡,蘇睿抽空回了趟曙光醫院,因為陸翊坤在離開前很貼心地按他的習慣置辦了洗漱用品和兩套衣物,留在了童歡的套間裡。

  雖然蘇睿並不願意在醫院洗澡,不過非常時期時間緊迫,他不會矯情到非得去外面再開間房,何況曙光VIP房的衛生、消毒工作做得很到位,並不遜於任何一家酒店。

  當蘇睿終於一身清爽地坐在客廳,端起茶杯喝下第一口清茶時,童彥偉揮著兩張照片沖了進來。他兩天沒換的格子襯衣已經快揉成梅菜乾,而蘇睿則是純色棉麻襯衣,簡單的麂皮穆勒拖被他穿出帶點騷氣的雅痞味,兩人對比鮮明到慘不忍睹,連原本和他對視略覺尷尬的衿羽都扛不過自己時尚雜誌混出來的本能,投以內涵豐富的注目禮。

  對於好友在如此情境下,還能保持通身貌似不經意,細究都是高逼格的做派,童彥偉也是心服口服,不無調侃地說道:

  「大少爺,有重大發現。」

  他看到桌上的茶點,已經大半日沒進食的腸胃被喚醒了,腦子反而短路了,把照片往桌上一甩,坐在蘇睿身邊,以牛嚼牡丹的姿態開始風捲殘雲地吞咽。

  發現是重大的,在杏林春的藥倉牆角搜出了女孩們的求救血書,然而當那些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血字衝擊性地映入蘇睿的眼中,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不適,下一秒就嘩啦吐了童彥偉一腿。

  彥偉呆愣地低下頭,看著褲子上還在滴水的狼藉,手中還舉著半塊餅乾,同樣呆若木雞的還有站在病房門口的童歡和衿羽,蘇睿想說句什麼,才張口,又以不遜於孕婦妊娠反應的標準噴出一大口穢物,飆射在童彥偉的襯衣上,他連忙扯了幾張紙巾捂住嘴衝進了浴室,一陣翻江倒海地嘔吐。

  遭受了無妄之災的童彥偉只能在蘇睿狀況平緩後,拿著陸翊坤備下的另一身一看就價格不菲的衣服,進浴室把自己從頭到腳清理了一遍。

  童歡磕磕絆絆認著血字複述給蘇睿聽完,童彥偉也把自己清理完畢了,他走出浴室的時候,連和他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童歡都睜大了眼,吐出一口長氣,倒是於衿羽頗有一種自家藏了多年的寶藏被挖開的遺憾,又忍不住讚賞連連。

  「我就說衿羽明明和我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顏控,怎麼會對你這麼死心塌地,原來是我們不善於挖掘寶藏啊!」

  童歡起身拉著連擦頭髮的動作都卡住且一臉莫名其妙的童彥偉,嘴裡嘖嘖有聲——自家這個邋裡邋遢的小堂哥平常眉眼永遠被那頭鳥窩蓋住,現在洗頭洗成了個服帖的大背頭,寬額濃眉深目都露了出來,再加上眉宇間那抹凜然正氣,五官看上去端正又清爽。

  脫掉那身總大一號的屌絲標準格子襯衣後,他的身材與蘇睿相仿,剪裁得體又修身的翻領T恤勾勒出他比不愛運動的大教授還要精瘦幾分的腰身,同色系的直筒休閒褲修飾了原本就長的兩條直腿,連臀部的線條都挺翹得漂亮,童彥偉的身材居然不遜於T台模特,還比健身房刻意練出來的要自然、陽剛。

  在蘇睿的皺眉凝視里,童歡捏了捏童彥偉的腹肌,再次感嘆起衿羽的眼光:「怪不得你總說要包攬彥偉的置裝大業,他平時那副打扮實在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童彥偉,看不出來啊,我這輩子居然能看一場能媲美韓劇里『變裝秀』橋段的現場直播,還是個男人!」

  童彥偉雖然不是蘇睿那種一眼能讓人驚艷的俊美,但有介乎男孩與男人之間的舒朗之氣,這一身走在校園裡絕對超能吸睛,有一搏校草之力。

  「早被人發現,他可能就被別人搶走了。」衿羽訕笑著走到彥偉跟前,滿足地欣賞完,伸手又把他頭髮揉亂了,還故意把衣服褲子都扯了兩把胡亂塞好,「還是這樣比較安全,藏起來我自己知道就好。」

  因為新發現,還沒來得及好好睡一覺的蘇睿又被拖回了緝毒隊,倒是童歡躺在床上想起有小潔癖的蘇睿居然直接嘔出來,翻來覆去睡不著。

  「怎麼了,三三?」

  「我在想蘇睿的心理疾病可能比我想像的要嚴重,」童歡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衿羽半夢半醒間大約還在花痴童彥偉的小臉,嘆了口氣,「他平時的中文閱讀障礙,也不過是面對大篇漢字時眼前發暈,像路牌啊這些簡單的他都勉強能看一看,怎麼今天不過十來個字,反應那麼激烈。」

  「血糊糊的,我看著也怕呀。」

  「他幫忙急救的時候,可沒有一點暈血的跡象,難道是因為血書……」

  童歡越想越睡不著,唯一能解惑的也只有陸翊坤了,她知道探究別人刻意迴避的過往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沒準備問出個來龍去脈,只是起碼得知道他忌諱的是什麼,以後才好規避。

  結果電話一接通,她才磕磕巴巴說了兩句話,陸翊坤就笑起來。

  「你們兩個這默契真是沒得說,蘇才和我講如果你來問,就把當年的事都告訴你,你電話就打過來了。丫頭,他連最不想提的事都能說給你聽,你倆這……」

  在陸翊坤頗有深意的省略里,童歡陷入了沉默。

  因為兩人千差萬別,從來都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之前有過的曖昧她都當自己是受美色所惑不過人之常情,卻不能當真,可陸翊坤簡簡單單兩句話,童歡忽然間就覺得被什麼戳到了心窩窩,裡頭冒出又酸又甜的泡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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