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孟阿婆的巴蘭
2024-02-05 04:48:47 作者: 微涼維夏
巴蘭是個精明的女人,短髮,鵝蛋臉,據說招財收福的圓鼻頭,皮膚保養得很白,卻總帶著趴伏在岩石間捕獵的老鷹一樣刁鑽的目光,這讓她還算好看的五官顯得有點刻薄,連笑容都像是商人那種過於熱情的裝腔作態。
但最近她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走路的腳步都帶點不符年齡的輕盈,工人遲到個幾分鐘,也不見她再點著小筆頭記錄了,有時候還買些水果來請大家吃。
辣醬廠的工作其實很辛苦,無論是洗曬辣椒、大鍘刀剁辣椒、醃製豆瓣醬,還是用大棒攪拌高桶里熬煮的辣醬,都是體力活。初來上班的人手上往往會辣燒掉數層皮,才能漸漸適應。而且小鎮裡也不講什麼八小時制,從早上八九點一直做到下午六點,中途也只有四十分鐘吃飯休息時間,每周有一天要輪班撿場收尾,有時候還得加班。不過工資方面巴蘭給得很良心,基本比鎮上其他的工人高出將近一倍,所以想來孟阿婆做事的人不少,大多是家庭負擔比較重,又沒有什麼專業技能的人。
當初康山來應聘的時候,巴蘭看他瘦筋筋的樣子,是不想要的,康山自己提出試用一星期不要工資,巴蘭才勉強肯讓他試試。沒想到康山幹活勤快,力氣大,又不多話,關鍵腦子還靈活,很快成了巴蘭最用得上手的人。再後來巴蘭看他長得俊體力又好,心思就活泛了,千方百計地勾搭,終於在這個月把人拐到了手。
不過巴蘭自己也沒料到,活到三十來歲,最後會對個十九歲的小青年動了感情。她知道外頭怎麼說自己,孟東勒天天在外面抱小姑娘,他倆為了利益關係也分不開,一開始她只是賭氣玩玩,後來都說不上是她玩男人還是男人玩她,逢場作戲多了,她自己就越發輕浮,唯獨在康山這裡,她有不一樣的感覺。
他從不對她毛手毛腳,言語上也沒有任何的不尊重。也許是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去挑逗他,他卻紅著臉先替她包紮了被劃破的手指,也許是強逼著陪他買幾件新衣服,他低著頭小聲說謝謝,反正她喜歡逗得他面紅耳赤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開始心疼他,想讓他過得舒服一點,甚至於她每天開門前想到康山永遠會早早地第一個到,就變得很開心。
「老闆娘,早。」
康山穿著墨綠色的T恤,工作褲,他蒼白的石像一樣的臉上總是鬱郁的,偶爾才擠得出那麼點笑容,有種超齡的穩重。
「吃了嗎?」
「吃了。」
「我昨天滷了幾個雞腿還有蛋,這份你先吃,我還給你包了一盒,下班以後帶回去給你媽。」
康山接過菜碗,低聲表示感謝,任她捏了捏手。巴蘭不是腦袋發熱的小青年,沒指望過自己還能迷倒小男孩,可是看看青春的肉體,欣賞一下康山漲紅的臉,她還是心情大好,也沒想要更多了。
上午的時候,巴蘭一般都在門面櫃檯里坐著,辣醬廠賺錢的主要來源早不是這些散客,但是孟阿婆做了幾十年的街坊生意,都是熟客的情分,門面就一直開著,供大家買點東西、聊聊天,打發時間。
她最近心思都在康山身上,別的男人都懶得看,但是穿著白襯衣的帥哥掀簾進來的時候,那張過於俊美的臉還是讓她直咋舌。她自詡很見過世面的,沒想到在昔雲鎮這樣的小地方會冒出個比明星還好看的人來,張嘴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顯然是外地人,再看看被他留在門外的那條貴氣十足的狗,巴蘭想了想,最近有很多女人都和她提過,七小來了個派頭很大的大帥哥,應該就是他了。
「你是小學那個……童老師的……朋友?」
帥哥微微一笑,笑得面上像是蒙了光:「老闆娘好眼力。」
「小鎮裡難得有這麼出色的人物,早傳遍了。大帥哥,上我這小店有何貴幹啊?」
「想煮火鍋,學校老師都說你家的辣醬是鎮上一絕,好多人都當特產帶回家去送人,我想也來買幾樣回去。」
「難得我們鄉下做的小東西能入你的眼,隨便挑挑看,姐姐給你打八折。」
蘇睿看了看門店裡的攝像頭,正對著收銀的地方,巴蘭就坐在那裡,介紹起辣醬來,細節說得頭頭是道。
她衣領里遮了根扎眼的粗金鍊,耳釘也是兩顆鑽,衣服從審美角度來說是土氣了點,看得出是質地上乘的高檔貨,腳指甲塗了暗紅色,在店裡圖舒適穿的拖鞋也不是那種街邊十來塊的廉價品。按理說這邊飛車搶劫的不少,尤其到了夜裡更是猖獗,巴蘭卻毫不掩飾地通身富貴打扮,一來是人人都曉得她家有錢,二則怕也是認得些人物,一般混混不敢來招惹。
蘇睿假裝研究玻璃櫃裡的辣醬,躲開了巴蘭拂過來的手,仔細看過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的手腕和手指,連指甲都修剪得很乾淨,前沿有和康山一樣長期接觸辣椒怎麼也洗不乾淨的紅痕,關節突出,指頭脹紅。看來巴蘭不是只會發號施令的甩手掌柜,看上去確實像個勤勤懇懇做著小生意、發了點財的老闆娘。
對於他明顯不親近的態度,巴蘭也沒上心,她知道這種精英人士跟自己沒在一個層次,勾搭不上,也就是手癢,揩揩油,圖個樂子。
不過帥哥對辣醬的製作、品種充滿了好奇心,問得很詳細,關鍵問題還提得挺有門道,搞得巴蘭也不知道是如他自己所說熱衷於下廚,還是另有所圖了,所以她回答也並不深入。
這時康山端著新裝瓶的辣醬從後面出來,看見蘇睿一愣:「蘇……蘇教授,你怎麼來了?」他看蘇睿兩手空空,臉色也淡淡的,以為是媽媽的事出了差錯,一下子緊張起來。
「叫我蘇睿吧,我是來買辣醬的,不知道你也在這裡做事。」
康山這才放鬆下來,把手裡新鮮出爐的醬瓶往桌面一擺,有點手忙腳亂地介紹著:「這個……這個我們才做的,更新鮮,你是要自己吃,還是帶回去?帶回去的話,你走的時候告訴我,我給你送生產日期最近的去,我們辣醬沒加添加劑那些,不能放久的。」
蘇睿有點能理解童歡對康山特別的憐惜了,這孩子吃盡了苦頭,卻不顯得精明世故,有種被逼得早熟卻又靦腆的面相,讓人不由自主想去安撫他。
「康山,你媽媽獲得資助的可能性很高,但還需要進一步的檢查,下周我應該會陪你們去昆市再做一次全面體檢,費用會由機構承擔,如果順利的話,八月就能送你們去香港,所以你們最近去盈城拿藥的時候,可以順便把通行證先辦了。」
「香港?」
巴蘭忽然插話,這麼大的事情康山提都沒有提過,聽上去是為了給白秀雲治病,但是去香港……她就見不到他了。
「哦,老闆娘,這是蘇睿教授,我媽媽……」
康山把來龍去脈跟巴蘭簡單做了說明,巴蘭一時有點茫然,她知道康山是因為白秀雲的病才屈從的,也正因為這樣,她覺得自己把康山的弱點捏得緊緊的。男歡女愛里,她遊戲了這麼久,目的、過程早不重要了,在興趣濃厚的時候能把人留住,就是好結果。這下巴蘭也不懷疑蘇睿是來打聽辣醬的生意機密了,只是沒料到有人能輕而易舉就破了她的局,尤其在她人才得手興頭上的時候。
能在蘇睿口中得到接近肯定的回答,康山整個人都踏實了,他還在很艱難地說服媽媽去香港治病,連考慮高額花費的餘地都沒有。蘇睿對於他,就像一直在走夜路,走到都忘記自己還有眼睛的時候,忽然替他點了一盞燈的人。這盞燈會消耗他什麼,背後有沒有陰謀,全都不重要,因為,這已經是從爸爸去世以後,除了小伊以外,他遇見的最大的幸運。
他和小伊都明白,錯過了蘇睿遞來的手,他只能像之前那樣,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親人在折磨里離開。
巴蘭還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康山忽然搓著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走過來:「老闆娘,我可不可以帶蘇教授去看一下後面的作坊?他從英國回來,對傳統手藝很好奇。我保證,保證他身份不會有什麼問題。」
像孟阿婆這種靠家傳秘方撐起來的小作坊,一般來說是不讓外人進工作地的,不過巴蘭也知道,不要說進去看看,就是在廠里做了好幾年的工人也不會掌握真正關鍵所在。他們用材新鮮、製作流程衛生是一碼事,口味能脫穎而出,靠的還是幾代人改良下來的醬料秘方,所以主料調味她向來都是每晚自己親手做的。
康山難得求巴蘭一件事,雖然她想起蘇睿要把他帶走還在不爽,但也沒捨得拒絕他的請求,遞了個新口罩給蘇睿,和康山一起陪他去院子裡。
雖然套了口罩,蘇睿依然被撲面而來的辣味嗆得連打了幾個噴嚏。製作間外三條皮光肉壯、牙齒鋒利的黑背狼犬立刻弓起了脊背,喉間發出低聲咆哮,凶相畢露,被巴蘭喝止,才咿唔幾聲繼續趴下曬太陽。幾個忙碌的工人對於老闆娘帶進來的陌生帥哥並沒有多關注,巴蘭看得出康山很緊張,乾脆好人做到底,去火邊檢查正在熬製的辣醬,讓康山隨意。
清早送來的新鮮紅椒泡在牆邊的流動水槽里清洗,一個麻利的小個子揉搓乾淨後,把瀝乾水的辣椒摘蒂去柄,用大簸箕端到樓上的平台晾乾水汽,取下來的干辣椒彎彎曲曲簇擁著,平鋪在院中的水泥台上,乍看過去,滿眼鮮紅。
靠牆裝了簡易門帘的磚房裡,一個染了幾撮紅髮的年輕人上下軋動大鍘刀,把辣椒軋碎後倒入不鏽鋼大桶,手臂壯實的中年男人用一把長柄的剁鏟機械地重複著舂搗,確保所有的辣椒都成碎蓉狀。
兩個年紀大一點的老工人,一個負責在中間小房間內泡煮發酵的豆豉,另一個在第三間房裡煮火燒辣子醬。爐灶上,一口比七小的柴火鍋還要寬三分的大鐵鍋熬著鮮紅的辣醬,細碎金黃的辣椒籽隨著煮沸的氣泡咕嘟沉浮,巴蘭事先配好的醬汁分瓶裝好,大料包用鏤空鋼球裹住,老師傅看火候依次加進去。
康山進門先喊了聲師傅,套上皮質手套,邊給蘇睿做簡單說明,邊接過了師傅手裡用簡單機械支架連接的攪棍,均勻攪拌起接近成品的辣醬。
蘇睿注意到三間房都裝了攝像頭,不過出於保護秘方的考量,裝監控並不奇怪。徵得巴蘭同意後,他又在院裡簡單四處看了看,蘇睿並不熟悉國內這種純手工的食物作坊,只憑目前所見,戴口罩、手套的幾個工人暫時沒有可疑之處,作為已小具規模的作坊,設施雖然偏簡陋,卻很符合全人工製作的定位,整個作坊連巴蘭在內,都很契合孟阿婆兢兢業業維持老手藝口碑的形象。
和巴蘭鑰匙上晶片卡相匹配的鎖到底藏在哪兒?
蘇睿的目光定在了大門敞開的家居小白樓上,那是鎮上富裕家庭最常蓋的三層磚混結構小樓,四面外牆都貼了長條白瓷磚,頂層有紅瓷磚圍邊,鋁合金推拉窗外焊著防盜網,一樓是四扇可推迭的大鐵門,屋內的裝修也很符合鎮上中年人的常規審美。
根據童歡的介紹,在鎮上兩條主街能建小樓是當地居民攢下家底後的首選,大部分人只在臨街那一面貼了瓷磚,有一部分會把左右兩側貼了,像孟家四面全貼且屋檐圍欄做了造型裝飾,還圍得出院子的,一定是早期就富起來,而且家境在鎮裡屬於絕對上乘。
蘇睿假裝蹲下來聞干辣椒,用餘光掃視擺在門口的鞋櫃,女式的六雙涼鞋、一雙防水戶外鞋都是在三線城市和鄉鎮做得比較開的「廣告名牌」,相對來說,男主人的鞋品位略高……蘇睿看到拆了鞋帶掛在鞋架旁邊待洗的女款休閒鞋,目光一凝。
白色球鞋上有幾處膩子粉和白乳漆的殘印,而鞋側和鞋底被油漆粘住的深綠色污漬,像是新鮮菜葉踩爛的痕跡,而且不是同一種蔬菜,但沒有污泥,所以不是去地里粘上的……
蘇睿略一沉吟,巴蘭作為辣醬店的老闆娘,很可能是去蔬菜批發市場的路上,經過了正在裝修的店面,這雙鞋雖有疑點,依然在能解釋的範圍內。他又四處走了走,只在軋辣椒的紅髮年輕人腳底發現有類似乳漆痕跡,然後擔心自己再待下去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康山、巴蘭簡單告別,在選了四罐辣醬準備付款走人時,終於聽見了店外的剎車聲。
隨工商局一起進來的幹警居然是熟面孔張路,還有專案組的曾浩,蘇睿輕輕搖了搖頭,阻止了他們打招呼。巴蘭笑著迎上來,張路也是孟阿婆的熟客,和她隨口聊了兩句才說明來意:
「有人舉報你們用罌粟殼添味,送去的辣醬里確實有部分成分數值偏高,所以我來查查。」
巴蘭眉尖一挑,嗓門立馬大了起來:「不可能!罌粟殼都是外面的人嫉妒我們賺錢傳出來的謠言,我們不用那東西的。」
「你先別急,昔雲有不少賣料包的地方都能買到榨過汁的罌粟殼,但廢料的嗎啡含量基本都低於萬分之一了,一般我們也不查這種小事。但是舉報送來的辣醬里的劑量偏高,以那個比例,十塊一瓶的辣醬你們是虧本銷售,而且送來的瓶子開了封,不能作為充分證據,我們從其他超市里隨便拿了兩瓶孟阿婆做檢測,結果也是合格的。」
聽張路這樣說了,巴蘭的臉色才好看一點:「我們家的辣醬向來就是真材實料,從來不用那些邋遢東西。」
「我們要是真有懷疑,也不能進門就全跟你說了。」
「哪個死不要臉的來誣陷我們,見不得人過得好!」巴蘭豎著眉毛對工商局的小陳和小鄭也直喊冤。
孟東勒生意做了這麼多年,和工商局沒少打交道,每年請客喝酒,逢年過節上上下下送點心意,都是混熟了的,所以小陳他們也客客氣氣的:「老闆娘,你莫急,我們過來取樣也是走個形式,孟阿婆的醬我們自己都吃,放心的。」
「對,對,但實名舉報我們必須查,小陳他們去取樣,我跟著看看,麻煩你領個路。這個是曾浩,我警察學校的師弟,過來辦事順便看望我,我也沒時間招呼他,就拉他一路來了,你別介意。」
四十來歲的張路說起話來總是和和氣氣的,叫人生不起防備心。曾浩長得高高帥帥的,雖然三十好幾,但看上去倒像個小青年,巴蘭對長得好的都格外客氣,水都遞到他手板心裡。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倒是辛苦你們頂著大日頭跑一趟。別人都賴到頭上來了,張警官,你們儘管查,最好屋裡屋外都查清楚,我們擔污名也不是一兩天了,這次正好還個清白。」
巴蘭笑著遞來幾包好煙,四人接下了,旁邊的住戶見又是工商局的車又有警察,陸陸續續湊過來看熱鬧,把大門堵得水泄不通,蘇睿遇見人多就嫌煩,趕緊撤退了。
等在車內的童彥偉已經和蘇睿建立了良好默契,一聽落座的蘇睿提到鞋子,立馬和前一日跟蹤巴蘭的人確認巴蘭與紅毛是否去過蔬菜批發市場,沿途有沒有裝修中的店鋪,並和龔隊報告要求調查與孟阿婆合作的辣椒供應商及紅毛的來歷,反應速度難得地得到了蘇睿算得上讚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