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2024-02-05 02:59:18 作者: 寂月皎皎
  她的確保持著他放下她時的姿勢,一動不動;但奶娘卻抬起了頭,正驚訝地望向她,顯然也聽到了她在說話。

  唐天霄慌忙握了她的手,說道:「別怕,有我呢。我們呆會就出發回宮去,宮裡還有很多的好大夫可以治你的病。」

  可淺媚撲閃著眼睛,慘白的唇顫了顫,終於低低道:「我想自由自在的,不想死在宮裡。」

  唐天霄的臉色也慘白了。

  他驀地回首,問屋中隨侍的侍女:「你們誰在皇后面前胡說八道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侍女慌忙跪下,連連搖頭。

  倒是奶娘忽然想起,走到唐天霄跟前,低聲道:「皇上,剛太醫過來送藥,送的不是藥,是老參湯。」

  斷了藥,卻送來吊命的老參湯……

  可淺媚不是傻子,又親耳聽莊碧嵐說過她命不長久,自然曉得是怎麼回事。

  他的熱淚滾落,又急急擦了,走到床邊,撫著她的肩,柔聲笑道:「淺媚,你別多心。你身子弱了些,因此要喝些參湯補補,才能喝藥。你看著,到晚間,他們就把藥送來了。」

  可淺媚眸黑如夜,許久才轉動了下,說道:「送我到荊山去吧。我想看一眼我和卓銳、衡一住過的小院子。我還想再看一回日出。」

  唐天霄哽咽得半天開不了口,許久才道:「好,我帶你去。我們還可以再看一眼……我們洞房那夜住的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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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唐天霄的大隊兵馬均已駐紮荊山腳下,眾多的營寨密簇簇地占了半邊山麓,明黃的纛旗高高揚起。

  人都道大周皇帝興起,隆冬之日還在山下圍場狩獵時,唐天霄正孤零零的一個人,穿著一身淺黃的素布衣衫,背著心愛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上荊山。

  可淺媚裹在柔軟的雪白裘衣里,安靜地伏在他的背上。

  她那清減的面龐蒼白得近乎透明,雙睫如舞倦了的蝴蝶,無力地垂落著,在面頰投下靜默卻美好的弧度。

  唐天霄道:「淺媚,你在睡嗎?」

  可淺媚眼睫顫了下。

  唐天霄道:「山上冷得很,你別睡好不好?你撐著點兒,我陪你說話。」

  可淺媚依然靜默,幾縷散落的髮絲凌亂地飄散在風裡。

  這樣的冷天,這樣的重病,也許一覺睡過去,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唐天霄頓下身,將頭仰了一仰,把眼底的酸澀逼回,才又說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把恨憋在心裡,總是不好。不如,你罵我吧!若有力氣,掐我幾下,刺我幾下,都使得。你要撐著點,我會帶你去看你住過的小院子,我會帶你去看日出。」

  可淺媚眼睫顫動,有兩滴晶瑩的淚水滾落。

  但她終於說話了。

  她輕輕說道:「唐天霄,如有來世,我寧願相識不相愛,相念不相思。我受得夠了,便是你生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再招惹你。」

  唐天霄聽得她開了口,如聞綸音般鬆了口氣,微笑道:「那也不要緊。你不來沾惹我,我一定去沾惹你。這輩子我讓你受了苦,下輩子我一定加倍寵你,加倍待你好。」

  他說得真摯,可淺媚已不覺地睜開眼,凝視著他面龐,慢慢說道:「我卻恨極你。我記著這恨死去,來世也會繼續害你,繼續氣你。」

  唐天霄道:「你害我,你氣我,我還是會待你好。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我都會加倍寵你,加倍待你好,直到你不恨我為止。」

  「你忘了……我是一枚毒瘡……」

  「沒錯,就是枚毒瘡,不幸長在了心口。我倒是想剜去,卻不能連自己的心一併剜去。」

  他黯然地笑,一步步踏實地走在崎嶇的山道上,淺色的潔淨布衣獵獵地飄拂於淒冷的山風裡。

  有暖暖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脖頸上,浸潤入他的皮膚。

  她在哭,她伏在他的肩上,在無聲地痛哭。

  唐天霄給燙得受不住,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灰白的山石,淚水也一滴滴地滾落,卻再潤不暖那山石的堅硬和冰冷。

  他不得不背著痛恨他的垂死妻子,踏著自己的淚水,一步步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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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傍晚時,可淺媚的呼吸更是微弱。

  唐天霄找了塊避風的山石,小心將她放下,取出一直貼身藏於懷中的老參湯,餵給她喝。

  可淺媚勉強喝了一口,便伏地大吐,吐得氣喘咻咻,竟全是黑綠的汁液。

  唐天霄坐在地間,緊緊地擁著她,直待她呼吸略穩,才又餵她湯。

  他柔聲地哄她:「這湯里有許多的珍奇藥材,若都喝光了,只怕就能自己爬山了!」

  可淺媚抬了抬眼睫,看到他鳳眸里滿蘊的淚。

  她抱住了那袋和著他體溫的參湯,仰起頭,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然後丟下皮袋,倚了山石休息。

  唐天霄大是寬慰,指點著前方道:「看,那邊就是我們洞房的民居。要不要先去那裡?」

  可淺媚懶懶地搖頭,忽然睜大眼睛,驚恐地望向他身後。

  幾乎同時,銳物破空聲響起,數枚飛鏢從另一側的山坡上疾射而至。

  有刺客!

  他若躲閃,只怕那幾枚飛鏢會釘到病重的可淺媚身上,急忙抱住她就地一滾,閃過那幾枚飛鏢,已就勢拔出龍吟劍,擊落繼之而來的幾枚飛鏢,向下高聲喚道:「來人,護駕!」

  他想靜靜地陪著可淺媚度過最後的時光,只是孤身帶她上山;但他的身份何等尊貴,自有侍衛暗中尾隨保護。

  此時突生變故,稍遠處的侍衛立刻發覺,已飛快地奔上前來。

  隱於暗處的刺客見狀,立刻一躍而出,襲向唐天霄。

  可淺媚掙扎著坐起,定睛看時,竟是跟隨李明瑗多年的四方、夕照帶了四五名死士在和唐天霄纏鬥。

  李明瑗慘死,他們必想報仇,該已跟蹤唐天霄很久了。今日唐天霄微服出來,旁人或許難以相信這個穿著樸素背了妻子孑然而行的男子會是大周皇帝,四方他們卻曾見過,竟不知怎麼瞞過朝廷眼線,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

  唐天霄本就身手高明,這一兩年經了沙場磨礪,更是輕捷靈敏,雖面對強敵偷襲,也能從容應對,並不慌亂;待支撐片刻,便有尾隨的侍衛趕來,迅速為他擋下刺客。

  唐天霄的貼身侍衛自然個個武藝高強,又人數眾多,四方、夕照等人很快招架不住,卻依舊強悍,捨生忘死地意圖突破侍衛防線,好繼續刺向唐天霄。

  侍衛們哪容他們得手?

  但聽慘叫連連,幾名刺客連連被斬於刀下。

  四方躍起身來,不顧下方劈向自己的刀劍,竟是舍了性命作生死一擊,徑襲唐天霄。

  唐天霄持了劍凝神而立,看著他的來勢只將劍影一揮,便聽一聲慘叫,四方持劍的手臂已經飛出,恰落到可淺媚身畔。

  唐天霄扭頭見可淺媚正抱了肩垂眸坐在山石邊,並未受到一絲傷害,也便放了心,繼續盯著眼前戰局。

  而四方失了手臂,早被侍衛上前,刀劍齊下,再不知刺了多少個窟窿。

  四方一死,其他人更難支持,轉瞬便被屠戮殆盡。

  唐天霄正要鬆一口氣時,背後刀兵破空之聲忽起,帶著凜冽殺機,直奔自己身後要害。

  他無暇多想,側身一閃,反手便一劍刺向襲擊者。

  很輕的「噗」的一聲,他的劍鋒已將那人纖瘦如紙的身體刺穿。

  這時,他才看清襲擊者的模樣,頓覺肝膽俱裂,嘶聲慘叫道:「淺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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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淺媚,是可淺媚揀起了四方掉在她身邊的寶劍,一劍刺向了唐天霄。

  她已奄奄一息,仗了參湯的效力才能堅持到現在,早就沒有了靈敏的身手,用盡力氣才能勉強做此一擊。

  唐天霄那一記隨手反擊,正從她胸前刺入,背後穿出,殷紅的鮮血正自劍鋒處漸漸蔓延開來。

  可她看也不看自己的傷處,竟舒了口氣般微笑起來。

  自和唐天霄再次相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明媚而笑。

  她望著他,輕笑道:「我終於可以去見我的父母,去見姑姑和七叔了。我不是不給他們報仇,而是我報不了,報不了……」

  唐天霄的手一抖,她已如一張雪白的紙張一般輕飄飄地自他的劍鋒滑落,無力地倒於地上。

  可她猶自揚著唇,彎了月牙般的眼睛,問向他道:「我可以丟下那些仇和恨了嗎?可以了嗎?」

  她的笑容是他久違了多少時日的媚婉溫柔,眼神也一掃久病的頹然,如此地空靈明澈,倒映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宛若一對光華燦煜的絕世明珠。

  唐天霄提著滴血的劍,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落木蕭蕭,敗葉零落,肅殺的風仿佛從心頭呼嘯而過。

  ——仿佛被人一劍貫穿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猛地跪倒在地,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用手掩著那鮮血噴涌而出的傷口,嘶啞地高喊:「淺媚,淺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淺媚……」

  「傻子,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這一世,把欠下的都還清……我不想帶到下一世。」

  可淺媚的笑容也在忽然間通透起來,純淨得猶如初出世的嬰兒,看不到一絲的抱怨,一絲的憂慮。

  她柔軟地依在他的懷中,溫柔地呢喃道:「唐天霄,其實我真的喜歡你,喜歡極了!若有來世,我再也不想恨你了,我要好好和你在一處。」

  唐天霄喘著氣,呼入的空氣仿佛夾入了無數尖銳的銀針,細細地竄扎到了每一處流動的血液,灼痛得整個人都似碎了,散成了勝極而敗的一地荼蘼。

  他擁著那個總是讓他方寸大亂神不守舍的女子悽厲地叫起來:「你這妖精!你怎可有這樣的故意?故意讓我害了你,讓我一生一世記著你,一生一世後悔懊惱,一生一世痛楚不堪嗎?其實……其實你即便什麼也不做,你都已是我命中注定的孽障,命中注定的唯一!淺媚,你怎可如此待我?」

  可淺媚盯著天空,卻仿佛已聽不到他說話。她孩子般乾淨地笑著,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睛裡閃過春日百花競芳般的明艷光采。

  她輕輕道:「天霄,若有來世,你願意陪我嗎?」

  「我把該做的都做了,欠下的都還了,來世再也不會恨你,你也不許再招我恨你。從此我們要日日在一起,我彈琴給你聽,你舞劍給我看……」

  「其實你長得真的很好看啊,我看了那麼久,也看不厭……」

  「我一直陪著你,到你老的時候也陪著你,每晚你睡不著時我都陪你說話,哄你開心,好不好?」

  「陽光好時,我們去坐船。我們別曬黑了。摘兩張大大的荷葉罷,你一張,我一張,我們頭靠頭,肩並肩……」

  「我們有了峰兒,可以在湖邊再生一個湖兒。我們的女兒叫湖兒,對不對?」

  「我們可以去打獵,我們可以大半夜的跑到山頂看日出,看紅彤彤的太陽……跳出來,跳出來……」

  可淺媚忽然笑出聲來,甚至猛地坐直身,指向東方,笑道:「看,看,紅彤彤的太陽……跳出來了……」

  唐天霄手一顫,大片的血花驟地從她胸前飛濺而出。

  濺於他的前襟,他的面龐。

  一大片,一大片,牡丹般鮮艷而亮烈,美得灼眼。

  大片大片亮烈的花朵競綻中,可淺媚舒了口氣般放下手腕,慢慢地落回他的腕中,定定地望著空中,唇角笑意更是燦爛歡喜。

  唐天霄一動不敢動,看著那胸口的鮮血越噴越緩,漸漸地止了,在自己和她的身上汪作了一團,才輕輕地喚她:「淺媚!」

  可淺媚沒有回答,依然望著天空,眼睛黑如曜石,笑意頑皮無邪。

  唐天霄輕輕道:「淺媚,我想這一世就陪著你。等我們白了頭,我還是陪著你。我天天聽著你彈琴,舞劍給你看。」

  可淺媚的唇色雪白,卻笑容宛然。

  唐天霄便繼續告訴她:「你要我陪你游湖,我便陪你游湖。我可以采很多很多的荷葉,蓋著我們的臉……我要聽你唱歌,唱江山如畫裡,人物更風流……」

  可淺媚依舊笑得歡喜,卻不望向他。

  唐天霄睫毛濕了,卻笑道:「你若要為我生個湖兒,我們便生一個湖兒,和峰兒一樣漂亮可愛。只是……只是這女兒千萬別如你這般淘氣就行。你可知……你可知我真的吃不消有兩個可淺媚……」

  可淺媚的身軀漸漸地涼了,臉色蒼白如雪,卻還是那樣定定地望著越來越緲杳的天空,溫柔明媚地笑著。

  唐天霄便將她擁得緊些,更緊些,用自己軀體的溫暖一點一點地暖著她。

  他道:「你真的太淘氣了……大半夜的,看什麼日出呢!這山上冷,真的冷……淺媚,連我都覺得冷了。我們下山去,好不好?等治好了你,我們再上來看日出,好不好?」

  唐天霄喃喃地念著,珍愛無比地抱著那具慢慢在懷中僵硬的軀體,蹣跚著向山下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在溫柔而困惑地念叨:「日出,日出……什麼時候看日出呢?我……我也想看著,看著紅彤彤的太陽,跳出來……跳出來……」

  紅彤彤的太陽並沒有跳出來。

  夕陽如血,淒艷如鋪開了滿地的紅錦,慢慢地往黑暗中消沉。

  太陽落山了。

  那等昏黃的山谷里仿佛有少女在清脆的笑聲迴響:「天霄,我們明天看日出吧!」

  男子爽朗地笑著答道:「淺媚,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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