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2024-02-05 02:59:18 作者: 寂月皎皎
  她怔了怔,忙側身避到暗處,細細看時,那道黑影已經在窗外站定,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屋內之人揮手。

  半明半晦的月光下,玉姐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正向那人無聲地揮手道別。

  那道黑影便邊走向庭中,邊將蒙面巾覆到臉上,運起輕功躍上屋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而可淺媚的背上,驀地起了一層汗意。

  在那人蒙面的一剎,她已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竟是四方,信王李明瑗的心腹侍衛四方!

  玉姐目送四方離開,忽抬眼往這邊看了一眼,雖看不清那神色,但明顯對這邊半敞的窗扇有了些疑心。

  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她竟打開了門,往可淺媚走來。

  可淺媚忙躡著手腳飛快奔回床榻上,覆上了衾被。

  片刻之後,玉姐已悄然走了進來,到床榻前看了看,為她將被子掖了掖,然後將四周細細打量一遍,才走到窗邊,輕輕把窗扇關上,依舊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她一離開,可淺媚便睜開眼,驚惶得透不過氣。

  四方!

  這代表什麼?

  玉姐,阿春,甚至這個周家酒館,都和李明瑗有關?

  從始至終,她並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掌握?

  或者說,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照顧?

  或許他真的是不肯見她,或許戰事紛起,他不便留她,或許他覺得這樣隱居的生活更適合她,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他不肯接納她,卻為她安排好了以後的生活。

  不論他和唐天霄之間的戰爭誰贏誰輸,她都可以在這裡安然無虞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無憂無慮。

  而她失去記憶的三天,似乎也有了解釋。

  以她當時的狀況,的確不太可能休息了一晚連大夫都沒請便能恢復得差不多。李明瑗必定有派人出來尋找她,並在她凍僵前找到,延了名醫診療。

  可他似並不想讓可淺媚知道他在救她,居然想法子一直讓她昏睡著,待病情穩定,送到了周家酒館,這才讓她醒來。

  他心裡還護著她,還疼惜她,還把她當作這世上的至親之人嗎?

  可他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明著安排這一切呢?

  是給她教訓,不想讓她知道他已不再生氣,還是想讓她徹底解脫,毫無負擔地生下孩子,從此做個快樂無憂的平凡小女人?

  可淺媚慢慢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心情便漸漸平復。

  他不想讓她知道,她便裝作不知道吧!

  他是她的七叔,把她養大的七叔。

  他總不至於害她。

  何況,拖著八九個月的身子,這樣的戰火紛飛里,她又能到哪裡去?

  河那邊的客人過來,所帶來的戰局消息也許並不及時。但她到底知道,整個江南目前還在雙方的對峙中。

  她本來預料,唐天霄在短暫的調整後,必會集中兵力大舉反攻,收復那些失地。

  但奇怪的是,朝廷的兵馬並沒有急於求成,反而守多攻少,倒似在給信王機會,讓他得以抓緊時間擴大所占據的地域,並重新樹立起南楚的威信。

  據說,二月時,交王莊遙甚至曾領兵再度攻到瑞都城下,並接連攻城數日。朝廷閉城守衛,直到三月初成安侯唐天祺集結兵馬與瑞都的禁衛軍內外夾擊,才解了京師之圍。

  唯一對唐天霄有利的是,莊遙在此戰中重傷而亡。

  他年老體衰,屢經風霜,這次征戰中再次受傷,人已支持不住,將兵馬交給獨子莊碧嵐後逝世。

  又是個馬革裹屍的英雄,恰與可淺媚之父張崇元、寧清嫵之父寧秉瑜同樣的結局。

  張家的命運雖更不幸,但其餘兩家也未必就幸運到哪裡。

  莊家被南楚末帝滿門抄斬,莊碧嵐同樣孑然一身,捲入違他本心的楚周之戰中;寧清嫵若不是因緣際會成了唐天重的妻子,說不準現在還在大周皇宮裡隱姓埋名,在日漸蒼老中痛苦無望地等待著自己的心上人。

  她還可以去恨下令殺她父母親人的唐天霄,他們又能恨誰呢?

  也許,忘卻愛恨,平淡一生,已是她所能訣擇的最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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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可淺媚通宵未眠;但第二日,她若無其事地起床,只當作從未見到過這晚的情形。

  於是,她的生活,依然平靜安寧地一天天繼續著;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吹了氣般長大著。

  到五月里,她的腿腳因懷孕都已浮腫得厲害,人倒還精神,原本瘦得尖尖的瓜子臉長圓了一圈,反而顯出當年未入宮時的豐潤來。

  因那肚子大得連腳下的樓梯都看不著,玉姐再不讓她端菜跑堂,只叫她幫著看看帳本,擦擦桌椅。不過每晚快打烊時擦洗樓上的地板,卻還叫上她。

  據說是大夫的吩咐,她的盆骨較小,胎位不穩,做這些需彎腰的活計有益於孩子的順產。

  玉姐待她很是經心,每月都有請大夫過來把脈。但她很是納悶大夫什麼時候這般說過,為什麼她不記得?

  大夫每次都說胎相正常,只是母體弱了些,須得多多調養。算來連調理的藥都是事先沏好帶來的,十天煎上一貼,據說都是些培養固本的藥材。

  但玉姐既讓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著還有十天半個月的便該生產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會倍覺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這晚主顧很少,樓上算是雅間,更是早早不見了人影,可淺媚便讓阿春打了水,先在樓上擦洗起來。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覺暈眩,聽得有人上樓來,料得不是夥計,便是主顧,想來並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懶得回身前去察看。

  片刻後,有人緩緩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她擦擦額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雙錦緞面烏底雲紋的男人鞋子,遂喘息著低低說道:「客官,請挪一挪腳。」

  那人沒動,像釘子一樣生生地釘在她跟前。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著某種荒蕪和悲涼,如海潮般瞬間將她席捲。

  她的額上剛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來,背脊也是一串的涼氣,偏偏也是伴著汗水湧出。

  她依然沒有抬頭,卻忽然丟了抹布,驚慌地直起身來,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那人卻再不肯容她逃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後襟,然後扣住她的胳膊,顫聲道:「你……要怎樣?」

  那聲音這樣的熟悉,仿佛他們從未分開,仿佛昨晚還曾相擁相偎,把彼此執手相向的笑語銘刻於心。

  那聲音又是這樣的傷感,仿佛隔了幾世的滄桑,仿佛在佛前祈願了無數次,才換得這樣的一聲呼喚。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頭。

  可淺媚眼前已是模糊。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著她的肩,她還是沒有抬頭,迷濛的眼睛連他的玄色衣擺都看不清晰。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滿蘊淚水,卻再捨不得從她身上移開半分。

  他揭下她臉上的絲帕,小心地撫上她的面龐,溫柔好聽聲線里縈繫著說不出的傷心和淒楚:「你自己來告訴我,你要我怎樣?你要我怎樣,才能不想著離開我,逃得遠遠的?」

  可淺媚嗚咽道:「我沒有逃。」

  唐天霄點頭道:「你沒逃,只是遠遠離開我,改個名兒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淺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還記掛著我,只是一心想著出家,想著嫁給受過宮刑的男人,或者,想著給一個酒保?」

  他有著一絲憤怒和委屈,但僅有的一絲憤怒和委屈也被他極力地掩飾著,不敢流露出來。

  可淺媚不答,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抿緊了唇,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其實也看不到自己腳尖,低下頭時,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著可淺媚為他生個孩子,卻一直沒法想像這樣活潑的女孩,這般纖細的嬌小身段,真的懷上他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他小心地撫摸著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驚著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嬌兒。

  隔了母體薄薄的肚皮,那觸感溫暖堅硬。他已能感覺那孩子均勻穩定的心跳。

  他黯然道:「快臨產了吧?懷胎十月,竟……竟沒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可淺媚吸吸鼻子,勉強止了自己的抽噎,說道:「我一個人過,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別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團糟,放我帶著孩子……在這裡好好過吧!」

  「帶著孩子在這裡好好過……」唐天霄氣怒,「你的意思,是讓我這個大周皇帝的兒子,呆在這裡當個跑堂的夥計?」

  「跑堂的夥計又怎麼了?你還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樣活得吃力?當皇帝的,也未必就有當夥計的快活。」

  她的話似是而非,更讓唐天霄咬牙,問道:「你快活嗎?」

  「什麼?」

  「你快活嗎?你舉目無親,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挺著個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嗎?」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畫的痛楚,只是強忍著,誘哄般地柔聲道,「我伴著你彈琴跳舞,我伴著你遊山玩水,我伴著你打獵玩耍,然後在山頂一起看紅彤彤的太陽從天邊跳出來……難道你不快活嗎?」

  他垂著眼,低低問她:「你都不記得了嗎?結髮同心,一起白頭……」

  可淺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記得!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在一起!我明明該日夜籌謀著怎麼取你項上人頭,我為什麼會嫁給了你?我為什麼會懷上你的孩子?」

  「是,你是該取我項上人頭。可你的確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確已懷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你解開這樣的仇恨?」

  他取下腰間的龍吟劍,遞到她手邊,道,「若你真想報仇,劍在這裡,你拿去,我便站在這裡,由著你刺,如何?」

  可淺媚觸著那劍柄,倒似給燙著一般,慌忙將手向後縮去,緊捏了拳不肯去接。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時,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後,卻已哭了起來,說道:「你明曉得我下不了手,還來逼我!」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宮中盡有機會下手,也不至於只求個同歸於盡,求不得寧可把自己纏死於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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