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2024-02-05 02:59:18 作者: 寂月皎皎
靳七看他腳下分明往蓮池方向而去,忙趕上前引著路,嘿嘿笑道:「大約也聽說了些事兒,心裡頭不痛快吧?」
唐天霄怏怏道:「好像最不痛快的是朕吧?何曾又有風雨淋到她頭上?也不知下午雅意又和她說了什麼。」
靳七道:「這個我倒也覷空兒打聽過。也就是些閒話,南北風土人情,衣著打扮,淑妃還開了箱子,拿出許多她帶過來的希奇東西和虞國夫人賞玩,臨走又挑虞國夫人喜歡的送了不少,想來隔天虞國夫人也會有回禮進宮。這姐姐妹妹的手帕交,應該是做定了。」
「沒提朕麼?」
「好像……沒有。只在聽說宇文貴妃的事後,虞國夫人曾安慰可淑妃,道是皇上這回必不讓人害著她了。」
「哦,雅意……」
他的腳步緩了一緩,苦笑道,「她倒是善解人意。其實不如笨些好。」
不曉得可淺媚算是笨的還是聰明的。
他被前面探路的小內侍引到蓮池邊的紅葉亭時,便見暖暖、小娜、香兒等人俱在亭內,無可奈何地望向水面,待唐天霄走到近前,才回過神來,急急接駕。
唐天霄道:「都平身吧!淑妃呢?」
幾人便指向蓮池。
此時荷花初綻,伴著氤氳水氣和荷葉的清新氣息,四面俱是清芬入骨的怡人幽香。
立於亭中往池中眺望,月色如水,星河明淡,翠蓋亭亭如碧玉,花盞裊裊似紅妝,盈盈佇立,凌波理妝,蔥鬱地掩住了大半的湖面。
唐天霄定睛看了許久,才瞧見了碧葉紅花間一葉小小的採蓮舟。
那小舟隨意的飄在水中,隨著夜風微微起伏蕩漾,倒有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
香兒指點給他看:「就在舟上。送走虞國夫人後淑妃說要在湖水上看月亮,就一人上了小舟,一划就去得遠了,還不許我們跟著。」
既是看月亮,多半仰臥在小舟中了,怪不得看不到她的身影。
唐天霄喃喃道:「北方人大多是旱鴨子,難道她不怕掉水裡淹著?」
桃子道:「可不是呢。所以陳總管找了好幾個會水的內侍過來,悄悄兒藏在那邊蘆葦叢里,就防著有個萬一。」
唐天霄便扶了欄杆,向小舟方向喚道:「淺媚,朕來了,快過來。」
連喚兩遍,都沒動靜。
他正想著她是不是睡著了時,碧玉般的荷葉中揚起了一隻袖子,素白的綾紗漾在翩裊的霧氣里,似有如無。
可淺媚的聲音在那份不真切的縹緲中如水聲般格外清晰,泠然悅耳。
她道:「我不過去。天霄你過來。」
這一次,她明知許多宮人在場,同樣毫無忌諱地喚起了唐天霄的名字,自然地像尋常夫妻間娘子對夫婿撒嬌般的嗔怪。
唐天霄躊躇片刻,轉頭問:「還有小舟嗎?」
靳七道:「有是有。不過……」
唐天霄不耐煩地揮揮袖,道:「劃來。」
靳七應了,忙令人去預備時,唐天霄抬眼望一眼亭上的題字,目光便柔和了許多。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前朝德宗時候,有宮女題此詩於紅葉,放於池水之中,順了御溝流出宮中,恰為一士子所得,士子憐惜傷感,遂也取了紅葉,題了和詩自御溝上游放下,和詩雖未落於當日宮人之手,卻在宮中傳揚開來。德宗也是個風雅帝王,聞得此事,便找出那宮人來,賜與士子,成全他們做一對快快活活的民間夫妻去了。
後人為紀念這段佳話,便將這臨水的小亭改名作紅葉亭。
宮人有思念民間父母親人的,或嚮往民間夫妻和順的,往往在此久久佇立,冀盼占一點這對才子佳人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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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有船娘劃了小舟過來,卻比可淺媚那隻大些,另有兩個會水的內侍跟著,小心地將唐天霄扶上舟。
一路水聲瀝瀝,風聲淅淅,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澄澈,似水上行的人都映得通透,肝膽皆若冰雪瑩潔。
果然是盛夏消暑賞蓮的好時節,好地方。
而唐天霄無心賞這美景,只是扶緊了船舷皺著眉。
待到可淺媚舟前,他攀住她的船舷,微笑道:「這大半夜,還在淘氣呢!快過來這船上,咱先回宮睡去吧!眼看著快四更天,朕還打算上朝呢!」
可淺媚坐起,早已鬆散的髮髻如瀑散落,夜一般烏黑;一身蟬翼般纖薄的素白紗衣,如籠了煙霧般淡雅婉麗。
她握了他的手拽他,嬌嗔道:「上什麼朝?過來陪我看月亮。」
唐天霄略一猶豫,可淺媚手中已加力,慍道:「你不來麼?你不來麼?」
唐天霄苦笑,讓內侍將兩隻小舟靠得緊了,彎腰跨到她的小舟上,腿肚卻有點抽搐,忙扶緊船舷坐穩了,靜候劇烈晃蕩著的小舟慢慢平穩下來。
可淺媚便攀住他臂膀,闔了眼睫依到他胸膛前,嘆道:「其實我就想兩個人靜靜兒在一處罷了。」
唐天霄默然,揮手令船娘將他所乘的小舟劃開,才將她攬到懷裡,輕輕吻她的額,另一隻手卻還是緊緊地扣著船舷。
可淺媚覺出他身體異常緊繃,不若尋常那般柔軟,連心跳也似不大平穩,詫異地睜開眼,忽然明白過來:「你暈船?」
唐天霄尷尬笑道:「倒不是暈船,只是暈水。看著流水久了,便不舒服。」
「哦,暈水?這個倒也沒聽說過。」
可淺媚扶他仰臥在小舟內,輕笑道,「看著天空。總不至於暈月亮暈星星吧?」
唐天霄依言臥著,卻依舊閉著眼眸,連月亮星星也不想看了。
他的身量卻比可淺媚高出一頭多,可淺媚可以平臥艙中,他卻得稍稍屈著膝。兩人並臥時,差不多占滿了船艙。
待小舟平衡下來,可淺媚俯著身體,探出手來慢慢地劃著名水,小舟便悠悠地往荷花縱深處行去。
有柔軟的荷葉邊兒擦過臉,又有葉底藏著的花苞將眉眼點了點,撲到鼻尖,幽香襲人。
心神略定,唐天霄才覺出有帶著四方稜角的硬物頂著脖頸。
莫非是木棒之類的雜物?甚麼經歷了獄中那夜,便是睡在亂柴堆里他也不覺得為難了。
——只需她陪著他。
抽出那硬物,他睜眼看了下,不覺一怔。
是個細長的錦盒。
很輕,仿佛是個什麼也沒裝的空盒子。
他遞向可淺媚,問:「這是什麼?」
可淺媚眉目一黯,卻沒有接,只側轉了身依到他懷裡,問道:「宇文姐姐怎麼死的?」
唐天霄怔了怔,隨手丟開錦盒,將她輕輕擁了,低聲道:「中毒而亡。」
意料之中。
裹著被露水沾得薄濕的單衣,可淑妃身體有點發冷。
她輕嘆道:「大約都說是我下的手罷?」
唐天霄道:「她的床榻邊掉落一枚玉佩,有宮女認出是你佩戴過的。」
「還有呢?」
「很多人可以證明,你和容容並不親熱,昨天你卻出乎意料地去了明漪宮,並且一去老半天。」
「還有呢?」
「容容所中之毒,是北方的一種迷香。據說,只有北赫某個神秘部族懂得配製方法。」
「還有呢?」
「有人說,可淑妃輕功不錯,她兩個侍女身手也好。明漪宮院牆不高,距離怡清宮也不遠,潛進去不難。」
「還有呢?」
唐天霄嘆氣:「還有,證據太多了,我問他們,是把朕當傻子了,還是把淑妃當傻子了,連害死堂堂的貴妃娘娘,也能在片刻工夫讓你們查出這許多證據來。所以,讓他們徹查去了。」
他低頭審視著懷中的女子,「你是怕我護不了你,再次讓你被人關大理寺去?」
「不擔心。」
「哦?」
「便是關進去了。有你陪我呆在裡面,也沒什麼大不了。」
她說得不以為然,唐天霄卻覺得頭皮又癢起來,苦笑道:「算你厲害!我還真不敢再讓你進去了!」
可淺媚握緊唐天霄丟在一邊的錦盒,嘆道:「我知道你現在是真心待我好,真心捨不得我受委屈。」
唐天霄怔了怔,笑道:「你這話可奇了。我什麼時候不曾真心待你好了?」
可淺媚盯著他,忽然也笑道:「如果我們是尋常的夫妻,一定可以吵吵鬧鬧卻和和美美地過上一輩子。就和……肖霄和容容一樣。」
她把輕飄飄的錦盒交給他,說道:「是宇文姐姐昨天給我的。她讓我在皇后生辰之後轉交你。」
「容容……」
唐天霄動容,不顧晃動了小舟,猛地坐起身,打開了錦盒。
竟是一枝春日裡初初萌芽的嬌嫩柳梢。
色已變,葉已枯。
只是持在手中時依舊柔軟地在風中擺動,依稀見得那一年韶光明媚的青蔥稚嫩。
桐花爛漫,柳垂金縷。
他眼睛裡只看到了春光里最明媚的她。
沉靜,從容,嫻雅。
挺秀如碧玉妝就翡翠裁成的一株新竹。
她並不十分妍麗,卻有十二分的令人沉醉的清雋磊落風姿,比皇宮內苑那些艷麗奪目的牡丹芍藥更勝一籌。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動,不得不承認自己心折於她放下高傲後的溫婉和柔弱。
她於他仿佛是等待已久的慰藉。從此他的寂寥再不必形單影隻。
他相信她也為他心動,更相信這大周的天下沒有他帶不回宮的民間女子。
他折一枝嫩柳,親手扣到她的前襟,說:「切勿負我。」
而她呢?她紅了臉珍愛地撫著那枝嫩柳時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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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盒裡還有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箋紙,壓於柳枝之下。
拈過箋紙,他的記憶仿佛凍僵了,思維凝固在了紙上的五個字上。
「我必不負君。」
唐天霄悲吟一聲,手上的紙條悠悠地鬆了開去,飛過船舷,飄落水面。
大團的墨漬洇染開來,迅速模糊了筆跡。
只有「不負」兩個字,在水中飄來盪去,妍麗而決絕,許久不肯湮滅。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不負。
求的是不負。
可他終究是不得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