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前緣(1)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9月金秋,天氣漸漸轉涼。

  江明一中開學那天,恰逢一場濛濛細雨,學生們撐著傘來報到,校門口人潮湧動,水泄不通。

  蔣正寒背著雙肩包,獨自穿過了擁擠的人群。他收好自己的雨傘,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抬頭望向教學樓第五層,瞧見了高二(30)班的門牌。

  走廊上除了蔣正寒以外,還有一位抱著幾本書的女生,她穿著江明一中的校服,從他身邊走過。蔣正寒看了她一眼,瞥見她懷裡的書冊——扉頁上寫著:高二(30)班,夏林希。

  原來是同學,他心想。

  夏林希走上了台階,蔣正寒跟在她身後。途經四樓的時候,涼風夾著雨絲吹來,校服的裙擺揚起弧度,夏林希腳步一停,伸手按住了裙子,手上的書冊略微傾斜,有一本掉了下來。

  剛好落在蔣正寒的腳邊。

  蔣正寒彎腰去撿,擦乾了扉頁上的雨水,聽見夏林希和他道謝。他把書冊還給她,接著說了一句:「不客氣。」他們之間隔著一級台階,他往上走了一步,夏林希就和他並排了。

  「我叫蔣正寒,」他自我介紹道,「也在高二(30)班。」

  夏林希點了點頭:「同學你好。」

  除了這一句「同學你好」,夏林希沒再說別的話。

  他們很快抵達五樓,一前一後走進教室。前排的座位已經滿了,夏林希去了教室後方,坐在倒數第二排,然後把自己的書放進了抽屜里。

  蔣正寒坐在她的後面——由於身高的緣故,他習慣了倒數第一排,所以總是格外自覺。他剛坐下沒多久,旁邊的男同學開口道:「啊,你是蔣正寒吧?我叫張懷武,高一的時候,我在你們隔壁班。」

  蔣正寒道:「懷是虛懷若谷的懷,武是文武雙全的武嗎?」

  「對對對,」張懷武立刻笑了,拖著椅子坐得更近,「正哥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我的名字起得真好……」他說話的時候,身體整個前傾,雙腳架在前排椅子下面的橫槓上,不停地抖動著,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整,坐在他前面的顧曉曼就回過了頭:「同學,請問你有多動症嗎?別把你的腳放在我的椅子上。」

  張懷武愣了一瞬,隨即訕訕道:「啊,好的。」他不僅收回了自己的腳,手都不敢放在桌子上,隨便拽來一條書包帶子,卷在手裡拉扯著玩。

  他拽的是蔣正寒的書包。

  蔣正寒任由他拽著,為了緩解氣氛,他開口提問道:「你知道我們班主任是誰嗎?」

  張懷武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是學校『四大名捕』之一,何陽何老師啊,」他心中忐忑,話語頓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江湖外號『鬼見愁』,沒有學生喜歡他。」

  「鬼見愁」三個字令人膽寒,蔣正寒反而被他逗笑了。他從書包里拿出筆袋,打開以後,只見一排原子筆,還有兩塊德芙巧克力。張懷武剛準備靠近一點,蔣正寒就把巧克力都給了他。

  張懷武拿到巧克力,沒有立刻解決它們。他戳了一下顧曉曼,借花獻佛道:「同學,你吃巧克力嗎?」

  兩分鐘以前,顧曉曼對他態度不好。兩分鐘以後,情況也沒有轉機,顧曉曼冷冷地說道:「巧克力有什麼好吃的。」

  話音剛落,夏林希也看了過來。她只是隨意瞧了瞧同學,張懷武卻領會錯了意思,他連忙道:「夏姐,我還有兩塊巧克力,正哥剛才給我的,你要不要?」

  天色暗淡無光,窗外小雨淅淅瀝瀝,室內開了吊燈,燈光的顏色偏冷,此時映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皮膚白得透明。像什麼呢,蔣正寒心想,像打磨圓潤的羊脂玉。

  夏林希收好巧克力,然後在書包里掏了一陣。片刻之後,她竟然摸出三個橘子,分給了她的同桌和後排兩個男生,其中最大的那一個,被她給了蔣正寒。她當然是無心的,顧曉曼卻出聲道:「你都不把大的給我。」

  夏林希把書包放在腿上,偏過臉好像是在思考,她也沒有拿走蔣正寒的橘子,而是敲了敲桌面道:「我明天再帶更大的。」

  蔣正寒勾起唇角,想笑又沒有笑。

  當晚蔣正寒和同學一起回家,幾個男生騎著自行車,從校門口一路飛馳。下雨天的路面很滑,他們倒是不怕摔跤,不僅能保持當前車速,還能一邊騎車一邊聊天。

  雨絲若有似無,仿佛江南朦朧煙雨,把燈影染得更加模糊,燈下水花滾滾,跟在車輪的後方,像漸次匯聚的溪流。一個男生轉過腦袋,忽然問道:「蔣正寒,我聽說夏林希在你們班,她不是我們年級的神話嘛,成績好,長得漂亮,你能不能和我講講,她是什麼樣的人啊?」

  蔣正寒握著車把手,目光依然落在前方,他看著遠處的紅綠燈,說出來的話就像沒說一樣:「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和她不太熟,」他仗著自己腿長,騎得更快了。並且轉移話題,「班主任給我們加了課,每天加一節自習,晚上放學比你們遲,以後不能一起走了。」

  此話一出,另一個男生問道:「那你還參加計算機校隊嗎?正哥,你可不能離我們而去。」

  話說到這裡,這位男同學按下車閘,停在了路邊。他沒穿雨衣,也沒有打傘,頭髮濕了一半,神情倒是嚴肅。

  道旁路燈明滅,照出他身上那件江明一中的校服,以及校服衣領上計算機校隊的徽章。

  蔣正寒停在他前面,回過頭來看他:「我和老師商量過了,高二學業繁重……」他沒有說完,便被同學打斷:「哥們,別說時間不夠,這都是藉口。」

  蔣正寒便笑道:「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錢。」

  和那位同學一樣,他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身上的白色校服淋了雨,勾勒出模糊的身形,寬肩窄腰外加一雙長腿,分明是一位出眾的少年。

  但他有別於在場的其他男生,除了學業和競賽,還有層出不窮的瑣事要忙。對其他同學來說,計算機校隊是可以追求的興趣,然而對蔣正寒而言,卻是現階段無暇他顧的負擔。

  他和那些同學在三岔口分手,迎著雨幕進入破舊的老城區。回家時天已黑透,家裡的燈亮著,父親站在臥室門口。

  「回來了?」父親道。

  蔣正寒鎖好自行車,提著書包走了過去。他的父親略微抬頭,笑道:「高二開學第一天,感覺還習慣嗎?」

  蔣正寒報喜不報憂:「同學都很好,老師很負責。」他見父親拎著塑膠袋,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另一隻手推開臥室的門——迎面傳來一股藥味,母親還在收拾桌面,她半低著頭開口道:「手臂截肢大半年了,每次我給你換藥,你都說不疼。」

  她以為進門的是丈夫,然而當她抬起頭,才發現丈夫兒子都在門口。

  大概半年以前,蔣正寒的父親在工廠值夜班,回來的路上出了意外。人到中年,精力難免疲乏,他連續上了幾天夜班,清晨回家的路上,踩空了老城區的樓梯,手臂戳到鋼筋,因此嚴重受傷,接著傷口惡化,組織壞死,不得不截肢。

  但他很少抱怨,性格一如從前。幻肢痛是可怕的病症,康復期漫長而無望,他對家人從來不提,常說的話反而是:「的確不疼,你給我換藥,我怎麼會疼呢,」他有意輕輕揭過,還拍了拍蔣正寒的肩膀,「晚飯做好了,你去換一件衣服,我們到廚房吃飯吧。」

  廚房的燈是老式燈,燈泡嵌在電板盒裡,垂下一條細長的線。想開燈的時候,便要拉一下線,有時候線路失靈,需要拉好幾下才能照出昏黃的燈光,映到牆角的餐桌上。

  蔣正寒拉開了燈,給他的父母盛飯。母親在一旁端菜,擺上了排骨瓦罐湯,蔣正寒端過飯碗,母親就給他夾排骨:「燉了兩個小時,應該入味了。」

  「你從小就喜歡吃排骨,」他的父親道,「多吃一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蔣正寒沒有吃排骨,他想到了什麼,於是放下瓷碗,拎起他的書包。包里裝著零零碎碎的東西,還有一個橙黃色的橘子,皮薄個大,臥在他的筆記本旁邊。他翻書包的手指一頓,隨後說了一句:「家裡的存摺還剩一萬五千塊錢,昨天我存了兩萬,現在有三萬五千塊錢了。」

  他把存摺拿出來,遞給自己的父親。

  父親沒有伸手接,說道:「今天上午,你們學校的王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退出了計算機校隊。」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想好的話也沒說出口。

  蔣正寒看著父親,等待他的下文。從小到大,父母幾乎沒有責罵過他,他們更擅長勸解和引導,讓他自己發覺自己的錯誤,並且承擔所有的後果。他習慣了這種教育模式,所以做出決定之前,總是默認了父母的支持。

  這大概算是廣義的獨立。

  這一次和以往一樣,他的父母無話可說。最終父親開口道:「吃飯吧。」

  他們雖然窮,卻在溫飽線以上。

  飯後蔣正寒洗碗,聽見隔壁有鞭炮聲。此時小雨已停,院內水色一新,燈光照著一棵杏子樹,隔著窗戶立在院子中,半截枝丫伸出牆壁,還被纏上了紅布頭。

  「隔壁你張叔叔的兒子娶新娘了。」蔣正寒的母親坐在桌子旁,正在用本子記帳。醫藥費是最大的開銷,她白天要照顧丈夫,晚上要收拾家務,為了維持正常的生活,家裡的每個人都不容易。

  母親記帳記到一半,溫聲說了一句:「前幾天給你的巧克力,是他們家送來的喜糖。」

  蔣正寒沒想到他把喜糖給了夏林希。

  蔣正寒在夏林希的後排坐了兩個月,其間班主任調換過無數次座位,從來沒有殃及他們這一片。或許是因為夏林希成績好,她坐在哪裡,老師都會放心。

  11月上旬,學校召開秋季運動會。班主任站在講台上,號召同學積極響應,當天下午,同學們踴躍報名,類似於鉛球、跳繩、羽毛球、四百米接力跑的項目,幾乎在瞬間被一掃而空,而那些三千米長跑、五千米長跑、背越式跳高的運動項目,卻遲遲無人問津。

  然而按照學校規定,這些項目必須有人參加。於是班長抱著班級名冊,從班級前排走到後排,挨個兒重複道:「同學,有興趣跑一個三千米嗎?沒有是吧,那背越式跳高呢?」

  很不幸的,他得到了無數個否定的答案。

  直到走到最後一排,他看見了安靜坐著的蔣正寒,還有蔣正寒前面的夏林希。夏林希正在刷題,此時此刻誰也不理,班長徑直路過她,彎腰稱讚蔣正寒道:「蔣同學,看你身材這麼好,平常肯定經常鍛鍊吧。」

  夏林希端著水杯,回頭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為什麼,班長被她看得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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