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迸裂(2)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夏林希握緊了手機,接著打開了這扇門。

  陳亦川半靠著門框,高挺的身形好似一面旗幟,立在了房間門口的位置。他比夏林希高了不少,此刻還抬著頭說道:「夏林希,你在忙什麼呢?還不出來寫代碼。」

  「我在打電話,」夏林希道,「打完就去工作。」

  她和陳亦川草草講完,看著他走得很遠了,她才繼續開口:「您有什麼事嗎?」

  夏林希以往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氣氛都要比今日更融洽一點。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總之母親的語氣不對勁,而她也很明顯地察覺到了。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不料母親直截了當道:「你出來吧,我現在就在你們的寫字樓外面。」

  這一間地下室內,除了夏林希以外,所有人都在忙正事。夏林希走出正門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她,因為她的神色和平常一樣,大家也沒察覺到發生了什麼。

  穿過地下室的走廊,她沿著樓梯往上走,剛踏出這座寫字樓,就瞧見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

  車身全黑,標誌顯眼,市場價很高,車牌號很好。

  正午烈日炎炎,酷暑難熬,陽光好似一波熱浪,將地面烤得發燙。來往行人衣著清涼,陸續經過那一輛轎車——直到車窗緩慢降下來,夏林希就看見了她的母親。

  她站在原地遲疑兩秒,想起地下室里的蔣正寒,終歸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到了那輛車的旁邊。

  「媽媽,你怎麼來了?」夏林希雙手背後,緩和語氣道,「我沒想到你會來北京,我在這裡……」

  她母親的臉上戴著墨鏡,波浪卷的長髮盤了起來,妝容精緻,卻遮不住疲憊。她似乎想和夏林希說點什麼,但雙手在方向盤上握了一會兒,她便 改口道:「好了寶貝,上車吧。」

  車上開了冷空調。

  夏林希方才坐穩,母親就踩下了油門。

  「中午還沒吃飯吧?」母親在前排說,「我帶你去吃飯。」

  此時是中午十二點,室外天氣尤其燥熱。車輛穿過當前的街區,停在了五星飯店門口,兩位門童穿著制服迎賓,夏林希還沒有下車,門童便在車外招呼道:「歡迎光臨。」

  母親摘掉墨鏡,伸手拎起了皮包:「飯店比地下室環境好,我們在這裡談一談。」言罷,領著她進門,走向了飯店大廳。

  夏林希從小到大,都被母親嚴格要求,考試要拿第一名,凡事要做到最好。但她並不是神童,有時候也做不到,母親會因此批評她,措辭相當嚴厲。

  所以在她的記憶里,很少有哪一次,母親與她慢條斯理,共同探討一個問題。

  今天算是一個罕見的例外。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飯店內坐著不少顧客,夏林希低頭看菜單,出聲說了一句:「我不是不想講實話,我是怕你知道以後,會生我的氣。」

  母親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另一份菜單:「你中午想吃什麼呢?這裡的山珍湯味道挺好,蘑菇是從東北運來的,冰糖燕窩也不錯,還能給你補一補,」她沒看完菜單,隨手就合上了,「媽媽在外面掙錢這麼辛苦,還不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吃好穿好,別像我當年一樣遭罪。」

  她的母親一句一頓道:「你今年才二十歲,就和男朋友同居,整天在地下室工作,忙到暑假不願意回家,到底是為了什麼?」

  講完這一句話,母親終於繃不住情緒,做了一個深呼吸——夏林希才終於明白,母親沒有責怪她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心中無怒,而是因為她已經氣過頭了。

  大廳里共有二十幾位客人,不遠處還有人彈奏古箏,樂曲名為《春江花月夜》,算是飯店內的免費表演。那曲子溫婉如花間流水,飯桌上的氣氛卻寒冷如冰。

  服務員端來燕窩,擺在了夏林希面前。

  她拿起勺子嘗了一口,和自己的母親解釋道:「對不起,我要先道歉,因為沒有告訴你們,也一直沒有說實話,」她放下了勺子,接著說道,「但是我還是認為,我沒有做錯事。」

  夏林希明白一句話,叫作紙包不住火,無論她幹了什麼,遲早是要敗露的。和男朋友同居是這樣,加入創業公司在地下室工作也是這樣,但她自認為是一個自食其力的成年人,她有權利做出自己的選擇,沒道理為了單純滿足父母的意願而違心行事。

  她說出了自己的理由:「我是真的喜歡他,至於創業的事情,那不僅是他的目標,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夏林希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母親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你不問我怎麼知道的?這麼冷靜地和媽媽說話,你知道我和你爸多擔心你?」母親碰也沒碰桌上的菜,目光定格在了女兒身上,「你清明節、勞動節不回家,兩個月的暑假也不回家,我打電話給你們輔導員,昨天去了你們學校,才知道你從寢室搬出去了。」

  她道:「你們寢室那個叫莊菲的女生,告訴我你在和男朋友同居。你今年才多大一點,這麼大的事都不和父母商量,你明白怎麼保護自己嗎?」

  夏林希低著頭一聲不吭,握緊了自己的手提包,這才發現手機沒電了——而她在中午出門之前,也沒有和蔣正寒打一聲招呼。

  夏林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注意保護措施,」語畢又補充道,「平常也很節制,沒超過身體負荷。」

  她說出這一番話,簡直是破罐破摔。

  母親聞言,先是抬起了手,像是要打她巴掌,但是沒過多久,她又放下了手:「你真的是長大了。」

  你真的是長大了。此時此刻,這七個字絕非誇讚。

  夏林希全盤托出:「蔣正寒的確是在創業,他租了寫字樓的地下室,因為地上的房價太貴了,暫時消費不起。」

  她一句話尚未說完,母親已經出聲打斷:「行了,你們別胡來了。」

  母親道:「創業要的是人脈和資金,你出去打聽打聽,那些創業成功的老闆,哪一個是大學沒畢業的毛頭小子?」

  夏林希心想,谷歌的CEO是二十三歲創業。扎克伯格建立Facebook的時候,他也才剛滿二十歲,三個合伙人都是哈佛同學。還有Snapchat的創始人,史丹福大學90後學生,二十二歲就收穫巨大的商業成功。

  但她不想頂嘴,選擇了轉移話題:「現在的客戶數目,已經相當可觀了,比起很多創業公司,我們其實算幸運的。」

  她解釋了很多方面,但母親油鹽不進。一頓飯吃了三個小時,桌上的飯菜都涼了,她也得到了最後通牒。

  「今年2月我找過蔣正寒,那天你也給我打了電話,我讓你和他分手,你聽沒聽我的話?」母親端起了玻璃杯,紅指甲抵著杯沿,「蔣正寒說不想讓你吃苦,現在帶著你在地下室工作,我只有你一個女兒,我不為你考慮為誰考慮?」

  夏林希道:「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她手裡拿著筷子,坦白道,「但我不會分手,」表態完畢,她試著安撫母親,「我是初中就刷題三百本的人,你們這樣培養我長大,我並不害怕吃苦。」

  然而這一番話,並未打動母親。

  母親從原位站了起來,手上仍然拎著皮包:「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是嗎?連媽媽的話也不聽了,那好,你以後就靠自己養活吧。二十歲的成年人,也該自力更生了。」

  她說的當然是氣話。

  如果夏林希服個軟,什麼風波都不會出現。

  可是夏林希沒有。

  她的脾氣比野驢更犟,骨頭也硬得像塊石頭——即便她現在非常清楚,依照她母親的意思,大概要斷了她的零花錢,一年三十多萬的份額。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更何況她前段時間,還辭掉了Inflection的工作,母親讓她自力更生,可以稱得上釜底抽薪。

  但她終歸沒服軟。

  這一天晚上七點多鐘,夏林希回到了地下室,顧曉曼一瞧見她,立刻遠遠跑了過來:「夏林希,我的天哪,你下午去哪裡了?手機怎麼都打不通,人也消失不見了?」

  夏林希道:「我媽來了北京,我和她出去吃飯,沒和你們打招呼,手機也沒有電了。」

  顧曉曼表示理解,但她隨即又想到什麼,雙手拉住夏林希的手:「蔣正寒發現你不見了,和陳亦川出去找你,聽門口的保安說,你自己上了一輛車,一直沒有回來。可能是因為你手機沒電,他用手機定位也失敗了。」

  夏林希蹙眉道:「蔣正寒和陳亦川人呢?」

  「大概還在找你,我馬上給他們打電話。」顧曉曼道。

  顧曉曼打完電話以後,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蔣正寒和陳亦川都回來了。

  陳亦川前腳踏進正門,就隨手拍了一下門框:「夏林希同學,你下次消失之前,好歹和我們說一聲。」

  蔣正寒在後面跟了一句:「不說也沒關係,手機保持開機。」

  當前時鐘指向八點,除了他們四個人外,地下室里沒有別人。由於明天是禮拜日,今天下午算是放假,大家都走得比平常早,也是到了那個時候,蔣正寒才從工作中回神,發現夏林希消失不見了。

  他走到夏林希身旁,也不顧周圍有人,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在她消失的這幾個小時,蔣正寒根本無心工作,恰如那句流傳很廣的話——當你真正喜歡上一個人,你既有了一身鎧甲,也有了一根軟肋。

  夏林希剛被摸了頭,就很主動地認錯:「以後不會這樣了,」為了彌補過錯,她接著提議道,「你們吃過晚飯了嗎?我請你們吃晚飯吧。」

  顧曉曼搓了搓手道:「去那家新開的火鍋店好不好?分量足,味道香,大眾點評高,就是有點遠,走過去半個小時。」

  陳亦川當即點頭:「好啊,沒問題,我也想吃火鍋。」

  他從木桌上拿起書包,把自己的電腦裝了進去:「對了夏林希,你失蹤的那會兒吧,我還在想呢,是不是我說錯話了,你一個生氣想不開,就跑了也說不定。」

  幾步開外的地方,夏林希拿起手提包,後知後覺地詢問:「你說錯什麼話了?」

  「哎,就是那幾句話,」陳亦川敲了敲桌子,「我說現在的關鍵任務,是開發全套功能,不是優化部分性能,」言罷,陳亦川清咳一聲,「我當時還多說了一句,說你提出的算法沒用,寫起來太麻煩了。」

  蔣正寒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

  陳亦川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跑到了蔣正寒身邊:「哥們,你覺得我的思路錯了嗎?」

  蔣正寒左手牽著夏林希,右手拎著她的電腦包,即便他偏心夏林希,還是說出了實話:「提前寫完主要功能,才能儘快占領市場,」他抬起拎包的那隻手,輕拍了陳亦川的肩膀,「我和你想的一樣。」

  陳亦川低聲笑了笑,又聽蔣正寒繼續說:「夏林希的算法也有用,不過需要簡化步驟。」話音落罷,他們一行人走出大門,蔣正寒轉身給門上鎖,夏林希就站在他身側。

  走廊里壞了一盞燈,近旁幾乎漆黑一片。顧曉曼和陳亦川立在前面,他們停在了走廊拐彎處,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到這裡。

  趁著這個機會,夏林希靠近蔣正寒懷中,他以為她要說點什麼,但她始終保持安靜,只是伸手抱住了他。

  因為蔣正寒,夏林希和母親鬧得很僵。

  附近依舊沒有燈光。蔣正寒鎖好了大門,手也摸上她的下巴,指尖觸及她的唇瓣,像是找好了位置,隨後沒過多久,他在黑暗中和她接吻。

  地面有些潮濕,牆角生著青苔,她屏息細聽,聽見水滴的聲音。她的心跳比水滴聲更快,雙手圈住了他的脖頸,用舌頭勾畫他的唇線——她第一次幹這種事,幾乎忘了遠處還有人。

  遠處的陳亦川喊了一句:「喂,要幫忙嗎,你們鎖好門了嗎?」

  此話一出,夏林希馬上放開了蔣正寒。

  蔣正寒心中遺憾,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但他隨即又想到,將來必然還有機會。於是他平復心情,再次牽上夏林希,把她帶到了前方,一片光明的地方。

  他問:「今天你和母親見面,談話的內容……」

  夏林希打斷道:「談話的內容和你無關,只是一次普通的聊天。」

  蔣正寒見她神色如常,此時此刻也並未多想。

  陳亦川走在前方,打了一個響指道:「顧曉曼告訴我,我們開始盈利了,」他轉身盯著蔣正寒,就這麼倒退著走路,「公司建立才幾個月?我們進步飛速啊,你準備發獎金嗎?」

  蔣正寒誠實道:「這個月的收入,比支出多了十塊,」言罷他拿出一把傘,順著陳亦川的話說,「盈利的十塊錢,發給你留作紀念。」

  寫字樓外夜色漆黑,風也颳得有點大。近來天氣格外悶熱,原是因為將要下雨,他們走了十幾分鐘,就有淅淅瀝瀝的雨水,一點一滴地落在衣服上。

  蔣正寒的那把傘,出現得恰到好處。

  除了他以外,其餘三個人都沒帶傘。

  蔣正寒撐開傘柄之後,把它交給了夏林希,隨後走向了前方,和陳亦川並排直行。顧曉曼還沒明白過來,陳亦川便回頭看她:「顧曉曼,你還愣著幹什麼,和夏林希一起打傘啊。」

  顧曉曼問:「那你們呢?」

  「你說我們兩個啊?」陳亦川勾過蔣正寒的肩膀,「我們兩個健壯的男青年,晚上淋點小雨算什麼?」

  夏林希比顧曉曼高,所以由她來撐傘。但她其實不想撐傘,她想給所有人擋雨——今晚這一次過後,她永遠不會忘記帶傘了。

  她盼望雨勢變小,然而天公不作美。短短几分鐘之後,一場陣雨變成了暴雨,滂沱大雨傾盆而下,仿佛藏在天外的海浪,能在倏然之間一瀉千丈。

  來往車輛急速飛過,帶起高有幾尺的水花,悉數濺在了行人身上。雨天路滑,行人叫不到計程車,就站在路口邊上,幾輛汽車拉響了鳴笛,卻被空中的雷聲轟隆吞沒。

  周遭浮起一圈水汽,隨著夜風瀰漫四散。

  夏林希還打著傘,她的裙擺全濕了,貼在雪白的大腿上,拉開又會重新黏上……鞋底似乎也泡滿了水,她每走一步都仿佛穿越沼澤。顧曉曼的狀況和她一樣,但陳亦川和蔣正寒就要狼狽多了。

  夏林希出聲提議道:「雨下得這麼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咱們別去飯店了,先和我們回家吧。」

  先和我們回家吧。

  蔣正寒和夏林希的家,離他們現在的位置很近,步行大概只要五分鐘。如果陳亦川掉頭回學校,至少還要再走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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