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爭鋒(2)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他身旁坐著一個微胖的姑娘,姑娘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兩頰生著淺褐色的雀斑,眼中滿是少年和吉他,同樣也是計算機系的學生。

  蔣正寒記得她的名字,似乎是叫柯小玉。

  柯小玉和蔣正寒同班,不過因為蔣正寒經常逃課,班上同學幾乎見不到他。久而久之,蔣正寒在眾人的視線中淡出,變成了一個有影無蹤的神話,也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柯小玉不是這樣的風雲人物,她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從來沒有受到過關注。但是今晚和平常不同,段寧彈完一首曲子之後,柯小玉忽然站了起來,挺直腰杆立在台階上,大聲告白道:「段寧,你彈得真好!」

  段寧沒用正眼瞧她。

  他不會在意這樣的姑娘。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呢?簡而言之,就是膚白貌美,風姿綽約。

  柯小玉完全不符合這個標準。

  段寧一手按在吉他弦上,目光聚焦於周圍的人群,沒過多久,他一眼看中了夏林希。

  但是夏林希身旁還有蔣正寒。蔣正寒摟住了她的肩膀,兩人的關係不能更明顯,段寧瞬間失去了興趣。他把蔣正寒當朋友,朋友的女朋友,就是另一個星球的人,他一直深信這個道理。

  段寧提包站起來,拎著自己的吉他,穿越擁擠的人群,走向了蔣正寒。

  夏林希問道:「你認識他?」

  「他叫段寧,」蔣正寒介紹道,「我的室友之一。」

  夏林希點頭:「你們開學的時候,我好像沒有見到他。」

  「因為開學那一天,我來得比較遲,」段寧背起了吉他,唇角一挑笑著道,「蔣正寒,這是你的女朋友吧?不錯啊,這麼漂亮。」言罷他又說,「我可不是在恭維你。」

  夏林希道:「你是在恭維蔣正寒的眼光好。」

  蔣正寒一手揣進衣服口袋,另一隻手仍然摟著夏林希:「還有運氣好。」

  段寧笑道:「你們兩個,婦唱夫隨啊。」

  三個人寒暄一陣,操場上的群眾也散了。天邊星光閃爍,夜空無盡延伸,周圍一切歸於平靜,留下一片片單薄的影子,屬於幾個夜跑的學生。

  蔣正寒轉身走出操場,夏林希跟在他的左邊,段寧換了一個位置,步行於蔣正寒的右側。

  「你這個點回來,是為了給我修電腦嗎?」段寧笑出了聲,與蔣正寒勾肩搭背,「兄弟,你真夠意思,改天我請你吃飯,全聚德的烤鴨全席,你賞不賞臉?」

  段寧話音落後,蔣正寒才想起修電腦的事。

  背包里裝著一台筆記本,段寧一手將它提起,交給了蔣正寒。

  「除了修好筆記本,還要找到攻擊的人,」蔣正寒接過他的背包,同他約定了一個期限,「至少需要一個月。」

  「那沒問題啊,一年都行,」段寧低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夏林希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於是這一日分別的時候,她站在蔣正寒的角度,思考著一個問題:「如果他招惹了黑客,會不會把你牽扯進去?」

  此刻,段寧已經邁入了宿舍樓。

  而在男生宿舍門口,一處靠近花壇的位置,樹葉擋住了兩個人,蔣正寒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那不是黑客的手法,是一個單純的惡作劇。」

  夏林希道:「你過來一點,我還有話對你說。」

  她是真的有話要問,不過蔣正寒未解其意。

  在他們感情發展的過程中,每當夏林希說「你過來一點」,蔣正寒俯身靠近的時候,她都會趁機親他一下,幾乎沒有一次例外。

  為了獲取主動權,蔣正寒一手拎著書包,另一隻手摟上她的腰。他正準備低頭吻她,就被夏林希捂住了眼睛,聽見她低聲道:「年底我媽媽要來北京開會,她不知道我們的事情,要在北京待上一個月,所以今年的12月,我要在圖書館埋頭學習。」

  夏林希說得拐彎抹角,傳達的意思卻很明確。

  她的母親要來北京,下榻的賓館位於五道口附近。年末的會議集中在上午,每天下午和晚上,她媽媽都有充足的時間,用來陪伴自己的女兒。

  為了防止事情敗露,夏林希打算閉門不出。

  蔣正寒拉開她的手,與她對視了半晌,最終仍然笑道:「12月是考試月,你專心複習。」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不向父母坦白,也沒有強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完全順從了夏林希的意思。這樣的反應十分冷靜,夏林希的感覺卻很微妙。

  晚上九點左右,她回到了自己的學校。

  圖書館沒心思去了,她坐在寢室里自習。老師講課非常快,留下了若干疑難點,數學專業並不簡單,它就像一個滾燙的熔爐,不斷地燒掉學生的時間。

  與從前一樣,夏林希在做題的時候,內心最為空曠安寧。假如心境是一方湖泊,那它此時必定風平浪靜。

  楚秋妍搬了一把凳子,挪到了夏林希的旁邊。

  桌前擺了兩盞燈,她們兩個一起學習,遇到不懂的題目,雙方會仔細地討論。楚秋妍將知識點融會貫通,對夏林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林希攤開筆記本道:「經過了今天晚上,我的期中考試不會掛科了。」

  「太謙虛了,」楚秋妍笑道,「你是一個會心算的人,只要明白了原理,做題肯定比誰都快。」

  楚秋妍傍晚參加鋼琴演出,至今還沒有卸妝。她的五官輪廓很好,化妝之後相當出彩,不過頭髮上綁著皮筋,她稍微動了一下腦袋,那根皮筋就崩開了。

  夏林希見狀,從旁邊的柜子上拿了一條發圈。

  寢室里充滿了英語對話聲——不遠處的莊菲正在聽磁帶,她抱著一個老式的錄音機,一句又一句地跟讀,那一股不服輸的認真勁,說到底也很讓人佩服。

  她表面上正在背英語,其實也在關注楚秋妍。莊菲略微側過身子,眼角餘光看向了她們。

  只見夏林希握著梳子,正在給楚秋妍梳頭髮,她的手法相當輕柔,說話的嗓音也好聽:「你喜歡扎高辮子,還是低一點的?」

  楚秋妍敲了敲桌子,輕笑一聲道:「只要是你扎的,怎麼樣都好看啊。」

  夏林希就隨便選了一個位置,然後幫她綁好了發圈。

  「你會盤頭髮嗎?」楚秋妍又問,「我在微博上看到一種盤頭髮的方法,拍出來特別好看……」

  夏林希彎腰靠近她:「什麼樣子的?我來試一試。」

  楚秋妍打開手機,隨即翻出了相冊,夏林希依照步驟分解,完整地再現了盤發。她用手機拍好照片,反饋一般遞給楚秋妍。

  楚秋妍乾脆站起來,拉著夏林希說:「我也給你盤一次。」

  她們兩個玩了很久,最後都有一些手酸。

  楚秋妍回到她的柜子前,從中拿出了兩瓶藍莓汁。飲料的產地是加拿大,包裝上貼著進口標識,她把一瓶給了夏林希,拆開另一瓶自己喝了。

  「我想減肥的,」楚秋妍邊喝邊說,「但是沒有自制力,一到晚上就很餓。」

  夏林希擰開她的果汁,同樣喝了一小口,但她脖子仰得太高,不小心嗆了一下,因此連續咳嗽幾聲,楚秋妍摟著她的肩膀,為她拍背。

  好像她們兩個人才是室友,莊菲獨自一人待在僻靜的外圍。

  她並不能忍受這樣的忽視。

  「你們沒看見我在聽英語嗎?」莊菲放下錄音機,椅子拖出了巨大的聲響,「你們兩個煩死了,沒有一分鐘閉嘴,雞都比你們安靜,你們還不如兩隻雞!」

  莊菲所說的「雞」,確實是兩隻腳的動物。

  但在夏林希和楚秋妍聽來,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意思。

  除了她們三個人以外,寢室里還有一個李莎莎,此時的李莎莎坐在床上,正在全心全意地關注美劇。她戴著一副耳機,調大了電腦的聲音,不想參與這一場紛爭。

  李莎莎置身事外,夏林希卻是局中人。

  她偏過頭看向莊菲,問道:「你的英語磁帶,不比我們更吵?」

  楚秋妍接話道:「別這麼說,也許那個錄音機不能插耳機,她有心無力。」

  楚秋妍的這一句話,好比一把刀子,扎入了莊菲的心口。

  人們把大學稱為象牙塔,指代一個孕育理想的勝地,然而剖開現實之後,日常生活充滿了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衣食住行,每一項都倚仗於金錢的供養。

  夏林希和楚秋妍不用為此煩心,但是莊菲與她們兩個人不一樣。她一台錄音機用了十年,至今沒碰過智慧型手機,惱羞成怒之下,她把桌面的東西全部摔到了地上。

  為什麼要有貧富差距?!她簡直嫉妒得發瘋,心中燒起一把大火,燎原之勢遍布全身。

  成績好的學生通常有共同的特質,比如他們多半聰明、爭強好勝、自制力過人。莊菲擁有後兩種屬性,她處於一種自陷囹圄的狀態。

  「你今年十八歲了,」夏林希道,「你是一個成年人,別像八歲的孩子,把東西扔在地上。」

  在寢室的中央,遍布教材和筆記本,還有一台錄音機。錄音機年久失修,按鈕都褪色了,夏林希低頭打量,終歸決定退讓一步。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她心中忖量了很多,自覺態度不夠溫和,因此緩慢彎下腰,撿起錄音機,放在了莊菲的桌上。

  莊菲站起來,反手扇了她一巴掌。

  聲音之大,響徹房間。

  夏林希從小到大,生平第一次被人打。

  父母對她限制嚴格,列了不少條條框框,但是教育建立在口頭上,從來沒有動用過武力。她傾向於和人講道理,也曾經和同學吵過架,雙方針鋒相對,甚至引來了老師。

  老師讓她們看一本有關寬容的書。

  書中警戒人們:要以善止惡,而不是以惡止惡。學會與人相處,是一場自我修行,看開困厄與不平,愛永遠比恨更長久。

  夏林希年輕氣盛,達不到這樣的高度。

  或許等她五十歲了,她才能有超脫的心境。如今她不滿二十歲,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狠狠踹了回去,踢在莊菲的肚子上,伴隨著椅子摔倒的重響。

  莊菲猝不及防,腹部火辣辣地劇痛,趨於慣性趴在地上,冷不防又被踹了一腳。她梗著脖子站起來,整張臉紅得像燈籠,伸手就要拉扯夏林希的頭髮,卻被楚秋妍一個反剪按在桌邊。

  「一個大學生,竟然動手打人,」楚秋妍開口道,「你太過分了。」

  莊菲死命地掙扎,同時大聲喊道:「夏林希她踹我,她踹了我!」一邊說話一邊扭動,很像一條田地里的蠕蟲。

  夏林希難以冷靜。

  假如當下楚秋妍不在場,局面恐怕會無法控制。夏林希沒有挨打的經驗,也沒想過會發生什麼,她之所以踢出那兩腳,完全是因為氣憤難平。

  她討厭暴力和打架,卻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耳光,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她低聲問道:「你聽說過轟動全國的朱令案嗎?還有今年4月的復旦投毒案,成績優異的學生謀害室友,自毀前程一輩子受人唾罵。」

  莊菲咬緊牙關,雙眼通紅。

  夏林希接著問她:「你讀了十幾年的書,就是為了和我打架?」

  「是你們先惹我的!」莊菲眼中含淚,尖叫一般吼道,「我要去保衛部,告發你們兩個敗類……」

  夏林希打斷道:「先動手的人是你,李莎莎也能做證。我們學校管理嚴格,你會得到警告處分,然後記入電子檔案,畢業找不到工作,大學四年都白讀了。」

  她披上一件外套,語氣沒什麼變化:「要去保衛部嗎?我和你一起去,講明白前因後果,等待學校的裁判。」

  莊菲按著桌子,身體有些打戰。

  不是因為她服軟,而是因為她怕了。

  她說:「你們威脅我,看不起我,我不去保衛部,我要找輔導員。」

  夏林希冷聲回答:「好,別忘了和輔導員說,我幫你撿錄音機,你打了我一耳光。」

  莊菲回頭瞪了她一眼。

  楚秋妍鬆開手,站在莊菲的背後:「別再折騰了好嗎?你有空多認識幾個校友,在任何方面都能發現比你強的人,如果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你。」

  莊菲悶不吭聲,低頭收拾書包。她把筆記本塞進去,一手拎包,轉身跑出了寢室。

  她的眼淚落在椅子上,像是灑了幾滴自來水。

  夏林希走過去關門,對著門後的鏡子一照,發現自己半張臉腫了——單打獨鬥少有贏家,通常是兩敗俱傷。

  她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用濕毛巾貼在臉上冷敷,但是楚秋妍打斷了她,走過來說:「你現在去拿手機,給自己拍一張照片,如果莊菲找輔導員告狀,你手上也有證據。」

  夏林希依言照做。

  楚秋妍心有餘怒,她平常很少生氣,一生氣就要吃東西。所以寢室熄燈之後,楚秋妍還在吃薯片,同時給夏林希發微信:「我計劃去保衛部,給莊菲記一次過。」

  夏林希回答:「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給她留一點餘地。」

  這並不是她的真實想法。

  她一共踹了莊菲兩腳,敘述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變成一次打架鬥毆。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之間,存在一條摸不清的界限,距離開學還不到三個月,她有意避開正面衝突。

  回顧剛才的反應,她還是不夠理智,也不夠冷靜,下腳的時候沒輕沒重,仿佛一個被逼急的潑婦。如果沒有楚秋妍按住莊菲,那她們兩個肯定會打起來。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執,她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忍不下那口氣,也免不了心煩意亂。

  夜裡接近十二點,她懷抱枕頭睡著了,次日一早,七點起床,臉上的浮腫完全消退,一切又好像恢復了原狀。

  莊菲沒有找輔導員,也沒有去保衛部,她依然和整個寢室不合,幾乎一天到晚泡在圖書館。

  11月悄然來臨,也捎帶了一場期中考試。

  楚秋妍沒怎麼複習,考前一整天都在玩手機,然而成績出來以後,她卻是全科滿分。夏林希和李莎莎差不多,分數徘徊在八十與九十的區間內,雖然算不上震撼,卻也是學霸的範疇。

  唯獨一個莊菲,兩門不到七十分,還有一門不及格。

  夏林希對莊菲漠不關心,比起這一位室友,她更關注時間的行走。眼看12月即將到來,她的母親也要抵達北京,和蔣正寒的相處機會越來越少,因此她規劃了每一天的安排。

  11月的某個傍晚,她在蔣正寒的學校里,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飯。北京的冬天刮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般,她把圍巾往上拉了一點,接著打了一個噴嚏。

  蔣正寒側過臉看她,伸出一隻手將她摟緊。

  「你實習了一個多月,」夏林希問,「心裡有什麼感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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