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衷情(2)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於是五分鐘以後,兩個人一起在廚房忙活。
冰箱裡裝滿了食材,第二層還有彭阿姨準備的晚飯。但夏林希假裝沒看見,偏要和蔣正寒共同下廚。
她在水池裡鋪了一層蔬菜,然後擰開水龍頭,毫無章法地沖洗,水流衝出一道痕跡,她拉了一下蔣正寒的袖子:「你看這裡,像不像數學書上的伯努利雙紐線?」
蔣正寒是真的會做飯,他在生活技能方面,比夏林希高了幾個百分點,從切菜的刀工就可見一斑。
他側過臉,看了一眼水池,水流繞成一個圈,從篩網中漸次漏下,因此他回了一句:「也像一條等角螺旋線。」
夏林希走過來挨近他:「不對啊,圈與圈間距相同,更像阿基米德螺旋線。」
蔣正寒竟然道:「那我們列一個方程。」他站在她的身旁,正在切一個土豆,但因他們距離太近,他剛一伸手,就碰到了夏林希。
夏林希馬上縮回手,但其實沒什麼差別,依舊被蔣正寒握住了,仿佛一個捕捉遊戲,她並沒有成功逃掉。
廚房裡燈光柔和,地板也亮得反光,大理石砌成的灶台上,擺著洗乾淨的茄子和西紅柿。夏林希多少有一些愧疚,她說了要自己下廚,然而到現在為止,她也只會洗菜。
她的手上仍然沾著水,蔣正寒抽了一張紙,幫她把水漬擦掉,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擦著擦著,就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她抬頭看著他,兩個人安靜地對視,冬夜嚴寒刺骨,她覺得不該這麼熱,他好像有所感念,打算彎腰詢問她。但是隨著他越靠越近,夏林希心想,這並不是一個提問的氛圍。
12月初,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附著在光滑的玻璃窗上,凝成一片層次分明的白霜。
夏林希屏住呼吸,也不是故意分心,但她此刻頭腦空白,不得不轉移注意力。
蔣正寒離她有多近,她根本算不出來,心頭方寸大亂,拉響了一聲警鈴。她可以跑掉但又不想跑掉,只覺得下一秒就能體會到這來之不易的初吻。
然而下一秒真正降臨的時候——門鈴響了。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門鈴,打碎了所有的旖旎。
夏林希覺得,她需要一件隱形斗篷,把蔣正寒整個人都蓋起來。假如父母進門發現了他,那他們的下場會有多慘?
然而哪有什麼隱形斗篷,她只能這樣假想一下,接著面對門外的現實。
從廚房到客廳,最多十幾步的距離,她走得相當艱辛。不過行至一半,她又忽然想起,爸爸媽媽都有鑰匙,應該不會按門鈴。
她終於快步走到門前,透過正中央的貓眼,看向此刻的走廊——那裡沒有她的父母,只有一個握著對講機的保安。
因為認識那個保安,她馬上恢復鎮定。
門開了一條縫,夏林希出聲道:「這麼晚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們剛剛接到了業主林婧的電話,」保安問道,「林婧是您的母親吧?」
「是。」
「她向我們反映,今晚只有您一個人在家,但是手機無法打通,就讓我們過來看看情況……」
夏林希的手機靜音了,放在書包的最裡層,自從她進門以後,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所以她馬上說:「剛才沒看手機,我給媽媽回一個電話。」言罷,夏林希準備關門,廚房卻傳來一陣切菜聲。
保安神情茫然,沒明白髮生了什麼。
夏林希忙道:「我正在看電影,主角喜歡做飯。」
保安將信將疑,接著答了一句:「電影的音效好逼真啊。」
「新買的立體音響,」夏林希望向客廳,搜腸刮肚足有兩秒,終於擠出來一句,「比起從前的音響,它的效果好了不少。」
保安見狀,以為她所言非虛,與她寒暄兩句後,完成任務就離開了這裡。
夏林希關上正門,如釋重負。
「你不怕我爸爸媽媽突然回來嗎?」夏林希走進廚房,面朝蔣正寒的背影,「假如被他們發現了……」
蔣正寒把大火轉成小火,按下抽油煙機的開關:「假如被發現了,我只能向他們坦白。」
「坦白什麼?」
「在廚房裡,對你心懷不軌。」
夏林希心頭一熱,加重語氣道:「我說的是正經話!」
蔣正寒道:「我也是。」
夏林希無從辯駁,舌頭像是打了結,回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她背靠一扇玻璃門,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腦中所想問出來了:「以後我們住在一起,也是你做飯嗎?」
話音落罷,她紅透了臉,轉身往客廳走:「我說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蔣正寒追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他關閉了灶台的電源,從廚房裡跟了出來,和她一起走到了客廳。沙發附近鋪了一層波斯地毯,柔軟並且富有彈性,腳踩上去沒有聲音,因此夏林希直到落座,也不清楚蔣正寒站在旁邊。
她從書包里掏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號碼。
響過兩聲之後,她媽媽接了電話:「你今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手機打不通?」
「我靜音了,」夏林希道,「沒有注意。」
鑑於夏林希一貫的作風,她媽媽輕易就相信了女兒,認為她獨自在家一心學習,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功課上,並未留意到手機的來電提醒。
正因為此,媽媽的氣消了一半,又接著開口道:「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須今天和你說。」
夏林希坐直了身體,扶著沙發的抱枕,嚴陣以待地問道:「什麼事這麼重要?」
「那個彭阿姨,從今往後不會再來我們家了。」
「我們家惹她不高興了嗎?」
「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媽媽答道,「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女兒跳樓了。」
她女兒跳樓了。
一句話好似一顆重磅炸彈,炸出了隱藏的硝煙。
電話的另一頭,媽媽再三叮囑道:「她手裡有我們家的鑰匙,我沒來得及換鎖,今天晚上你把房門反鎖。」
夏林希的母親有一個習慣。她在權衡一件事的好壞時,會剔除相關的情感因素,商場上摸爬滾打的這些年,讓她認定凡事都要仔細考慮,倘若造成了什麼後果,第一要務就是撇清關係。
如今家裡的保姆出了事,她擔心夏林希會受到影響,因此就算會議行程尚未結束,也打算提前動身回家。
夏林希沒有她母親的閱歷,忍不住問:「那個女生還在搶救嗎?」
「今天凌晨四點鐘,她在學校跳的樓,」母親有一點不耐煩,仍然回答了這個問題,「從九樓跳下來,搶救有用嗎?」
夏林希道:「我們是不是應該……」
「不應該,」母親沒有聽完她的話,直截了當地打斷道,「彭阿姨是一個好保姆,顧客評分很高,但是她的運氣不好,這和我們沒關係。」
夏林希沉默不語。
母親聽出弦外之音,放緩了語調說:「你也不想一想,她女兒在衡湖高中,學習壓力有多大?既然是為人父母的,就不能把孩子送到那種地方。」
夏林希「嗯」了一聲。
「你的時間很寶貴,不要關注無足輕重的人,」母親囑咐道,「在這個家裡,爸爸媽媽永遠愛你,我對你說這些話,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順利度過高考。」
「我知道了。」夏林希回答道。
母親總算滿意,最後說了一句:「你今晚早點休息,我明天就回來了。」
語畢,掛了電話。
手機對話音量很小,夏林希確定別人聽不到。
此處的別人,特指蔣正寒。
她放下了手機,穿著拖鞋走到門口,抬手把房門反鎖了。
「我去做飯,你在餐廳等我。」夏林希道。
蔣正寒走到她身旁,二話不說摸了摸頭。他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心裡惦記著未完待續的吻,但是夏林希臉色不對,他只好放棄今天的機會。
十分鐘以後,飯菜一齊出鍋。
時針指向了八點四十,夏林希拿出餐具,並不覺得有多餓。不過一日三餐是一種習慣,哪怕不餓也應該吃飯。
更何況這頓飯是蔣正寒親手做的,理當受到他們的優待和珍惜。
餐桌之上,正對著一盞水晶吊燈,燈下光影明燦。夏林希仔細地回想,這才發現一點——此時此刻,是他們第一次共進晚餐。
「我從前說你有一技之長,這句話其實不對,」夏林希端著飯碗,拿起筷子道,「你是能者多勞,有多技之長。」
蔣正寒接著問:「包括做飯嗎?」
「特指下廚,」夏林希由衷道,「廚藝真好。」
蔣正寒道:「你剛才說的話,多半會變成現實。」
「什麼話?」
「以後我們住在一起……」
夏林希馬上打斷道:「不要再想這個問題了,」她試圖岔開話題,「你說鋅錳乾電池的電極反應是什麼?」
按她原本的想法,這樣一個問題,會把蔣正寒難住,讓他保持沉默,然後兩個人一起吃飯,或者繼續其他方面的交流。
結果蔣正寒停頓兩秒,很全面地答對了。
夏林希有點驚訝,同時也很欣慰,立刻給他夾菜:「你最近很用功啊,我看出來了。」
「你的筆記寫得好,」蔣正寒道,「歸功於你。」
夏林希感到不好意思,但她也不能說出來,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你吃完飯回家嗎,會不會太晚了?」
「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午夜回家。」
「你可以睡在客房,我給你鋪床。」
他們兩個人,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說了不同的話。
蔣正寒仿佛沒聽清,所以又問了一遍:「你剛才說了什麼?」
「沒什麼,」夏林希改口道,「吃完飯,我送你出門。」
蔣正寒鍥而不捨:「我聽見了鋪床。」
夏林希放下碗:「那就是你聽錯了。」
蔣正寒不再堅持,拿起了湯勺,給夏林希盛湯。在他盛湯的時候,夏林希低頭髮呆,發呆不過片刻,她忽然問了一句:「你的學習壓力大嗎?」話剛出口,她自覺是廢話。
高三階段,輕鬆的人只是少數,作為一個普通學生,壓力大反而是常態。
蔣正寒端著瓷碗,答非所問道:「我只想考到北京。」不在乎高考分數多少,只想考到北京的學校。
言下之意,大概是沒什麼壓力。
夏林希送走蔣正寒的第二天,是一個難得的禮拜日。由於補習班結束了,一整天都可以休息。大概在上午十點左右,門外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不過因為防盜門反鎖了,對方沒能進來。
夏林希跑過去,直接把門打開了。
她的媽媽提著公文包,身後跟了兩個換鎖師傅,夏林希往後退了一步,彎腰給她媽媽拿拖鞋。
「你知道是我嗎,這麼快就開門了?」媽媽把公文包扔在沙發上,也放下了手中的報紙。
夏林希坐在一旁,看向玄關處的師傅,他們已經拿出了工具箱,正準備給防盜門換鎖。
媽媽問她:「早上吃了什麼,自己做的飯嗎?」
「我煮了粥,」夏林希道,「還有一根玉米。」
媽媽對她的廚藝很了解,煮粥不煳都是萬幸,所以就安慰了一句:「下次不會這樣了,高考之前都有你爸爸給你做飯。」
夏林希攤開報紙,沒有接話。
也許是湊巧,今日報紙的頭條版面上,寫的是高中教育專題,開篇就對昨天的跳樓案一筆帶過,筆觸波瀾不驚。
其上寫道:昨日凌晨四點四十,某高中高三年級有一女生墜樓身亡,相關負責人在昨日下午證實確有此事。
而在文章的下一段,簡要描述了女生家長聽聞噩耗幾度昏厥,也讓本報記者無從採訪。
這所高中近年來的跳樓率居高不下。由於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學校甚至把操場修成了太極兩儀的形狀,並且在校園門口放置了兩座石獅子。
夏林希正要翻頁,她媽媽走過來瞥了一眼,然後沒有任何徵兆地,伸手合上了她的報紙。
「別看這些負面新聞,」媽媽拿起手提包,從中摸出一個盒子,「這次出差比較忙,沒時間去別的專賣店,就在珠寶店給你挑了一個禮物。」
夏林希打開盒子,見到了一條鑽石手鍊。
媽媽把報紙收了起來,同時開口道:「公司發了一筆撫恤金,我給她補貼了不少。你還是一個學生,有些事不是不讓你管,是你管了也沒用。」
夏林希躊躇一陣,輕聲道:「也許我可以和她說兩句話。」
沙發墊子很柔軟,取材於久負盛名的埃及棉,坐上去以後塌陷一塊,人也變得懶散。她的母親背靠抱枕坐了一會兒,閉目養神沒有出聲。
隔了半晌,母親忽然說道:「你的年紀還小,你的安慰她不可能聽得進去,明白嗎?」
「你的年紀還小」,這句話百試百靈。
夏林希沒有桌子高的時候,母親就喜歡用這句話來教育她,她聽了以後總要沉思,自己需要長到多大,才能被當作一個成年人對待。
或許是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或許是經濟獨立的那一天,總之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
她應該保持沉默,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們不能繼續雇她嗎?」
「她準備回老家了,很快就會走,」母親坐過來一點,靠近夏林希,「別再想這件事了,專心高考。」
專心高考,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
夏林希自覺從高一到現在,她一直竭盡全力地學習,並且會把這種狀態延續到高考,但是她的生活並非與世隔絕,總不可能始終風平浪靜。
可她依舊應了一聲好。
母親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作為一個學生,她的能力微乎其微。
生活照舊,和以往也沒什麼不同。次日清晨六點左右,夏林希的父親趕上早班車回家。
夏林希給爸爸開了門,她的媽媽做好了早飯,站在餐廳給女兒盛粥。爸爸進屋一眼瞧見,笑著說了一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早飯是你媽做的?」
言罷,他拍了拍夏林希的肩膀:「爸爸這段時間,廚藝也沒有荒廢,中午等你回來,給你露兩手。」
至於其他的話,則絕口不提。
顯而易見,父母在某個方面達成了共識,他們很少有這麼默契的時候,當下的情況可以算作之一。
飯後夏林希去上學,她媽媽開車送她,一路飛馳到學校,臨別時又道:「冬天這麼冷,別騎自行車了,這段時間,我和你爸輪流送你。」
夏林希點了點頭,然後關上車門。
汽車揚起尾氣,絕塵而去,張懷武卻遠遠跑過來,手上提了一堆東西。
「夏姐,」張懷武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家車是奔馳啊。」
他前天鬧離家出走,將很多練習冊搬到了家裡,打算一輩子都不碰了。然而自作孽不可活,今時今日,他又要把那些練習冊重新搬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