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衷情(1)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她抬頭看著他,兩個人安靜地對視,冬夜嚴寒刺骨,她覺得不該這麼熱,他好像有所感念,打算彎腰詢問她。但是隨著他越靠越近,夏林希心想,這並不是一個提問的氛圍。
顧曉曼覺得她可能一輩子也摸不清男孩子的心思。
比如現在,她不明白陳亦川是什麼意思,所以她筆直地立在那裡,張口答了一句:「我沒有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
陳亦川笑道:「你都這麼說了,肯定是不高興了。」
他坐在別人的桌子上,一雙長腿架上了椅子:「我和你道個歉吧,上次你向我表白,我不該大聲宣揚。」
雖說是正經道歉,語氣卻仿佛施捨,而且他重提告白,讓顧曉曼感到丟人。
周圍的同學看了過來,神色複雜地盯著他們兩個,此時的氛圍有一點古怪,但是陳亦川毫無自知。
他接著問:「顧曉曼,你氣消了嗎?」
夏林希所站的位置,和他們兩個都挺近,她抬頭打量陳亦川,目光剛好與他對上,陳亦川便道:「夏林希,你說句公道話,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夏林希心想,假如她說了實話,陳亦川肯定會火冒三丈,繼而惱羞成怒。
所以她推卻道:「我和你接觸不多,怎麼能輕易評價?」
說完她就覺得匪夷所思,今天的陳亦川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什麼時候和別人道過歉?他一般都是在動手打架和出言嘲諷中隨便選一個。
他可以當著張懷武的面罵一聲「笨蛋」,也可以和孟之行一言不合就打起來,高二的時候還在捉弄女生,高三的時候經常領著全班起鬨,聽見顧曉曼表白就要告知全班,撞上蔣正寒就要嘲笑他的成績,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可能帶有的狂妄、自大、輕佻、浮躁,他幾乎一個也沒落下。
目中無人,而且年輕氣盛。
以上便是夏林希對陳亦川的真實評價。
由於他們兩個常年不合,夏林希對他持有偏見。刨除這個原因,她自己也有很多缺點,平心而論,她不應該輕視別人,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就是和他水火不容。
顧曉曼站在夏林希身邊,沒有回頭看陳亦川一眼,她沉默半晌後,忽然開口道:「告白的事過去多久了,你為什麼還要再說一遍,你煩不煩啊?」
顯而易見,顧曉曼的語氣不太友善。
陳亦川沒有料想到這種結果,他從課桌上跳下來,還想和她說點什麼,然而恰在此時,上課鈴打響了。
同學們回到原位,靜候老師入門。夏林希翻開教科書,顧曉曼還在低頭玩手機,她打開主頁的備忘錄,一條一條地刪除文本,沒人知道她在幹什麼,她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夏林希側過臉,瞥見了手機屏幕,因她從小視力好,也沒戴過眼鏡,這一眼就發現了顧曉曼的秘密——所有的備忘錄文件,都和陳亦川有關。
從高二到高三。
顧曉曼記下了他的愛好、習慣、口頭禪。她對他很上心,但是也很傷心,她胡亂地刪著,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月到一模吧,要好好學習了。」
夏林希忍不住問:「你喜歡他什麼?」
「高二剛開學,我找不到班級,」顧曉曼藏好手機,拉好了書包帶子,「他給我指路,幫我搬了一把椅子。」
「就這樣?」
「就這樣。」
夏林希總結道:「下課以後,我也幫你搬一把椅子。」
顧曉曼臉頰一紅,假裝沒有聽清,然後打開手頭的教科書:「你說什麼呢,這都上課了,還不好好聽講。」
這一堂課是數學,班主任站上講台,目光在台下掃視,掃到一半陡然停滯,開口問道:「張懷武呢,誰知道張懷武去哪了?」
他極快地走到後排,彎腰看了一眼抽屜,發現裡面空空如也,沒有書包和練習冊,甚至沒有一張草稿紙。
夏林希察覺不對,這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從她跨進教室以後,一直沒有見到張懷武。
蔣正寒道:「他今天沒來上課。」
何老師握著三角尺,在桌面上泄憤般敲了一下,馬上轉身走出教室,出門前還留下一句:「大家先安靜自習,不許講話,要是有誰不守紀律,學習委員記下他的名字,下課交給我。」
學習委員卻明知故犯,監守自盜。
身為本班的學習委員,夏林希應該起到表率的作用,但她第一個開口講話,偏過頭問蔣正寒:「張懷武不來上課,是去網吧打遊戲了嗎?」
「他把抽屜收拾乾淨,所有東西都帶走了,」蔣正寒再三考慮,得出一個結論,「不像去網吧,像是離家出走。」
話音剛落,顧曉曼接道:「有沒有搞錯啊,張懷武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在張懷武發現年級第一也敢早戀之後,他的膽子不知不覺就變大了很多。
眼下正是12月初,全市一模考試定在1月,由於大考迫在眉睫,高三年級組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張懷武選在這個時候離家出走,他對自己也是有一些欽佩的。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沒有通知蔣正寒。
自從高二坐同桌以來,他就把蔣正寒當成哥們,但是哥們早戀也不告訴他……思前想後,張懷武覺得,他籌謀已久的離家出走也應該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帶了五百塊錢、一部手機、兩盒綠豆糕,和三罐可口可樂,然後從城南坐車到城北,潛入一家網吧打遊戲。
沒人和他組隊,於是他約了高沉,不過沒和高沉說,他目前是離家出走的狀態。
手機響個不停,他一通電話也沒接。
想到父親的暴跳如雷,張懷武心有餘悸。他越發沉迷於網遊世界,以此來尋求一種精神解脫。
競技類網遊需要良好的操控能力、敏捷的反應能力、優秀的團隊配合精神,張懷武明顯水平不夠,被人追著狂打了一頓,打得他心情很不爽。
窗外落日換斜陽,夜晚華燈初上。
鄰座有人在抽菸,抽了一口又一口,吐出的灰色煙圈,讓張懷武打了個噴嚏,他把凳子往前挪了一點。
因為張懷武不滿十八歲,所以他進不了正規網吧,只好來到城市的邊緣地帶,緩解一下想玩遊戲的欲望,但是鄰座的人非常奇怪,總是偏頭看他。
張懷武想了想,也轉過頭,和那個人對視。
那人一口煙燻黃牙,頭髮有幾縷染成紅色,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鍊,羽絨服里套了一件背心。
張懷武輕咳一聲道:「這位大哥……」
「叫我強哥,」那人笑著抽菸,開口問道,「你還在上學吧?」
張懷武撒謊道:「我是農村來的,家裡放羊的。」
強哥一口濃煙噴在他臉上:「放羊的啊?那怎麼背著書包,小弟弟?」
張懷武小弟弟終於有一些害怕了。
他抱起自己的書包,從中拿出一盒綠豆糕,想吃兩塊壓一壓驚——但是書包被人拎走了,張懷武想搶也來不及。
強哥身後多了兩個年輕人,如出一轍的裝束和打扮,他們三人將他的書包倒空,用腳踩著裡面的東西。
強哥撿起一張合照,念出了上面的字:「江明一中,班級合照。」
他的手指划過顧曉曼:「喲,這妞不錯,」又指向時瑩,「學生妹都正點,」最終按住了夏林希,「老子最喜歡這個。」
張懷武漲紅了臉,伸手去搶他手裡的照片。
高二分班結束以後,他們班在教學樓前,拍了一張集體合照。張懷武很喜歡這張照片,所以把它放在了書包里。
但是如今,照片被小混混用菸頭燙了一個洞。
「這妞叫什麼名字?」那人指著夏林希問。
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張懷武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開口就是一句:「叫你奶奶!」
強哥立即踹了他一腳。
張懷武一貫脾氣好,只和陳亦川吵過架,從沒有和誰動過手。如今因為被逼急了,他照著眼前的人掄出一個拳頭。
可他忽略了一點,他的對面,一共有三個人。
這不是一場遊戲裡的對戰,而是一場現實中的群毆。
黑網吧里聲音嘈雜,老闆見狀也不管,張懷武抱頭往桌子底下鑽,又被三個小混混拎出來打。
現實的殘酷之處在於,它和網路遊戲迥然不同,張懷武沒法在下一局開盤時再次滿血復活,更不能從隊友那裡借來一個強悍的外掛。
他只能單純地挨打。
他們的鞋底踹在他的臉上,鞋幫子硬得像石頭,他連忙伸手去擋,只摸到了自己的鼻血。血跡紅得刺目,害怕轉變成憤怒,他乾脆手腳全上,瘋狗一般亂撲亂咬,換來的卻是雨點般密集的拳頭,他覺得自己今天要是死在這裡,那就是全世界最窩囊的離家出走的人。
柳暗花明只是一瞬,有人衝進網吧,一手拉開一個混混,照著膝蓋猛地一踢,使得那人迎面跪倒——他或許是降低了戒備,另外兩個人卻不好惹,他們手上抄起了傢伙,直徑五厘米的木棍,意圖打昏不速之客。
可惜不速之客打得一手好架。木棍沒有招呼到他身上,他用力拽住混混的手肘,直接將人掀翻在了地上,繼而用木棍抵住他們的後頸,沉著嗓音說話:「出來混,別動不動就打人。」
張懷武認出這個聲音,於是擦乾鼻血,顫巍巍地抬頭。
果然是蔣正寒。
網吧里燈光昏暗,煙霧彌散,暖氣好像發酵了一樣,蒸騰出一股難聞的汗味。
直到這個時候,老闆才慢慢悠悠晃了過來。他穿著一雙人字拖,往地上瞧了瞧,聳肩笑道:「沒把我的電腦砸壞吧?」
蔣正寒道:「我碰了人,沒碰電腦。」
老闆撲哧一聲笑出來,手指上還夾著一根煙:「你們打完了吧?打完了就收拾一下爛攤子,我還要做生意呢。」
蔣正寒依言照做,幫著張懷武整理書包。
張懷武抹了一把鼻血,從蔣正寒手中接過書包:「正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猜的,」蔣正寒沒說實話,並且選擇了矇騙他,「進門以後,一眼就看到了你。」
張懷武驚嘆不已,只當他神機妙算。
冬夜寒風刺骨,天外不見星月。蔣正寒獨自走出門,身後跟著一個張懷武。
門口停著一輛麵包車,車前站著一位中年男子。他膀大腰圓,身體健碩,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手背上刺著一塊文身,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
張懷武看見那男人,立即變了臉色,隔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道:「爸爸。」他躲到了蔣正寒的身後,兩隻手抱著書包,「爸爸我知道錯了……」
張懷武的父親聽了,也沒什麼原諒的意思。他伸手指了指麵包車,然後說了一句:「先和你的同學道謝,沒有他們幾個,老子根本找不到你。」
「什麼同學?」張懷武問,「除了正哥還有別人?」
麵包車上,顧曉曼接話道:「你說我們為什麼要來,還不如待在家裡學習。」
「蔣正寒說他能找到人,你不是非常好奇嗎,」夏林希回答道,「現在你看見了,有沒有服氣?」
顧曉曼拽出單詞本,選擇避開這個問題。
此地處於江明市的城北,附近一片等待開發的工地,偶爾有幾輛車從公路上跑過,劃破貯存已久的寂靜。
張懷武率先道:「老爸,我們回家以後,你能不能不打我了,我在網吧里已經被人打了。」
「誰敢打你?」張懷武他爸按了一下喇叭,虎目圓睜盯著他道,「哪個小兔崽子打了你,老子折斷他的腿!」
張懷武指向網吧,連忙告狀:「三個小混混,下手才狠呢。」他坐在蔣正寒身邊,心有餘悸道:「老爸你不知道,小混混真可怕。」
「可怕個屁,你當我沒混過社會?這幫沒出息的混子,就會欺負你們學生,」張懷武他爸開口道,「不過你要是不來網吧,會被那種小混混打嗎?」
張懷武坐立不安,雙手抱緊他的書包,越發挨近了蔣正寒:「待會兒我爸要是教訓我,你幫我攔著點兒。」
蔣正寒低頭看手機,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手機剛剛收到一條簡訊,發件人是夏林希。
張懷武不知道蔣正寒在想什麼,只當他沒有同意攔著老爸,所以心中七上八下,充滿了對於不可預測的未來的恐懼。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父親一邊開車,一邊和他說:「我找了你一整天,飯都沒顧上吃,在學校周圍繞了一圈,連你的影子都沒找見。」
預想中的怒罵沒有出現,父親平靜地開口道:「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老子管教你,你聽不進去,那我和你約法三章,從今天開始,我不打你,但你……」
一句話尚未說完,張懷武馬上接道:「只要你不打我,我保證再也不去網吧!」
言罷,他覺得有一點奇怪,因為他的父親不像一個講道理的人,說話也不會用「約法三章」這樣的成語。
他後知後覺地看向他的小團體,顧曉曼、夏林希、蔣正寒,三個人一個不多,也一個不少。他抱緊自己的書包,似乎明白了什麼。
張懷武他爸開車,先把顧曉曼送回了家,臨別時又和她道謝,感謝她幫忙找同學。
下一站是豪森莊園,地處高寧路的主幹道。張懷武心想,這裡大概是夏林希的家,他也知道夏林希家裡有錢,但沒想過她家這麼有錢。
到達之後,蔣正寒拉開車門,和夏林希一起離開了。
張懷武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爸還在念叨:「你的這些同學,真把你當朋友,高三時間這麼緊張,他們還幫著找人……你說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對得起你的老師和同學嗎?」
張懷武岔開話題道:「老爸,他們兩個怎麼一起下車了?」
「可能住在一個小區吧,」張懷武他爸啟動油門,也沒有往歪處想,「你管人家住哪裡呢?」
冬天白霧成霜,長街上人影寂寥,遠望小區內的數棟高樓,多半是燈火通明的。
夏林希回家以後,第一件事就是開燈,家裡空無一人,安靜到落針可聞。
她的爸爸去鄉下了,媽媽出差尚未歸來,彭阿姨請假去學校探望女兒,因此在這樣一個時刻,無論她把誰領回家,都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所以夏林希站在門口,對著走廊上的蔣正寒說:「你進來吧,我家裡沒人。」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的膽子會變得這麼大。
蔣正寒遲疑片刻,仍然進了門。
夏林希放下自己的書包,不知道和他說什麼才好,她站在偌大的客廳里,莫名感到有些侷促。說來奇怪,她去蔣正寒的家裡,對方沒有這種緊張,如今她把他帶回家,自己反而忐忑得要命。
她咳了一聲,提議道:「已經八點多了,我給你做飯。」
這句話聽起來感人,但她其實……不怎麼會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