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至(3)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11月的天空,入夜比往常更早,五點剛過半分,夜幕悄然降臨。
家裡開了暖氣,飯菜早已備好,夏林希坐下來以後,拐彎抹角地問道:「媽媽,你認識我們班的同學嗎?」
如果她沒有記錯,8月補課的時候,她媽媽曾經說過,張懷武的父親老張,是他們公司新來的司機。
果不其然,她媽媽回答:「我知道你們班上有個張懷武,你問這個做什麼?」
夏林希扒了一口飯,岔開話題道:「他的爸爸好像也在你們公司工作……」
「他剛來三個月,」媽媽打斷道,「有過一次酒駕。」
桌上共有五菜一湯,葷素俱全,格外豐盛,夏林希的爸爸沉默地吃飯,半碗飯下肚後,他忽然開口道:「六叔公今年八十歲了,準備在鄉下辦一次大壽,明天我回一趟老家,下個禮拜一再回來。」
夏林希她媽媽原本在盛湯,聽見這一句話,拿勺子的手頓了頓,不緊不慢道:「老夏,我爸爸過生日,也沒見你這麼熱心。」
老夏鬆開筷子,皮笑肉不笑道:「林總你知道麼,他住在環島的別墅區,我上一次進門,被保安轟出來了。」
「別和我提那件事,」林總盛好一碗湯,端給了她的女兒,然後才接話道,「你開一輛江南奧拓,能進哪一個別墅區,我要給你換一輛車,是誰說什麼都不同意?」
老夏比了一個手勢,點著頭道:「打住打住,別在孩子面前吵架。」
夏林希心想,她已經聽了這麼多了……打住也來不及了。
她外公住在環島別墅區,和她家少有來往,好像一個隱居世外的老人,連兒女都不放在心上。但她此前也不知道,爸爸都會被保安轟出來。
夏林希悶頭吃飯,默不作聲,又聽她媽媽說道:「我明天要出差,三天以後回來。」
她爸爸立刻反對:「那孩子怎麼辦?」
「家裡有彭阿姨。」
「保姆是外人,讓她照顧小希,你能放心?」
「我有什麼辦法,」媽媽抬頭看他,「行程已經安排好了,我明天就要去北京開會,你回你的鄉下老家,我開個會不行嗎?」
爸爸語塞半晌,無言以對。
晚飯之後,夏林希回到了房間,然後打開自己的書包,翻出蔣正寒送給她的金牌,放在了音樂盒的旁邊。
初冬天冷,落地窗開了兩扇,寒風從中灌進來,她仍然在把玩金牌,不消片刻工夫,便打了一個噴嚏。
這個噴嚏令她清醒,她隨即拉開椅子,坐到了電腦桌前。
夏林希開機上網,查詢這次比賽的獲獎人員,找了大概三分鐘,如願以償地發現了蔣正寒的照片。
他站在領獎台上,身量依舊頎長而筆挺,旁邊還有兩個競賽班的男生,以及三個負責頒獎的嘉賓……巨大的橫幅懸掛在他們後方,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浩大陣仗。
夏林希想了想,右鍵保存了圖片,然後關機開始學習。
許是因為過於專注,她忘記應該關上窗戶。
近來冷鋒過境,寒潮持久不退,氣溫陡然降低,逼近了零度。夏林希第二天起床,覺得嗓子有一點疼,但她沒當回事,照舊去了學校。她今日來得比較晚,路上都沒碰見同學,然而當她踏上走廊,卻聽見有人在大聲怒罵。
冬季的清晨,陽光尚且熹微,呼出的氣體凝成了白霧,片刻之後消散四方。走廊上有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對著耷拉腦袋的張懷武,揚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聲,聲音脆響。
不遠處的教室里,幾個同學趴在窗戶上觀望。
「我是怎麼教育你的,高三階段多重要,你放著好好的課不上,跑去網吧和別人打遊戲!」
張懷武的父親打完兒子,仍舊不解氣道:「你不想念書,就別浪費老子的學費,老子打你是為你好,不然你遲早要廢掉!」
許是因為嗓門太大,喉嚨也有一些不舒服,他隨地啐了一口痰,吐在大理石地板上。
張懷武頂著一個巴掌印,低頭看著地板磚,沒過多久,他從兜里拿出餐巾紙,彎腰用紙把那口痰擦掉。
他老爸還想打他,不過班主任忽然出現,伸手將他攔住了。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講道理,」何老師擋在他身前,指向了右邊的辦公室,「我們去辦公室聊,正好別的任課老師也在。」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講道理。
這樣一番話,竟然出自他們的班主任。
夏林希感到十分詫異,但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班主任確實沒有打過人,他一般喜歡摔東西,比如蔣正寒的《算法導論》,還有張懷武的遊戲畫報。
等她進入教室,班裡已經炸開了鍋。
有一個同學說:「哎喲我去,張懷武他老爸,打人真的好狠。」
另一個同學也說:「要是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我爸扇了一耳光,我肯定當場就崩潰了,張懷武的心理素質不錯啊!」
眾人各執一詞,所談論的話題,無外乎關於張懷武。
說來奇怪,在某些家長看來,孩子的自尊心好像不怎麼重要,但是推己及人,他們自己肯定也不喜歡被責辱打罵。既然本人也不願意,為什麼要把這種手段變相施加在子女身上?
夏林希思考沒多久,就打了一個噴嚏。
「你感冒了嗎?」顧曉曼問,「自從你進門以後,噴嚏打過三次了。」
夏林希攤開筆記本,據實答道:「我覺得嗓子疼,鼻子也堵了。」
「聲音都變了,」顧曉曼轉頭看著她,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我的手比較涼,摸你的額頭,感覺有一點燙。」
她提議道:「你和班主任請假吧。」
蔣正寒是今天的值日生。班上的衛生表是按照成績排的,成績越差的學生,輪到值日的次數就越多,因此夏林希很久才會做一次衛生,但是蔣正寒幾乎隔三岔五就要打掃一次。
在他洗拖把的工夫,他錯過了張懷武挨打,也錯過了夏林希進教室,等他回到座位,夏林希已經趴倒了。
如果教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蔣正寒會把她抱起來,但是當下眾目睽睽,他只能站在一旁問:「你怎麼了?」
「頭暈,嗓子疼,」夏林希道,「趴一會兒就好了。」
蔣正寒卻說:「我送你去醫務室。」
夏林希馬上拒絕:「今天要段考,我考完試再走。」
段考只考理綜和數學,一般而言,段考的試題都比較難,尤其在物理和數學這兩門課上,各類難題層出不窮,夏林希頭暈腦漲,但她依然心有不甘,說什麼都不願意錯過考試。
顧曉曼想對她說,這種狀態下考試,很有可能發揮失常,但是夏林希一直是年級第一,顧曉曼覺得她不能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對方。
早讀課很快結束,班主任沉著臉進門,發了一套數學試卷,然後又獨自出了門。段考當然少不了監考老師,沒過多久,趙寧成過來替補了班主任的位置。
趙寧成是本班的語文老師。他帶著一沓練習冊,在講台上批改作業,或許是因為信任學生,他並沒有下台巡視,也沒有盯緊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全班第一個翻頁的同學,依舊是坐在後排的夏林希。
她認為哪怕燒壞了腦子,做這種題目也是條件反射。
接下來把卷子翻頁的人,就是另一組的陳亦川,他們兩個都寫到了反面,但是對於大多數同學而言,選擇題還沒做完。
兩個小時眨眼晃過,將近一半的學生卡在了壓軸題上,夏林希把卷子檢查了三遍,如釋重負地交上去了。
接下來的理綜依然如故,寫完之後將近中午,她提前半個小時交卷,獨自下樓走向了醫務室。
然而就在樓梯間,她聽到了別人的腳步聲。
夏林希回過頭,瞧見蔣正寒越走越近,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你的理綜試卷寫完了嗎?」
高三教學樓一片寂靜,所有學生都在參加段考,理科班的理綜相當困難,文科班的文綜也不簡單,在全校的樓梯間裡,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好在這裡沒有監控,蔣正寒抬手摸上她的額頭,低聲回答她的話:「我不想寫了。」
夏林希離開教室以後,蔣正寒的心思也跟著飛出了教室。他本身就不擅長理綜,於是很快就放棄了考試。在發現夏林希有些發燒以後,蔣正寒乾脆說了一句:「我抱你去醫務室。」
「不至於啊,」夏林希繼續往下走,一邊走一邊說,「感冒發燒而已,不是雙腿殘廢了。」
她雖然病得不輕,但是沒有喪失思考的能力,提到「殘廢」兩個字,下意識地想起了蔣正寒的父親,他父親失去了一隻手,她說完才想起這一點。
發燒真是一件讓人厭惡的事,她在清醒的狀態下,絕不會在他面前談到「殘廢」。
夏林希腳步一頓,接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還可以自己走。」
她陷入了詞窮的狀態,停在台階處不上不下,處境尷尬。
蔣正寒牽過她的手,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因此他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走不動了?」
為了證明自己能走,夏林希拔腿跑到了醫務室。
校醫給她量了體溫,三十八度五,其實算不上發高燒,她多少覺得有一點欣慰,不過看見蔣正寒守在一旁寸步不離,她又擔心他們的事情會在校醫室敗露。
果不其然,穿著白大褂的校醫問了一句:「你們是同班同學嗎?」
「沒錯,」夏林希搶先回答,「老師讓他跟著我過來。」
校醫愣了一下,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們老師怎麼派了一個男生啊?」
依照這位校醫的本意,其實是女孩子比較心細,至於男生嘛,皮糙肉厚,粗枝大葉的,不適合過來照顧同學。
但是夏林希心中有鬼,所以她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十足的含沙射影。
她低頭斟酌幾秒鐘,方才開口答道:「因為我們還在考試,全班只有他寫完了試卷。」
蔣正寒笑出了聲。
夏林希抬頭望著他,而校醫背對著他們,面朝貨架整理器材。蔣正寒看了一眼校醫,抬手給了她一個摸頭殺。
空氣中瀰漫著福馬林的味道,白色的布簾擋住了窗戶和門縫,夏林希坐在不鏽鋼的椅子上,一聲不吭和他對視了一陣,忽然說了一句:「我想快一點高考。」
「還有五個月,」蔣正寒道,「明年1月到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