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冬至(1)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蔣正寒確實得了一種病,叫做「經常在想夏林希」,這種病時好時壞,而且藥石罔效。
夏林希的家裡除了她以外,只有正在做飯的彭阿姨。
媽媽今天加班,爸爸和工友吃飯,偌大的客廳內,聽不見半點聲響。
許是因為太過安靜,彭阿姨便在廚房問:「小希啊,你晚上想吃點什麼?我做一條紅燒魚、一盤什錦蔬菜,再來一個牛奶果羹湯,你看行不行啊?」
夏林希低頭看手機,隨口答了一句:「好得不行,謝謝阿姨。」
蔣正寒給她發了簡訊,她的心思都在上面,根本沒聽清剛才的菜名。
她編輯了半天,發送一條回復,繼續瀏覽他們的聊天記錄。有時她也覺得奇怪,那些對話她都會背了,為什麼還要翻來覆去地溫習?
「不用老是謝我,你真的太客氣了,」彭阿姨一邊切菜,一邊和她道,「我女兒和你一樣大,可沒有你懂事。」
夏林希心想,她並不懂事,她早戀了。
彭阿姨自顧自地接道:「我女兒在衡湖高中上學,他們學校什麼都好,就是管得太嚴了,一個月回家一天,晚上又要去學校上自習。她每一次回家,都和我抱怨,說學校生活特別苦,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吃飯都沒時間。」
夏林希將手機鎖屏,大致聽進去了一點。
江明市的衡湖高中,是近年來一匹異軍突起的黑馬。
學校坐落於江明市的郊區,實行全天候軍事化管理,雖然沒有搶到最好的中考生源,卻能保持連年不斷,大批量輸送重本線以上的學生。
傳說在衡湖高中里,大家連午休吃飯都要帶著英語單詞本。
夏林希的班主任,經常用衡湖高中的事激勵同學,說他們仗著自己出身於江明一中,就忘記了骨子裡流淌的血性,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的拼勁。
班上同學普遍嗤之以鼻,還有不少根本不信。
現如今,聽彭阿姨這麼一說,夏林希卻是信了大半。
比起聲名鵲起的衡湖高中,江明一中無疑寬鬆很多。
「十一」國慶節,學校放了七天長假,在整個假期結束以後,也沒有立刻舉行考試,而是進行了上一次月考的放榜。
毫無意外的,夏林希依然是年級第一。
清晨的早讀課上,班主任著重表揚了她,那些諸如勤奮、自勉、好學、上進的詞,都被班主任拿來說了個遍,又因為這種表揚不計其數,全班同學都司空見慣了,因此他們習以為常地鼓掌,心中並沒有絲毫波動。
然而接下來,讓全班皆驚的是,第二名並不是陳亦川,而是許久沒來上課的時瑩。
時瑩比夏林希低了二十五分,年級排名第四,如果她再加一把勁,不排除終有一天,排在夏林希之前。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話?」班主任挺直腰杆,用粉筆擦敲著黑板道,「努力一定有回報,就看你願不願意吃苦!」
他說:「時瑩生病做手術,請假兩個禮拜,但她放鬆學習了嗎?沒有!她仍然在努力,在奮鬥,和你們一樣在拼搏……」
夏林希低頭翻卷子,聽到顧曉曼插了一句:「時瑩考了第二名,和我有什麼關係?」
前一排的男生聞言,說話也不經大腦:「有關係啊,她超過了陳亦川。」
夏林希手指一頓,向旁邊那一組望去,瞧見了坐在窗邊的陳亦川。他蹺著二郎腿,和同桌興味盎然地說笑,並不擔心自己丟失了第二名的寶座。
但是第三名也不是他,第三名是孟之行。
他落到了第四,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
早讀下課之後,依然有人喊他「二哥」,不過和以往不同,這一次他沒有答應。
今早下了一場小雨,天色昏暗陰冷,教室里開了電燈,甚至比白晝更明亮。夏林希從抽屜里拿出材料表,勾選需要分發的資料,作為本班的新任學習委員,她覺得課間有一點忙。
沒過多久,光線被一道身影擋住。
有人站在她的桌子前,雙手背到了身後,彎下腰看她寫字,同時出聲問道:「生物老師剛剛和我說,要在下節課之前複印一套試卷,你有空嗎?」
夏林希抬頭,來人果然是時瑩。
她穿著秋季校服的外套,夏季校服的裙子,和一雙條紋高筒襪,乍一眼看上去,儼然一位青春洋溢的女學生。
或許是因為冷,她拉長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我雖然是生物課代表,但是好久沒和老師溝通過了,新卷子複印的事情,要拜託一下學習委員。」
顧曉曼原本在趴桌睡覺,聽見時瑩的話,她強忍困意,支起下巴道:「生物老師讓你幫忙,你找學習委員做什麼?」
秋日天涼,霏霏小雨不斷,不知是誰開了窗戶,雨絲斜斜吹進來,掛在了時瑩的身上。
她打了一個噴嚏,繼續對夏林希說:「啊還有,除了這件事,我還想成立一個學習小組,讓班上成績好的同學,一對一輔導成績差的同學,你覺得這個想法怎麼樣,我準備把它轉告給老師。」
「老師在辦公室,你可以出門右轉。」夏林希拿起材料單,繞過她走向了門外。
蔣正寒站在走廊上,和幾個男生說話,幾個男生都戴了徽章,全部出自計算機校隊,當空雨絲隨風颳過來,幾個人也毫不在意。
夏林希走近兩步,瞧見蔣正寒似乎有事,她便拿著單子獨自下了樓。
高三階段作業成山,年級組長新印了一批資料,涵蓋了歷年選題總結,放在了二樓的值班室里。由於文科和理科的資料各不相同,需要每個班的學習委員按照表單核對。
夏林希一個人去領材料,半路上碰見了隔壁班的秦越。
秦越和她招了招手,笑著問道:「你也要去值班室嗎?」
他往上走了兩級樓梯,行至夏林希身邊道:「上一次班級聚會,我處理得不妥當,造成了一些誤會,你聽我解釋兩句。」
「解釋什麼?」夏林希客氣道,「同學聚會而已,不用太在意。」
她急著下樓,沒有聊天的時間,秦越跟在她身後,自言自語般開口:「我說話比較直,不會轉彎,我描述蔣正寒的電腦配置,是想估一個價錢,沒有別的意思。」
話音剛落,夏林希便問:「你平常做題的時候,會把心算的過程報出來嗎?」
秦越立刻笑了,答非所問道:「我把大家當朋友,沒當外人,朋友之間講話,沒有那麼多顧忌。」
他語氣平和,態度誠懇,有意和她多聊幾句,夏林希卻置若罔聞,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徑直走向了二樓的值班室。
三分鐘之後,她抱出來一沓資料。
不多不少,剛好三十九份。
夏林希清點完畢,繞道去了對面的樓梯,秦越在這邊等了她很久,只等到一聲上課鈴。
陰天的小雨淅淅瀝瀝,隔著欄杆淋濕了地板,天外的烏雲成團翻湧,雨勢也越發大了起來,從走廊上瞧過去,連綿的雨幕籠罩了學校——操場、禮堂、台階、牆壁、玻璃窗,無論遠景還是近景,都被包裹在朦朧的水霧中,整個教學樓像是陷入了一片風波水浪之中。
教室外遍布風聲雨聲,教室內卻安靜得出奇。
生物老師站在講台上,一邊低頭翻書,一邊開口問道:「遺傳與進化的專題試卷,是不是每個人都拿到了?」
無人應聲。
生物老師拍了拍黑板擦,不急不緩地點名:「課代表,你站起來。」
此話一出,時瑩馬上起立。
生物老師抬頭看她,握著粉筆問:「怎麼回事?」
時瑩語塞幾秒,給出一個解釋:「我忘記複印試卷了。」
生物老師不太高興,所以又問了一句:「你下課都在忙什麼?」
時瑩把作業本捲成圓筒狀,似乎有一點緊張,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斷斷續續地答道:「因為兩個禮拜沒來上課,班主任老師找我談話。」
時瑩想表達的意思大概是,由於她曠課已久,所以要和班主任溝通,因此沒有時間複印試卷。
這個解釋還算合理,生物老師點了點頭,揮手讓她坐下來:「如果你沒有時間,可以找學習委員幫忙,或者提前和我說一聲,不管怎麼樣,下次不要忘記了,耽誤同學們拿卷子。」
時瑩緩慢回頭,看了一眼夏林希。
夏林希翻開練習冊,旁若無人地做起了題。
顧曉曼壓低聲音道:「文印室就在四樓,離我們多近啊,時瑩有空和你說話,為什麼不自己去複印東西?」她把書包推進抽屜,隨口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看她不順眼。」
顧曉曼剛說完,前排的男生就接了一句:「你和時瑩多交往一點,會發現她人挺好的,國慶節長假期間,她花了很多時間在我們班的微信群里,給班上那幾個差生解答問題。」
男生偏過臉,有理有據道,「時瑩女神還說,一個班的同學就應該互相幫助,總之她這人蠻熱心的,算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
當一個人收穫了大部分人的讚揚,質疑她就好像在質疑自己,顧曉曼深有感觸,因此不再說話。
一堂課的時間過得飛快,等到生物課結束以後,何老師忽然來了教室,雙手背後站在門口,帶走了班上成績最好的四個學生。
窗外下著傾盆大雨,辦公室里站了不少人,老師們殷殷切切,所說話題逃不開兩個字——保送。
當下正值10月中旬,保送工作已然開始。
夏林希和孟之行站在一邊,時瑩和陳亦川站在另一邊,他們四個圍繞在何老師的身旁,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
距離高考還有七個月,但對於保送生而言,卻到了選擇學校的關鍵時刻。
「北大清華的名額,我們班是沾不上的,你們應該知道吧?」何老師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繼續說,「要想保送北大清華,必須有全國競賽的獎牌,所以在我們學校里,只有競賽班的同學具備資格。」
他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如果想去別的大學,也要參加保送生考試,你們四個都有希望,現在就可以確認報名。」
時瑩問了一句:「沒有人數限制嗎?」
「原則上一個班不超過三個人,」何老師攤開文件,話中有話道,「假如你們表現突出,學校不會難為你們。」
他合上茶杯的蓋子,安靜地等待學生回復。
陳亦川嗤笑一聲,兩手塞進衣服口袋裡:「去不了北大清華,保送有什麼意義?所以我決定放棄,名額留給他們三個。」
辦公室內人聲嘈雜,他的嗓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全場聽到,於是另一位老師評價道:「現在的學生,口氣不小啊!」
何老師推高了眼鏡,目光落在陳亦川身上:「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們最好和父母商量完,再來告訴我最終的選擇。」
然而陳亦川固執己見:「沒必要和父母商量,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說得十分輕巧,仿佛不懂高考的辛苦,且對自己有極大的自信。何老師正準備勸誡,又聽見夏林希表態道:「我也選擇退出。」
孟之行看了看他們兩個,也開口道:「老師,我覺得我不適合保送……」
保送是一條穩中求勝的路,但是一條路修得再好,也並非每一個人都適合走。
「你們今晚回家,考慮清楚以後,」班主任咳嗽了一聲,抬頭盯緊了他們,「明天早上再告訴我結果。」
夏林希心想,無論考慮幾個晚上,她的主意都不會變,至於拒絕保送的原因——其實和陳亦川一樣。
思及此,她又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高考之後,她和蔣正寒也許會分隔兩地,這個假設不容逃避,而且很可能演變為現實。
在他們出門之前,班主任從椅子上站起來,意有所指道:「先別走,還有一件事,最近有同學和我反映,說你們這些優等生,學有餘力,可以一對一幫助成績差的學生……」
何老師目不斜視,始終看著夏林希:「這不是無稽之談嗎?你們都是優等生,是我們學校的希望,你們應該保持自己的成績,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別人身上。」
他任教十餘年,帶的都是重點班,許是因為久經沙場,眼神有一種穿透力,每當他凝視一位同學,都能讓對方感到一絲緊張。
夏林希不是其中的例外,她當然也覺得緊張,但她不能表現出來,所以何老師話音落後,她默認般點了點頭。
然而轉眼回到教室,夏林希依舊像往常一樣,幫著蔣正寒訂正試卷。她攤開他的理綜答題紙,找出每一頁上的所有錯題,然後在空白處補上正確的步驟。
第一堂課結束後,有二十五分鐘的活動時間,如果不是因為大雨,他們都要下去跑步。
由於不用跑步,張懷武閒得發慌,他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饒有興致地看向前方,嘖嘖稱讚道:「夏姐,你真是講義氣啊。」
同學之間,就應該這樣肝膽相照,張懷武心想。
但他卻沒有思考過,為什麼夏林希只和蔣正寒肝膽相照。
約摸半刻鐘之後,蔣正寒拿回試卷,沉默地翻閱了幾遍,有點想把卷子裱起來,掛在他的房間裡。
「我統計了你出錯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光學、動量,和電磁感應上,」夏林希接著道,「還有一些化學方程式……」
夏林希側身坐著,手裡握了一支筆,在草稿紙上默寫反應式,蔣正寒拿了另一支筆,在她的筆跡下畫出一條槓:「這裡要寫可逆符號嗎?」
「這不是酯化反應,是分子脫水反應,」夏林希解釋道,「所以不能加可逆符號。」
話雖這麼說,她仍然動筆,在箭頭下補了一個愛心,畫完就拿手指蓋住,好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
蔣正寒看著草稿紙,寫下了心形線的參數方程:p=a(1-cosθ)。
根據這個方程式,可以畫出完整的心形。夏林希仔細想了想,在一旁補上了二維方程,蔣正寒停頓片刻,手指擦過她的手背,寫了幾行三維成像的代碼。
「這是什麼?」夏林希問。
蔣正寒回答:「彩色的愛心。」
夏林希耳根微紅,試圖岔開話題:「我們不是在學理綜嗎?」
「嗯,是化學,」蔣正寒撥開她的手指,筆尖指著最初的紅心,「一個不可逆的反應。」
一個不可逆的反應,指的是她的方程式,還是穿過了箭頭的紅心,或者是並未言明卻已經坦誠的心意。
夏林希抬頭看他,只覺得沒辦法好好學習了。
距離上課還有十分鐘,坐在窗邊的同學忽然回頭,喊了一聲:「蔣正寒,外面有人找你。」
門外站了幾個競賽班的男生,衣領上別著計算機校隊的徽章,大家都戴著一副框架眼鏡,只有蔣正寒是個例外。
他站在他們中間,多少有一點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