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雨(1)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十分鐘前,蔣正寒似乎做好了轉去普通班的打算,而且沒有絲毫怨言,但是十分鐘以後,他又改變了主意。

  老城區有很多八十年代的自建房,牆面或多或少脫落了一點,露出大塊斑駁的紅磚,紅磚和角落裡的青苔相襯,突出了它的年久失修。

  這樣一個地方,也是蔣正寒的家。

  夏林希安靜片刻,蹲下來捏了捏輪胎,接著稱讚道:「你手藝很好啊!」

  她說:「我媽媽告訴我,做人要有一技之長,我看你已經有了。」

  話音未落,院子裡的門帘被撩開,蔣正寒的母親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灰色襯衫,腰間繫著一條圍裙,頭髮用夾子盤起,打扮得十分利落乾淨,哪怕碰見蔣正寒和夏林希,臉上也沒有驚訝的表情。

  反倒是夏林希心跳加快,有些局促不安。

  蔣正寒的母親用圍裙擦了擦手,笑著問道:「是阿正的同學嗎?」

  夏林希連忙回答:「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即打了個招呼:「阿姨好。」

  蔣正寒的母親見她漂亮又乖巧,開口邀請道:「都快七點半了,你家住在哪裡?要不乾脆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我……」夏林希頓了頓,答道,「我家裡還有人,謝謝阿姨。」

  她意識到蔣母已經做好了飯菜,正在等著兒子吃飯,於是又客氣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天都黑了,」蔣正寒的媽媽說,「阿正,你送一送她吧。」

  夏林希答道:「不用了,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回去。」

  「那怎麼行,你一個小姑娘家,」蔣正寒的媽媽解下圍裙,掛在了門口的晾衣繩上,「讓他把你送到家門口,這裡的夜路不好走。」

  夏林希抬起頭,看向蔣正寒道:「你先吃飯吧,我認識路。」

  蔣正寒卻拎起兩輛自行車,走到了門外等她。

  夜幕浸染天空,濃得像一塊化不開的墨硯,老城區的路燈昏暗無光,照不亮彎彎曲曲的小巷。而在這片區域的街道上,還有幾處坑坑窪窪的坡地,自行車無法快速行駛,只能從上面推過去。

  於是就像來時一樣,夏林希推著一輛自行車,跟在蔣正寒的身後。

  「你一直住在這裡嗎?」夏林希問。

  話剛出口,她覺得有點冒犯,便自言自語道:「小學三年級以前,我家住在郊區那邊,後來搬了家,又住到了別的地方。」

  「我也搬過家,」蔣正寒答道,「那時候還小,沒有椅子高。」

  他說話的聲音低沉,但很好聽。

  夏林希想問是多高的椅子,畢竟他現在長到一米八了。

  夏林希繼續說:「我原來的家裡養了一條狗,後來住在樓房裡,家裡沒院子,養不了大型犬,狗就送人了。」

  蔣正寒問:「什麼樣的大型犬?」

  「很常見的狼狗,」夏林希說,「站起來非常高,尾巴上卷著,耳朵有點像狼,對家裡人卻很溫馴。」

  蔣正寒接了一句:「以後有機會,可以再養一隻。」

  「養一對,還能生小狗。」夏林希道。

  她邊走邊問:「你們家原來住在哪裡,靠近郊區嗎?」

  這個問題相當迂迴,夏林希其實想問,你們家原來住的地方,和我家近不近。

  假如曾經住在同一片區域,那麼他們又有了一個共同話題。

  結果蔣正寒卻道:「不在郊區,也是一個老地方。」

  夏林希點頭,表示理解。

  蔣正寒主動和她說:「我第一次搬家,隔壁是一個網吧,晚上經常有人打架。」

  夏林希接話道:「所以就搬了第二次?」

  「搬來了這裡。」蔣正寒道。

  街邊聲音嘈雜,一對新婚夫妻正在吵架。旁邊的小賣鋪立了一塊門牌,上面寫著「吸菸有害健康」,兩個年輕男人卻倚在門邊抽菸。

  煙味飄散開來,蔓延了一路。

  蔣正寒停下腳步,等到夏林希跟上來,他和她並排向前走著,擁擠的平房消失在後方,視野漸漸開闊,街區霎時亮了起來。

  他們重新來到了三岔口。

  「這段路我非常熟,」夏林希道,「你不用送了,我們明天見。」

  蔣正寒很配合,回了一句:「好,明天見。」

  「對了,謝謝你幫我修車。」夏林希道。

  蔣正寒笑了一聲,接著說:「不客氣,舉手之勞。」

  夏林希又說再見,以為這就算告別了。

  她心想今天已經這麼晚了,一定要早一點回家,至少要趕在她爸爸回家之前。

  一路上她騎得飛快,髮帶都被風吹得飄起來,風從她的耳邊掠過,總算比白天涼快了很多。

  將近八點的時候,夏林希到達了小區的大門前,她掏出門禁卡刷了一下,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有人,但當她再望過去時,卻只是一片明亮的路燈。

  她思忖片刻,沒當一回事。

  等到夏林希跨進家門,她才發現爸爸已經回來了。

  家裡燈盞全開,通明如白晝,彭阿姨拿著拖把,正在低頭拖地。她不言不語地幹著活,偶爾擦一把額頭上的汗。

  「你去哪裡了?」夏林希的爸爸拿著手機,坐在沙發上問道,「打電話不接,問學校也沒有人,再晚一點,爸爸都要報警了!」

  夏林希一邊換鞋子,一邊回答道:「自行車壞了,我找了一家修理店。」

  「那你怎麼不和爸爸媽媽說一聲?」

  「手機沒電了,」夏林希道,「我以後不用蘋果手機了,沒辦法換電池。」

  她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順著她的話說:「那好,你以後還是用諾基亞吧,那手機也經摔,不像你的蘋果,摔一下屏幕就碎了。」

  夏林希接著問:「今天家長會上講了什麼?」

  「沒什麼大事,」爸爸回答,「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讓我們保持家庭和睦,不要給學生增添負擔。還有下個禮拜有一場三校聯考,叫你們好好準備不要緊張。」

  話題被引到了家長會上,夏林希和她爸爸聊了兩句,就背起書包回了自己的房間。

  又過了一會兒,彭阿姨敲了敲她的房門,端著托盤問:「你晚上還沒吃飯吧?」

  托盤上有一盅湯、一碗飯、三小盤的菜。飯菜色香味俱全,而且都是熱的。

  夏林希背靠房門,手指還夾著原子筆,她雙手接過托盤,下意識地道謝,卻聽到彭阿姨回答:「別這麼客氣,我女兒也高三了,和你一樣大。」

  她對著夏林希笑了一聲,抬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沒有你成績好,在普通高中上學,明年也要高考了。時間緊,我總催她,她也嫌我囉唆。」

  夏林希她爸剛好路過,跟著答了一句:「這種話不用多說,靠孩子自覺就行。」

  夏林希忙著做題,端過托盤就關上了房門。

  下個禮拜有一場三校聯考,任課老師們沒有強調,班主任也只是提了幾句,讓大家不要緊張,正常發揮,把它當作一次普通的考試。

  然而參加聯考的三所學校,都是江明市的省重點高中,三所學校不分伯仲,每年都在搶占中考生源。

  本次聯考過後,三所學校的學生分數,將會被混在一起綜合排名。那時的年級第一就不僅僅是某所高中的年級第一,而是三校聯考的第一名。

  也許是因為考試的鞭策,夏林希不知不覺又學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晨七點,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又是一個艷陽天,氣溫居高不下。

  夏林希一進教室,就覺得有一點不對勁。

  早讀課剛剛開始,班上的人已經來齊了,按道理說,教室里應該有一片早讀的聲音,而不是謎一般的安靜。

  她的同桌顧曉曼漲紅了臉,坐在原位不發一言。

  夏林希來得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環視四周,也沒瞧見班主任的身影。

  「怎麼了?」她問。

  無人回應。

  蔣正寒和張懷武都在外面做值日,兩人一個拖地,一個擦窗台,大概也不知道教室內的狀況。

  直到夏林希坐到她的位置上,顧曉曼才忽然說:「我告白了。」

  這句話突如其來,夏林希也非常意外。

  她雙手抱著書包,面前攤開了英語筆記,筆記上通篇都是重點,等著她今早複習。

  電風扇就在她們頭頂,不斷吹出流動的疾風,顧曉曼坐在這樣的地方,臉頰仍然一片通紅——很顯然,她並不是熱的。

  顧曉曼交握雙手,放在課桌上,心中如有沸水翻滾,還要裝出沒事的樣子:「剛才陳亦川過來收作業,我早上沒睡醒,以為自己在做夢,就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夏林希聞言,抬頭看向陳亦川——這一告白事件的男主角。

  男主角正在和別人說話,偶爾拿起書本笑兩聲,比起如坐針氈的顧曉曼,他要輕鬆快活得多。

  也可能是因為,他並不在意。

  物理書上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然而很可惜的是,這一點在情感上說不通。

  暗戀沒有相互作用力,它更像一場隱晦的遊戲,主次分明,顧曉曼覺得時至今日,她一敗塗地。

  自從升入高中以來,每一位老師都再三強調早戀的危害,強調男女同學要注意保持距離,顧曉曼的確很刻意地保持了一段距離,但在這個範圍內還是能看見陳亦川。

  有時候她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人。他真的一點也不完美,而且還有很多缺點:他自命不凡、驕傲自大、盛氣凌人、吊兒郎當……她可以想出很多類似的詞。

  可他依然站得很高,離她很遠,仿佛立在一座神殿中。神殿的台階由她砌成,她每走一步都宛如朝聖。

  從高二到高三,從冬至到夏末,她的情緒反覆無常都與他有關。她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更害怕他假裝不知道。

  像是在麥田中埋下了一顆種子,等待時日久長的開花結果。

  花朵尚未抽穗拔節,就被突如其來的烈日曬成了枯草。

  顧曉曼握著一面小鏡子,趴在課桌上開口道:「我說錯話了,我很後悔。」

  「你和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嗎,」夏林希忍不住問,「為什麼我覺得全班都知道了?」

  夏林希的前排坐著兩個男生,其中一位正是化學課代表,名叫高沉。高沉人如其名,長得很高大,性格很沉默,平時也不怎麼說話。

  但是這一次,他緩慢地轉過頭,解釋了一句:「顧曉曼說完話,陳亦川重複了一遍,顧曉曼聲音不大,陳亦川嗓門卻很大。」

  他的同桌也補充道:「真不知道陳亦川是怎麼想的,這種事還要抖出來,搞得全班都聽見了。」

  高沉接話道:「已經這樣了,只能盼著沒人告訴老師。」

  班上的同學有的在竊竊私語,也有一部分在早讀,交談聲和背書聲混雜在一起,漸漸打破了不久前的安靜。

  窗簾遮擋著陽光,隨風來回飄蕩,坐在窗邊的陳亦川捧著一本書,扯了前排的同學聊天,他們聊得很開心,不時發出笑聲。

  真的是一點都不在意。

  與之相反的是夏林希這一邊,籠罩在一種悲傷的氛圍里。前排兩個男生不言不語,仿佛都在埋頭學習,而顧曉曼趴在桌子上,胳膊擋住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沒過多久,夏林希聽到她抽了一下鼻子。

  夏林希立刻說:「你別哭。」

  她從書包里拿出幾張手帕紙,遞給顧曉曼,顧曉曼沒有抬頭接,依然趴在原位。

  夏林希便道:「好吧,你哭好了再起來。」

  她想說掉眼淚不值得,又覺得自己不是局內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除此以外,她也很想知道,顧曉曼剛才到底和陳亦川說了什麼,以至於陳亦川重複完畢後,全班鴉雀無聲。

  早讀課過去了一半,值日生也返回了教室,蔣正寒拎著洗過的拖把,將拖把放到了門後邊,然後順手擦了黑板。

  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時,顧曉曼已經哭完了。

  夏林希低頭背書,沒有安慰她的同桌,剛好在這個時候,蔣正寒的鉛筆掉到了前排,夏林希彎腰幫他撿起來,將筆遞給他。

  蔣正寒拿了筆,指尖碰到了她,夏林希略微一愣,感到手指發麻。

  這種觸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開始思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現在也不是天乾物燥的秋季,應該不會有靜電,可是為什麼手指會麻?這並不符合科學道理。

  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就要用情感來說明。夏林希側過臉望向顧曉曼,仿佛看到了將來的自己。

  顧曉曼抽泣兩聲,餘音未盡。

  她道:「你幫蔣正寒撿筆,也不說句話安慰我。」

  聲音很輕,只有夏林希聽見了。

  夏林希心想,這大概就是陳亦川和顧曉曼的區別,前者不會顧及別人的面子,表白的話也能讓全班聽見。

  「我擔心我會說錯話。」夏林希解釋道。

  她合上筆記本,出聲問顧曉曼:「你哭完感覺好點了嗎?」

  「一點都不好,反而更難受了,」顧曉曼回答,「我就是個傻子。」

  夏林希絞盡腦汁,哄了她一句:「你不是傻子,只是聰明得不明顯。」

  顧曉曼眨了眨眼睛,淚水再一次流了下來。

  夏林希見不得女孩子哭,很想安慰顧曉曼,但是她很少安慰別人,在這方面幾乎沒有經驗。其實她心裡認為,陳亦川是罪魁禍首,是一切惡果的始作俑者,但是客觀地評判,這件事也與他無關。

  夏林希摸了摸顧曉曼的腦袋,繼續溫聲說:「過幾天大家就忘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會的,過幾天我就是全班的笑柄。」顧曉曼道。

  後排的張懷武不明所以。他剛才和蔣正寒一起,站在走廊外打掃衛生,兩人還去了一趟洗手池,把抹布和拖把洗得乾乾淨淨,並不清楚教室里發生了什麼。

  乍一聽到顧曉曼的話,張懷武以為她們在開玩笑,於是也接了一句:「顧曉曼你別說,依我看哪,你現在就是全班的笑柄。」

  他自以為樂地「哈哈」道:「你看你的桌子上,豆漿都灑在包子裡了,這還怎麼吃啊?」

  蔣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聲,但是張懷武愣了一下後,還是自顧自地問:「你們剛剛在講什麼呢,怎麼不帶上我和正哥?」

  話音未落,班上又響起一片「哇哦」的驚呼聲。

  呼聲最大的人,正是陳亦川,他坐在角落裡,又忽然站起來,整個人一反常態,竟然帶頭鼓掌。

  時瑩回來了。

  時瑩是本班的優等生之一,常年位居前五名,前段時間由於發低燒,請了一個禮拜的病假,這次重返班級,何老師都陪著她一起進門。

  她的座位空了很久,不過每天都有人幫她收拾,前後左右都在等她回來,正應了那句——望眼欲穿。

  時瑩不太高,但是長相甜美,性格也很好,和她交往過的人,很難不喜歡她。

  班上男生稱呼她為「女神」,大部分人覺得她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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