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乘風(4)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一時間,孟之行心生很多感慨,更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災難。

  班上的早讀聲漸漸停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了孟之行身上,他就像一個被選中的勇士,正在接受全班同學的注目禮。

  「你們剛剛在看什麼?」何老師問道。

  「一本英語書。」孟之行回答。

  孟之行的同桌,以及前排兩個男生,都點頭附和著道:「英語書。」

  夏林希喝了一口水,莫名感到一絲緊張。

  她有理由相信那一本見不得光的書,正是孟之行昨晚才買的那一部輝煌巨作。

  不過這樣一本難以言傳的書,他怎麼敢帶到學校來?蔣正寒的《算法導論》算是前車之鑑,孟之行卻還要義無反顧地衝鋒陷陣。

  夏林希不敢細想,班主任發現那一本書以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何老師雙手負後,站在原地不動,眼鏡片反光一般,照出他們的影子。

  他問:「你們為什麼要把英語書扔到座位底下?」

  此話一出,全班鴉雀無聲。

  孟之行血液逆流,覺得自己今天死定了。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面上仍然保持著鎮定——無論遇到什麼狀況,首要的一點就是保持冷靜。這是孟之行的父親教給他的,多年來他一直牢記心間。

  於是他沒有回答何老師的話,反而推了一把前排的男生。

  那男生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因為……因為我們剛剛……那個時候,早讀課的同學都在背書,然後我們幾個……」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何老師卻微微偏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就是現在。

  孟之行站在原位,把書包往後踢了一點。

  要說全班人緣好的同學,孟之行必然是其中之一,他雖然很少和人搭訕,但是為人十分仗義。

  或許是由於善因結善果,後排的男生雖然緊張,也決定幫他銷毀證據。

  片刻過後,那位男同學用腳鉤過書冊,飛快地彎腰撿了起來,隨手遞給了後面的女生。

  那女生看清書名,整個人為之一驚。她不敢把書留在自己手裡,也不知道往哪裡傳才是萬無一失的。

  她心想,全班最不可能被老師批評的學生是誰?

  夏林希。

  總分常年第一的夏林希。

  於是一來二去,這本書傳到了夏林希手上。

  孟之行那幫人還在胡扯,四個人配合默契,每個人都在說話,但都沒講到點子上,似乎在盡力拖延時間。

  何老師沒有制止他們,就這麼安靜地聽著,很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孟之行剛鬆一口氣,何老師卻突然說:「夏林希,你站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話音剛落,顧曉曼拿起《性學觀止》,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夏林希毫無心理負擔地站了起來。

  「以後你來當學習委員,」何老師開口道,「孟之行不僅是學習委員,也是數學課代表,平時工作量太大,你幫同學分擔一點。」

  全班剎那安靜,沒人想到會是這種結局。

  孟之行愣了一瞬,反而長出一口氣。

  「以後不要把英語書扔在地上,」班主任對他說,「也不要在早讀課上和同學討論與課程無關的話題。」

  孟之行點頭如搗蒜。

  但隨即,他又覺得班主任別有深意。

  這種並未明說的深意,一直延續到傍晚的家長會上。

  一天的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是下午六點,天色漸漸變晚,太陽也要落山了。很多學生提著書包站在走廊上,打算等到家長會結束和自己的父母一同回家。

  夏林希正是其中之一。

  家長的座位是按學生的座位來排的,學生坐在哪裡,家長就坐在哪裡。

  夏林希雙手抱著書包,找到了她爸爸的位置,隨即看向了後排——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蔣正寒的座位上,空無人坐。

  也許是遲到了,她心想。

  走廊上鋪著一層大理石瓷磚,染盡了落日餘暉的顏色。

  夏林希背靠欄杆站著,低頭打量自己的影子。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天邊餘光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班主任從她面前經過,神情依然不苟言笑,他拿著一沓文件,徑直走入了教室。

  「各位家長下午好,」何老師站在教室里說道,「感謝大家出席我們的家長會。今天是2012年8月27號,距離明年的高考,只剩下二百八十三天……」

  他一步一步走上講台:「我們所有老師都明白,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極其關鍵。我們班的所有學生,最好都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上,不要浪費任何時間,拼盡全力衝刺高考。」

  他強調了一句:「尤其是我們班的優等生。」

  言罷,還看了一眼孟之行的位置。

  孟之行恰好站在窗外,捕捉到了班主任的眼神,他心中一顫,直覺得老師可能知道一些事,但並沒有直接說出來。

  想通這一點以後,他趕緊下樓跑了。

  張懷武拎著書包,目送孟之行遠去,也發出了一聲感嘆:「唉,高考,高考,每句話都離不開高考。」

  和夏林希一樣,張懷武也在等待家長會的結束,然後和他老爸一起回家。

  與夏林希不同,張懷武這次月考總分很低,幾乎是他上高中以來,考得最糟糕的一次。

  他趴在欄杆扶手上,心中越來越焦慮,他不是故意沒考好,是真的發揮失常了。

  「你爸好像在和我爸聊天,」夏林希忽然問,「他們兩個認識嗎?」

  張懷武偏過頭,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夏林希。

  他看向教室,只見何老師正在播放幻燈片,幻燈片上顯示了全班同學的成績,以及每個人的年級排名,甚至包括了學校估測的分數線。不出意外,夏林希、陳亦川、孟之行,這些優等生的名字後面,都加了一朵小紅花,以示表揚。

  而他自己的名字,則被黑體加粗,權當一種警醒。

  張懷武抬起手,抓了抓頭髮,有些侷促地說:「我爸怎麼會認識你爸啊,我都沒聽他講過……」

  夏林希頓了頓,旁敲側擊地問:「那你認識蔣正寒的父母嗎?」

  張懷武道:「我見過他的爸爸,高二下學期的家長會上,他爸還和我說了一會兒話。」

  他拿起一個可樂瓶,用瓶子敲擊欄杆:「正哥他老爸,一看就是個好人,非常溫和,還很喜歡笑……反正吧,就是那種別人家的老爸,你見過他就知道了。」

  夏林希道:「可惜,我從前沒有注意過。」

  是真的沒有注意過。

  高一升高二之前,全校有一場分班考試,根據分班考試的名次,劃分年級重點班。夏林希的同班同學都是那場考試中的勝利者,他們就像一群遠征的同盟軍,擔負了延續勝利、創造輝煌的使命。

  而在這個軍團里,有些人註定出眾,有些人註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無為,就只能出類拔萃。

  如果光論成績,蔣正寒大概屬於碌碌無為的那一批。

  夏林希從前沒關注過他,更不知道家長會有誰出席。高二的家長會只有兩次,一次上學期,一次下學期,每次她都不在場。

  而今天的家長會上,蔣正寒的父母很有可能不會出現。

  夏林希覺得有一點遺憾。

  她隨即又開始反省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遺憾,她和蔣正寒是普通同學,兩人也只是普通的關係——她給自己想了一個理由,也許只是源於好奇。

  沒錯,是好奇。

  像是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張懷武繼續說道:「但是正哥他老爸,有一點和別人不一樣……」

  夏林希問:「哪裡不一樣了?」

  張懷武撓了撓頭,像是在斟酌措辭,但他想了半晌,最終也只是說:「不好描述,你看見他就明白了。」

  夏林希並未放棄,接著反問他:「你把話講一半,憋在心裡不難受嗎?」

  張懷武「嘖」了一聲,剛準備回答她的問題,雙眼忽然一亮,他一手捧著可樂瓶,另一隻手指向樓梯口:「你瞧你瞧,他爸來了。」

  這時差不多是六點半,天光變得暗淡,暮色四合,光影也越發柔和。

  夏林希背起書包,朝樓梯口望過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人,是蔣正寒。

  不過蔣正寒身旁,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在這樣的8月熱天裡,他穿了一身長褲長袖,墨藍色的衣料子,染了幾塊斑斑點點的機油。

  張懷武道:「正哥他老爸,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帥,你看他都四五十歲的人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長得多周正。」

  夏林希問:「什麼叫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哎,我形容不好,」張懷武抬腳,走向了樓梯口,「反正就是挺好看的。」

  張懷武奔向了蔣正寒,夏林希還在原地晃蕩。

  她心想,蔣正寒他爸,不就是穿了一身工作的衣服嘛,這也能算和別人不一樣?

  她對張懷武剛才的話不置可否。

  但是當蔣正寒的父親站在教室後方,狀似平常地推開那一扇木門時,夏林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位中年男子的右手袖管是空的。

  他只有左手。

  而右手的袖管,在被風吹過以後,像是田野上的旗幟,空悠悠地飄蕩著。

  夏林希陷入了長久的失神。

  蔣父進門前,蔣正寒還同他說了兩句話,他父親很慈和地笑了笑,果真如張懷武所說,是一個相當溫和的人。

  台上的何老師仍在滔滔不絕,他口若懸河,再三強調著:「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始終和家長統一戰線,一切為了孩子,一切為了高考!」

  就是在這個時候,蔣正寒的父親落座。

  桌上有一堆材料要簽名,蔣父從口袋裡拿出鋼筆,單手打開筆帽,低頭用左手寫字。他神態平靜,一份一份地簽完,表現得極有耐心。

  時間飛快地流走,夕陽在晚霞中退卻餘光。

  夏林希傻站了一會兒,才發現周圍的同學越來越少了,沒過多久,她收到了爸爸的簡訊,上面寫著:你們班主任說,待會兒任課教師要來講話,我估計沒有一小時結束不了,你先回家吧。

  夏林希回道:好的,我先回家。

  隨後她揣好手機,一個人走下樓。

  街上的夜燈已經亮了,飛蛾和蚊蟲也多了起來,此時恰逢下班的高峰期,門外停放了很多轎車,自行車只能從人行道通過。

  然而沒走多久,夏林希就發現,她的輪胎漏氣了。

  她半蹲在自行車旁,捏了捏外胎,指腹觸到的地方凹了下去,像一塊剛硬的橡皮泥。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檢查過車況,這一次也算長了記性。

  怎麼辦呢?她向四處望去,沒找到一個可以修車的地方。

  過了大概半分鐘,或者是一分鐘,人來人往又漸行漸遠,直到蔣正寒按下車閘,停在了她的旁邊。

  「好巧啊,你來得正好。」夏林希問,「附近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修自行車?」

  蔣正寒伸手指向前方:「東邊的三岔口往右轉,有一個修車鋪,離這裡大概十五分鐘。」

  夏林希一聲不吭,像是在考慮他的提議。

  「我帶你去,很快就能修好。」蔣正寒道。

  天空已經完全暗了,街燈卻一個比一個亮,當街吹過的風依舊很熱,帶來的涼意十分吝嗇。

  三岔口往右,進入了老城區。

  薄暮黃昏,霞雲收盡,路燈照亮了整條長街,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

  老城區,顧名思義,就是成群的老房子。夏林希從沒來過這裡,她環視四周的陌生街巷,看到穿著開襠褲的小孩跑來跑去,被拴在路邊的土狗沖她「汪汪」吠叫。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走得離蔣正寒更近一些。

  十五分鐘很快過去,走在前面的蔣正寒同她說:「我們已經到了。」

  夏林希抬頭,果然看見了「修車」的招牌。

  那是一面手寫的招牌,用毛筆字寫在黃紙板上,紙板下方立著一盞白熾燈,將修車兩個字照得透亮。

  夜幕降臨,幾隻蛾子繞著燈盞飛舞,門內傳來飯菜的香味,還有刷洗鍋碗瓢盆的響聲。

  蔣正寒把夏林希的自行車拎進了店門。

  他拎得很輕鬆,臂力有點驚人。

  夏林希跟著他跨過門檻,發現這個修車店其實是一個磚砌的老院子,院子裡擺了七八輛摩托車,還有一輛破舊的麵包車,車胎沾著土黃色的泥點子。

  蔣正寒拿了工具,單膝跪在夏林希的自行車旁,沒兩下就補好了漏氣的輪胎。

  他手指修長,沾了一點油垢,但並不影響觀感。

  夏林希站在原地,握著自己的手機,隔了半晌才道:「原來你會修車。」

  言罷她又問:「我們要不要和店主打個招呼,再付一點錢?」

  「付什麼錢,」蔣正寒笑了笑,然後回答,「這裡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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