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乘風(3)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二樓的書籍,多半是生活健康類。而孟之行此刻所站的位置,正處於「婚戀與兩性」的指示牌下,那指示牌被標了紅色,一眼望去格外顯眼。
「他好像非常專注,」夏林希說,「我們還是別和他打招呼了,免得打擾他看書。」
蔣正寒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孟之行剛好收了書,下巴稍微往上抬了一點,視線就與他們交會了。
一時間,大家都很尷尬。
夏林希也沒想到,他們班品學兼優,深受同學誇讚的孟之行,此時此刻,會躲在二樓看一本《性學觀止》。
看這名字,《性學觀止》,類似於鼎鼎大名的《古文觀止》,大概是一本涵蓋了性學研究最高水平的「輝煌」巨作。
手裡捧著「輝煌」巨作的孟之行,在這一刻竟有一點手足無措。
他好像一個被抓姦的秀才,一方面覺得自己有辱斯文,一方面又擔心敗壞名聲,原地躊躇了兩秒之後,他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
孟之行很少主動和人寒暄,但他今天不得不寒暄。他對著蔣正寒笑了笑,目光落在蔣正寒手中的書上。
通篇的計算機專業材料,還都是英文版的,兩相比較之下,孟之行更覺得尷尬。
不過他依舊挺直了腰杆,與同學們親切交談:「這個點的顧客不多,能一次遇見你們兩個,我真的很高興啊!」
孟之行比夏林希高,戴著一副邊框眼鏡,五官輪廓分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說話的時候尤為誠懇。
他笑著說:「我們都是同學,今天難得大家碰到一起,也算有緣了,待會兒下樓的時候,我請你們喝可樂。」
蔣正寒卻道:「夏林希好像不喝可樂。」
因為喝了以後,總是會不停地打嗝。
夏林希覺得,她的消化道可能有一點問題,每當喝了碳酸飲料,總是會不受控制地打嗝。
如果是在公眾場合,不斷發出打嗝的聲音,其實是一件相當令人困擾的事情。所以她從不在別人面前喝可樂,就算非常想喝,也一定是獨自在家偷偷摸摸地喝。
但她從沒有對別人說過這個習慣,她不明白蔣正寒是怎麼發現這一點的。
簡直是一個不解之謎。
夏林希道:「不用請我們喝飲料了,平常班上髮捲子,去教務處領材料,都是你一個人在做吧……」這句話尚未說完,她把手伸進口袋裡,摸到了兩百塊錢,確認自己買得起東西。
蔣正寒馬上接道:「如果真的請客,也應該是我們請你才對。」
沒錯,就是這句話。
蔣正寒補完了夏林希沒說完整的話。
孟之行笑了笑,心中有一點受用,他說:「大家都是同學,我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言罷,他又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蔣正寒和夏林希……他們兩個,似乎不是普通的同學關係啊。
這種念頭冒出來的那一瞬,孟之行立刻懸崖勒馬。他心想,哪怕不是普通的同學關係,這也是他們的自由,人家不僅男才女貌,又女才男貌,平心而論挺般配的。
夏林希也笑,同時提議:「我們一起去櫃檯結帳吧。」
櫃檯結帳處,夏林希拿出了她的六折會員卡,那卡片金光閃閃,背面簽著夏林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買了多少東西,才換回來這樣一個折扣價。
孟之行猶豫再三,還是用夏林希的卡,給自己的《性學觀止》打了一個折。
走回去的路上,孟之行很不好意思。
蔣正寒給他們兩個分別買了一杯橙汁,臨走之前,他和他們揮手告別,騎車消失在十字路口的盡頭。
這樣一來,就只剩夏林希和孟之行兩個人。他們同住一個小區,一起邁入了大門,路上都在談學習,談話內容非常正經。
小區的綠化堪比園林,石子路上竹林成蔭,台階前鑿了一條人工溪流,裡面養了紅尾金魚,映著繁花翠樹的倒影,潺潺水流清可見底。
夏林希端著橙汁,心想,高考過後,最好能養一條狗,傍晚牽著狗出來散步,一定很享受。
孟之行咳了一聲,忽然在這個時候開口:「我今天買的那本書……是因為想多了解一點,沒有別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夏林希道。
孟之行背著書包,想了一下又問:「那蔣正寒會說嗎?」
「絕對不會,」夏林希打包票道,「他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
蔣正寒坐在夏林希的後排,至今也差不多一年了,他從不在背後對任何人品頭論足,也不參與任何口舌之爭。
這樣很好,畢竟所有人都有多面性,旁觀者的評價難免主觀。
孟之行撓了撓頭,接著說:「我從小學開始,到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我們市裡的名校,但是在所有的學校里,生理衛生課只發一本書,生物老師都避而不談,我是真的有點好奇。」
他道:「我們男生嘛,討論起這個,也喜歡亂扯。有些人根本不懂,就仗著自己看過幾部日本的……」
說到這裡,孟之行陡然一停。
「日本的什麼,」夏林希抬頭,看著他問,「你怎麼不接著說了?」
孟之行耳根泛紅。
他這人有個缺點,一旦和別人有些熟了,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嘴。
但好在他也是一個擅長亡羊補牢的人。
孟之行拎了拎書包,開始圓場道:「我剛才隨便一說,不小心口誤了。說實話,我不應該和女孩子講這些,顯得我像一個流氓。」
夏林希吸了一口橙汁,用商量的語氣說:「你看完那本書以後,能不能也借我翻一翻?」
孟之行驚訝地望著她,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
夏林希卻正色道:「我也是把它們當作知識,想了解一下。」
作為一個大方的人,孟之行一口答應了。
小區內雜花生樹,溪水淙淙,遠處夕陽落幕,晚霞連天,在夏林希的家門前,孟之行和她揮手告別。
想到今日的革命友誼,夏林希頓生感慨,也和他招了招手。
回到家裡,剛好六點整。
飯菜做好不久,還沒端上餐桌。夏林希捧著一杯橙汁,換完拖鞋直奔餐廳,她媽媽正在盛飯,抬眼瞧見她,笑著問:「去書店買了什麼書?」
「沒找到想買的,」夏林希答道,「不過碰見了同學。」
媽媽盛了三碗飯,又舀了三碗湯。她把瓷勺分別放入湯碗,再從消毒櫃裡拿出筷子。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媽媽狀似無意地問。
夏林希立刻警覺,雙手捧著蔣正寒買給她的橙汁,吸了一口才回答:「男生女生都有。」
話音剛落,爸爸從廚房走了出來。
他端了兩盤菜,其中一盤很符合夏林希她媽媽的口味。媽媽拉開了一把椅子,對著夏林希說道:「過來吃飯吧,你爸今天頭疼,還做了三菜一湯。」
夏林希應聲點頭:「爸爸辛苦了。」想到昨晚幾乎沒休息,今天又忙著開會的母親,她很快開口補充了一句,「媽媽也辛苦了。」
她媽媽笑了一聲,摸了摸夏林希的腦袋。
「對了,明天傍晚六點,還有一個家長會,」爸爸忽然說,「我大概五點二十到,先開車把小希送回家,再去參加家長會。」
夏林希答道:「五點二十我們還沒放學,不如等家長會結束以後,我和爸爸一起回來。」
她爸爸應了一聲好,隨後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她媽媽的碗裡。這個舉動不經意,但也像是一種讓步,氣氛似乎有所緩和,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次日一早,天才剛亮,夏家的房門被敲響。
夏林希從臥室探出頭,瞧見玄關處多了一位陌生的阿姨。
那位阿姨四五十歲,頭髮很短,膚色蠟黃,穿著一件白襯衫,戴著一對金耳環,雖然眼角和額頭皺紋很多,但她看上去非常幹練。
這就是新來的彭阿姨。
「我在家政市場找了熟人,他們給我推薦了這個保姆,」夏林希的媽媽說,「以後不用再麻煩你爸做家務。」
夏林希她爸沒說什麼,隨手解下圍裙,換了一身衣服。
「這樣挺好的,」夏林希道,「爸爸中午也不用特地跑回家做午飯。」
話雖這樣說,但是今天的早飯做好以後,餐桌上的氣氛有些詭異。
所有的餐點都是由彭阿姨做的。作為一名家政市場受過專業培訓的高級保姆,做出的飯菜果然非同一般,夏林希她爸自然是比不了。
不僅菜品好,而且完成得很快。
夏林希比平常多喝了一碗粥,她媽媽就很高興,又說她最近變瘦了,要多吃一點東西。
彭阿姨還在廚房收拾殘局,夏林希她爸爸卻問:「哪裡找的人,靠譜嗎?」
「這個不用你擔心,」媽媽回答,「我找的是我們公司的家政服務。」
爸爸吃了兩口春卷,又端起碗說:「早飯花樣太多,華而不實。」
「你可以只喝粥。」媽媽接話道。
話音落罷,餐桌上沒人再開口,只有筷子碰撞瓷器的輕響,安靜到不像是一個餐廳。
早飯結束以後,夏林希背起書包出門,路過廚房時,她有意往裡面瞥了一眼,看見那位彭阿姨正在低頭刷碗,劉海擋住了額頭,兩鬢都是斑白的頭髮。
兩人目光交會,彭阿姨對著她笑了一下。
夏林希有點不好意思,於是也回了一個笑。
窗外天光正好,東方朝陽初升,遠遠望過去,像是嵌在了高樓大廈之中。
陽光穿透玻璃帷幕,灑下一片淺金色的光,繁華大道上車來車往,浮塵一樣飄向四方。
寂靜一夜的城市逐漸甦醒,霓虹燈緩慢褪色,太陽把光輝投入大街小巷……此時還不到早上七點,坐在窗邊的同學覺得陽光刺眼,抬手一把拉上了窗簾。
高三教學樓之內,早讀課已然開始,教室內人聲鼎沸。
夏林希攤開英語書,低頭背誦作文模板,她背書非常快,而且總是在默讀,一個人靜坐在原位,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顧曉曼還在吃早餐,一邊啃包子一邊喝豆漿,豆漿喝得太急,其間嗆了一下。
「我受不了了,」顧曉曼說,「學校門口那家早餐店,包子餡越來越少,白面越來越多,我感覺自己在吃饅頭。」
她捏緊豆漿的塑料杯,咳了一聲接著說:「而且包子餡太咸了,就好像鹽不要錢似的。」
夏林希問:「你不在家裡吃早飯嗎?」
「我早上五點半起床,爸爸媽媽都沒醒,」顧曉曼答道,「家裡沒人做飯,我自己也不會啊。」
後排的張懷武馬上說:「你怎麼不早講,我家早飯吃不完,等明天我給你帶一份。」
顧曉曼並不領情,她咬了一口包子,輕聲回了一句:「誰要吃你們家剩飯。」
張懷武連忙解釋:「誰說是我們家剩飯?我給你提前裝好,帶到學校還是熱的。」
正在此時,蔣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懷武「嘖」了一聲,問道:「正哥,你拍我幹什麼?」
言罷,他眼角餘光掃到窗外,立刻明白了蔣正寒的意思。
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的不只是明澈的天空、燦爛的朝陽,還有班主任形如鬼魅的身影。
他在教室後方巡視了一陣,忽然進入了後門。
後排的同學們呼吸一頓。
夏林希埋頭背書,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但她能明顯感覺到,班主任走路沒有聲音——大概是刻意放緩了腳步,以免打擾同學。
直到班主任走向前方,張懷武才出聲問道:「你們說,牆角的學委在幹什麼呢?」
牆角的學委,正是孟之行同學。
夏林希抬起頭,望了一眼牆角的孟之行。
孟之行的座位靠近牆壁,前後左右都是男生,此時他們正聚在一起,尚不知大難臨頭。
何老師即將走近時,孟之行後排的同學心中一緊,狠狠踹了下他的椅子。
孟學委察覺有異,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把桌上那本《性學觀止》扔到了座位底下,然後用書包蓋了起來。
他的同桌低聲說:「快把那本髒書踢到後面去。」
孟之行聞言,有一點愣。
沒錯,雖然他的同桌百般懇求著想看,但在他同桌的心目中,那還是一本髒書。
婚姻和生育都是頭等大事,性卻是骯髒而無恥的。
他們所在的城市裡,隨處可見無痛人流的廣告,但鮮少有廣告聲明保護措施的必要。而在《聖經?創世紀》篇,連夫妻行事都被隱秘地描繪為「The man knew his wife」,一個動詞「knew」,奧義無窮。
然而現實無法用一個單詞概括,凡事並非了解越多就越通透,也不是一無所知才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