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乘風(1)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他們就像一群遠征的同盟軍,肩負了各自的使命,有些人註定出眾,有些人註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無為,就只能出類拔萃。

  語文課結束後,全班躁動不安。

  下午最後一堂課已經上完,只要班主任再來晃一圈,大家就能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是禮拜六,明天有一整天的假,同學們難免興奮了一點,回家的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大家紛紛收拾起了書包。

  然而沒過多久,班主任就來宣布了一個噩耗。

  「下個禮拜一,要舉行高三年級家長會,時間定在下午六點,」何老師道,「這次家長會相當於一次高考動員大會,對各位同學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啊,你們的家長務必參加,不能缺席。」

  他站在講台上,直言不諱道:「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有誰的家長沒辦法來,又不和我打招呼,那麼禮拜一過後,這些同學就不用來上課了。」

  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學的成績普遍不太理想,於是今天放學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比較低落。

  傍晚時分,傾頹的夕陽灑下漫天的紅光。

  學校門口停滿了私家車,將整條長街變成了單行道,夏林希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低頭看了看表,差不多六點了。

  耳畔充斥著汽車鳴笛聲。她穿著寬鬆的校服,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疾風從袖口掠過,鑽進衣服的後方——她覺得背後很可能鼓起來一塊。

  天氣依然炎熱,遠方卻有火燒雲的盛景,連綿的雲絮被霞光染紅,交織成波瀾壯闊的紋理。

  鱗次櫛比的居民樓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光影璀璨的霓虹燈,都好像被籠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當著不同的背景板。

  穹幕下沒有粉墨登場的小生,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各自為生活勞累奔波。

  天色變暗,夜幕降臨,居民樓里亮起燈火。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脫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夏林希的媽媽正是以這樣一種狀態,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的女兒回來。

  她打開電視,隨手翻著報紙,一邊看時事新聞,一邊記下股票指數。廚房裡有人在做晚飯。爆炒青椒牛柳,油煙穿過房門,路過走廊,一路飄進了客廳。

  她被嗆了一下,低頭咳嗽。

  夏林希剛好在這個時候回家,她站在玄關處換鞋,背著偌大的書包,也跟著打了一個噴嚏。

  媽媽立刻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你開油煙機了嗎,味道有點大了。」

  夏林希的爸爸拿著鍋鏟,一邊炒菜一邊回話:「這不開著了麼,馬上就炒完了!」

  他做菜很利落,裝盤更利落,大約五分鐘以後,桌上擺了三菜一湯。

  涼拌黃瓜、素炒西蘭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鯽魚湯。

  米飯也是金銀飯,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據說更有營養,很適合用腦過度的學生。

  夏林希捧著碗,剛盛完一碗飯,又拿勺子去盛湯,她媽媽筷子一停,開口道:「別吃湯泡飯,再去拿個碗,湯泡飯傷胃。」

  「孩子願意吃啥你就讓她吃吧,」夏林希爸爸說,「我把鯽魚都煮爛了,加了不少醋,也不會被魚刺卡著。」

  夏林希的媽媽沒有說話,放下筷子站起來,然後走到廚房拿了一個碗。

  坐回原位之後,她用這個碗給女兒盛湯。

  餐廳懸掛著一盞水晶吊燈,那光色映在魚湯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紋。夏林希低頭喝了兩口,忽然想起正事,於是說道:「下個禮拜一的傍晚六點,有一場家長會。」

  「禮拜一傍晚六點?」爸爸開口道,「正好我有空,我去參加。」

  夏林希一邊扒飯,一邊答了一聲好。

  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的菜,接著問了一句:「你們班上是不是有一個叫張懷武的男生?」

  「他的座位在我後面,」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紀比我們都小,好像跳了兩級。」

  湯碗見底,露出雪白的魚肉,媽媽又忙著給女兒盛湯:「我們公司新來了一個司機老張,他的兒子叫張懷武,也在江明一中上學。今天聽他談到兒子,一問,果然和你在一個班。」

  夏林希爸爸問:「那孩子成績怎麼樣?」

  媽媽回答:「和我們小希比,肯定是比不了。」

  「那還跳什麼級?」爸爸評價道,「不如老老實實念下來。」

  夏林希用筷子挑魚刺,把魚肉拌進了飯里,她媽媽見狀,又夾了兩塊西蘭花:「你別光吃肉不吃菜。」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蘭花,再吃魚肉牛肉,所謂先苦後甜,應該就是這樣吧。

  她的媽媽也接著說:「那個張懷武成績不行,你別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後一年了,你好好保持,爭取考進清華。」

  夏林希點頭,沒再說話。

  晚飯後,她提著書包走進了房間,打開臥室的壁燈,在柔軟的單人床上躺了一會兒。

  沒過多久,客廳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先是她的爸爸說:「孩子上高中以來,哪次家長會不是我去的,她現在已經高三了,你有空露個臉行麼,林總?」

  「林總」兩個字,像是一種嘲諷。

  夏林希的父親姓夏,母親姓林,她名字里那個希字,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過她並不這麼想。假如沒有她,父母應該很早就會離婚,各自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綁和指責,在每個來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下個禮拜有客戶,我們又要談單子,」夏林希的媽媽開口道,「你參加她的家長會,我負擔她的學費,互不干擾可以嗎?」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我們廠子裡也不清閒,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兒高三,凡事都會行個方便。」

  「所以你們工廠發給你的錢,堵得上家裡的開銷嗎?」

  「我和你討論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計較什麼薪水!」

  「你的薪水不夠養活我們一家,這是事實,你聽不慣也要聽。我很忙,顧不上家裡的事,你有時間多分擔一點,能有多難?你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受不了這個委屈?」

  「我一個大老爺們,成天在家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如果不是因為孩子高考,我犯得著犧牲這麼大?」

  「那你出去掙錢啊,我攔著你了?」

  「行行行你厲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門散心。」

  對話戛然而止,客廳瞬間變得安靜。

  夏林希的家不算小,一百八十平方米,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個小區安保嚴格,閒雜人等很難入內。

  自從小區落成後,在戶主中口碑一直很好。

  這樣一套房子,單靠父親的工資是買不起的。

  無論房款還是裝修,都是夏林希母親掏的錢。她早年辭去了體制內的工作,投身商場如魚得水,也做過一些風險投資,總歸在業內小有名氣。

  他們家有兩輛車,一輛江南奧拓,一輛奔馳E級,充分體現了夫妻之間的收入差距。

  都說夫妻應該性格互補,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補,他們是性格相斥,雖然不至於動手打一架,卻也無法在瑣事上談攏。

  人人都嚮往相濡以沫,不過那只有童話里才會有的無憂無慮的婚後生活,並非所有人都能找到靈魂伴侶,大多數人都在日復一日地不斷磨合。

  所以如果一個人能過得很好,為什麼還要費盡心機尋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歲的年齡,思考著一件到了八十歲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這種憑空跳出的胡思亂想只會浪費她的時間,她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比如學習。

  倒不是因為學習能收穫什麼樂趣,而是因為完全沉浸其中就能徹底隔絕外界,構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也不會由於虛度光陰而產生愧疚自責的心理,幾乎是一種最簡單的緩解壓力的方法。

  學習使人平靜,這是夏林希信奉的準則之一。

  她就這麼平靜了兩個小時,寫完一整套的理綜試卷,正準備對著答案訂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片刻後,門開了,夏林希的媽媽端著果盤走進來:「累不累?休息一會兒吧。」

  夏林希扭頭,接過果盤:「謝謝媽媽。」

  「你爸爸今晚有事,遲點回家,」她的媽媽說,「明天一早我們開會,會議結束以後,我去一趟家政市場,給你找一個保姆。」

  夏林希問:「不和爸爸商量嗎?」

  「這事和他沒關係,」媽媽答道,「高三學習這麼緊張,你沒人照顧怎麼行?」

  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低頭啃蘋果,她媽媽又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現在是關鍵時刻,你什麼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人生的目標從來沒有這麼簡單過。

  夏林希媽媽離開房間時,特意給女兒關上了房門,這一刻是夜裡十點整,走廊的壁燈依然亮著,色澤偏暖,光暈柔和,像是在等一個人。

  凌晨一點,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沒有回家。

  她的媽媽明顯著急了,電話打出去七八個,每一個都是占線。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機給她老爸發簡訊,然而簡訊和電話沒什麼差別,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有人重重敲門,房門開了一半,就飄進來一股酒氣。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爛醉如泥。

  他提著幾瓶二鍋頭去了廠子裡,拽著幾個上夜班的小伙子,喝了一整晚的悶酒。黎明破曉時分,他終於想起要回家。

  由於正門大開,客廳吹出來一陣空調冷風,她爸爸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倚著門框說:「保安……保安送我上的樓。」

  夏林希站在媽媽的身後,抬手去扶她爸爸。她老爸醉得不輕,嘴裡還念叨著:「都叫你林總、林總,怎麼沒人叫我夏總?」他背靠著鞋櫃,周身一股酒氣,舌頭也打了卷,「嫌我窮,你直說,過不下去……」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夏林希聽見父親開口道:「過不下去,咱倆就別過了。」

  話音落罷,「砰」地一聲,房門被關上。

  據說大部分夫妻在吵架的時候,都會不可避免地談到離婚。夏林希的父親沒有吵架的打算,他目前的狀態,更像是酒後吐真言。

  他的妻子回應道:「老夏,你醉了,我不和你爭。」她站在玄關的地毯上,伸手反鎖了房門。由於一夜未睡,眼底有些血絲。

  夏林希彎腰拿拖鞋,聽見母親補充了一句:「要不是因為女兒,你以為我想和你過?」

  她說得言簡意賅,當著女兒的面,沒有迴避的打算。

  然而在夏林希的印象中,父母不是一開始就性格不合。那時候的父親和現在一樣,是食品廠的普通工人,他們一家住在郊外,一座帶院子的平房,沒有自來水,七八月會限電。

  彼時的夏林希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學校和家離得有點遠,她爸爸每天騎一輛二手摩托車,早出晚歸接送女兒上下學。

  因為家裡有院子,他們養了一條狼狗,看家護院當屬一把好手。每天傍晚放學回家,狼狗搖著尾巴在院子裡吠叫,她爸爸將她從摩托車上抱下來,媽媽在廚房喊他們吃飯……更多的細節,她記不清了。

  後來她媽媽的工作漸漸變忙,沒有時間給他們做飯,爸爸就去學習如何下廚。

  但他有時候實在不想做飯,當然也沒什麼錢下館子,於是一年裡有那麼一兩次,會從工廠帶回方便麵和火腿腸。

  夏林希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腸泡進方便麵,掐表計算時間,心中充滿了神聖的儀式感。

  那時她見識淺薄,總覺得方便麵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發明,麵餅是被烘乾的美食,開水和調料包賦予它生命,煮飯做菜至少要花費半個小時,而方便麵只需要五分鐘。

  五分鐘,一晃而過。

  後來他們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帶,名下房產逐年遞增。與之保持同步增長的,還有父母的吵架次數。夏林希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陣,和她媽一起把她爸爸扶到了臥室,抬頭一看時鐘,已經五點四十了。

  「今天早上八點,我要去公司開會,」媽媽對她說,「你今天上午有補習課吧,還打算參加嗎?如果確定參加的話,媽媽開車送你。」

  夏林希想了想,仍然表示她要去補課。

  幾乎大半夜沒有休息,她的狀態並不是很好,但是補習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師開辦的,夏林希擔心如果她不去,會錯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補習的地點在市中心,A座寫字樓的最高層,夏林希下車以後,正好遇到了幾個同學。

  走在最前面的是張懷武,他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面全是冰棍,包含了各種口味。

  「我和大家說一件事,今天我過生日!」張懷武打開塑膠袋,分外熱情道,「你們都知道,我沒什麼錢嘛,所以就買了一些冰棍請大家吃。」

  周圍幾個男生跟著起鬨,勾肩搭背,笑著走了一路,後來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至於那一袋冰棍,每個人都搶了不止一個。後來張懷武望見夏林希,就沖她招手。

  夏林希跑了過去,冰棍已經不剩幾個。張懷武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隨便挑一個吧。」

  這種冰棍分為七種口味,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西瓜味,最不受歡迎的是薄荷味——那個薄荷味就好比強效綠箭口香糖,吃一點提神醒腦,吃一塊辣出眼淚。

  為了驅散困意,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張懷武非常吃驚,連連稱讚道:「不愧是優等生啊,這品位就是不一樣!」

  「我昨晚幾乎一宿沒睡,」夏林希道,「吃這個能打起精神。」

  言罷她又祝賀他:「生日快樂,你終於年滿十六歲了。」

  一旁另一個男生問:「夏林希啊,你昨晚又通宵學習了?你怎麼對自己這麼狠啊?」

  夏林希沒有解釋,撕開包裝紙,扔進街上的垃圾桶,然後對著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來一片吸氣聲。

  「我說夏姐,」張懷武問,「你待會兒肚子疼怎麼辦?」

  一語成讖。

  當時他們正在上數學課,任課教師是一個有四十年教學經驗的老頭,兩鬢花白,背有點駝,戴著一副老花鏡,看東西要眯眼睛,然而講課卻能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在這樣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蔣正寒算一個,夏林希算另一個。

  就連一向不聽課的陳亦川,此時也聽得津津有味。

  夏林希來得遲,所以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她的左邊是蔣正寒,斜前方是陳亦川。此時老師在黑板上寫出了一道例題,大家紛紛埋頭解題,沒人注意到她的不對勁。

  除了抱著筆記本的蔣正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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