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夏(3)

2024-02-05 02:56:10 作者: 素光同
  他連作業都不做,純粹高智商,自習課上別人都在刷題,他一個人鑽研量子物理。

  每當何老師巡視過來,陳亦川都會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一把蓋在他的《量子物理》上,然後飛快地寫完選擇題,讓一旁的同學們讚賞不已。

  陳亦川的同桌總想給他跪下。

  他在年級是一個神話。如果僅僅是成績好也就算了,可怕的是他打遊戲也很強,幾乎掌握了全年級男生夢寐以求的技能。

  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陳亦川開口問:「這個周末誰有空?上我家打一個排位賽。」

  「我有空,我也會玩網路遊戲!」顧曉曼應道。

  陳亦川挑出顧曉曼的試卷,放在她的桌子上:「你還是自己玩吧,我從來不帶女生玩。」

  我從來不帶女生玩。

  這句話瞬間澆滅了顧曉曼的熱情。

  她從書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做賊一樣偷偷照了照臉,然後抬頭尋找陳亦川,卻發現他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別看了,」夏林希說,「他去另一組髮捲子了。」

  顧曉曼立刻問:「我們組的試捲髮完了嗎,他就走了?」

  夏林希語氣沒什麼變化:「應該發完了,不然也不會走。」

  顧曉曼雙手抱著書包,湊近了一點又問:「那你覺得,他剛才有沒有看我?」

  「好像往這裡瞥了兩眼。」夏林希回答。

  那就是看了,顧曉曼心想。

  教室里瀰漫著一股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這味道很淺,混合著茉莉花香,比平常還要甜一點,顧曉曼坐在這樣的教室里,心底的花也像是生根發芽了一樣。

  她側過臉望向夏林希,想和她說一些心事。

  但是顧曉曼很早以前就知道,夏林希和陳亦川關係不好,他們兩個誰也看不起誰,經常面對面相互貶低,話里都帶著戾氣。

  所以顧曉曼的心事,既不能和同桌講,更不能和父母說,她只能自己憋著。

  顧曉曼默不作聲,低頭把玩自己的小鏡子。

  後排的張懷武捧著試卷,沾沾自喜地問道:「顧曉曼,你語文考了多少分?」

  顧曉曼沒好氣地回答:「關你什麼事!」

  張懷武不敢再問。

  他覺得,女生是這樣一種奇妙的生物,她們會無緣無故的生氣,無緣無故的不開心,在她們不開心的時候,說什麼都是錯的。

  顧曉曼的確不開心。她攤開自己的試卷,手握成拳,在卷面上捶了一下。

  蔣正寒仗著自己視力好,窺見了顧曉曼的分數,他把這個結果轉告給了張懷武:「顧曉曼的語文成績,好像是一百三十二。」

  「一百三十二?」張懷武簡直驚呆了,「她怎麼能把語文考得這麼高?」

  蔣正寒回答道:「夏林希的分數,應該更高。」

  「這可不行,這些女生太囂張了,」張懷武拿起自己的試卷,「下次月考我們要好好發揮,挽回男人的顏面。」

  蔣正寒看著自己不及格的成績,內心也泛起了一絲漣漪:「我們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張懷武嘆了口氣:「正哥,我說真的,你不能給自己留這麼大的上升空間。」

  張懷武說話的時候,電風扇還在「吱呀」旋轉,窗外蟬鳴鬧耳,教室里人聲鼎沸,但是下一秒,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語文老師推門而入,臉色不是很好。

  對於任務繁重的高三學生而言,語文當屬六門主課里最親切的一門,尤其當教授語文的老師健談又風趣時,這門課的魅力就達到了一個頂峰。

  江明一中的高三尖子班,剛好有一位這樣的語文老師。

  這位老師全名趙寧成,年紀三十歲上下,畢業於名牌大學中文系,寫得一手極漂亮的毛筆字。在他的課堂上,寸寸光陰如梭飛逝,從沒有數理化的漫長,好像剛上課十幾分鐘,下課鈴就打響了。

  可想而知,趙寧成人氣很高。他不僅在學生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很受校方領導的厚愛和器重。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趙寧成站上了講台。

  他左手翻著教案,右手拿著粉筆,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形瘦高但很勻稱,像是老照片上的年輕人。

  趙寧成說:「今天不上新課,拿出你們的月考試卷,我們來通過訂正題目,總結一下常考題型。」

  台下響起一陣翻卷子的聲音。

  「我們倒著講,先講作文,」趙寧成道,「這次的作文題目叫《拒絕平庸》,可以歸納到勵志類作文里,相信大家早有準備。」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作文分類。

  「夏林希的作文得了滿分,」趙老師看向夏林希,「我們先來鼓個掌,再請夏同學給大家念一遍。」

  教室窗扇半開,吹進來一陣溫熱的風,班上響起熱烈的掌聲,好比一曲澎湃的讚歌。

  夏林希的座位在後排,許多同學扭過頭看她,等著她站起來,朗誦一篇滿分作文。

  然而夏林希卻說:「對不起老師,我找不到我的試卷了。」

  趙寧成笑了笑,然後問:「你沒發到試卷?」

  「我把卷子放在桌上,」夏林希俯身向下,抱起桌上的一摞教材,「結果它不見了。」

  趙寧成便道:「你再找一找,找不到就算了。」

  夏林希拉開書包拉鏈,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座位上一片凌亂,唯獨不見她的試卷。

  教室里安靜了一分鐘,就有幾個學生開始閒聊,聊天內容無非「你昨晚睡了幾個小時」,或者「你今天打算做多少題」,這種毫無意義的閒扯,多少能緩解一部分壓力。

  當然更重要的是,比起凶神惡煞的班主任,趙寧成的脾氣好了十倍不止。在他的語文課上小聲說話,向來是一件被默許的事。

  夏林希聽著同學的竊竊私語,更希望下一秒就能翻出自己的試卷。

  她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勁,和勢必要做到最好的好勝心,原本單純一件找卷子的事,此刻已經演變為必須完成的任務。

  夏林希把抽屜里所有東西都掏了出來,一下堆在桌面上,發出一聲鏗然的重響。

  整個教室陷入片刻的沉寂。

  老師對好學生總是格外包容,趙寧成也不例外。他站在三尺講台之上,面朝全班同學問道:「哪位同學看見夏林希的試卷了?」

  大家紛紛搖頭說沒有。

  「看來今天緣分不夠,」趙寧成說,「夏林希你可以先坐下。」

  夏林希抱起書包,坐回了原位。但她並未放棄,仍在低頭亂找。

  趙寧成敲了敲黑板:「我們繼續剖析題目。我和大家說過很多次,寫作考的是什麼?是抓住出題人的意圖,所以寫作文一定要學會分類,要準備自己的句子。而這次月考的作文,可以歸納為常見寫法的第三種,我曾經給大家總結過……」

  蔣正寒無心聽講,他看著前排的夏林希,不太明白好好的東西怎麼會不翼而飛。

  他用手指敲著桌子,側過臉望向窗邊,剛好對上陳亦川的視線。

  教室內共有四盞吊扇,分別懸掛在中軸線兩旁,地處偏僻的同學往往無福消受——比如坐在窗邊的陳亦川。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他只能自己扇風,用那種厚薄適中的東西,讓空氣流動。

  陳亦川一邊用作業本給自己扇風,一邊對著蔣正寒露出一個微笑。

  蔣正寒挑眉,順手將自己的答題卷翻了一頁。

  語文答題卷共有兩頁,但是翻頁完畢後,蔣正寒發現他有三頁。

  最底下那一張,赫然寫著夏林希的名字。

  夏林希顯然練過硬筆書法,而且是很用功很刻苦地練過。她的字跡非常工整,也非常乾淨,一撇一捺堪稱賞心悅目,一眼望去像是用鋼板刻成。

  這樣出類拔萃的字體,加上引經據典的內容,幾乎是高分作文的標配。

  有那麼一瞬,蔣正寒想把這份試卷私藏。

  但蔣正寒是一個坦蕩的人,他自問沒有偷拿夏林希的試卷,更不存在什麼偷藏。於是他準備把卷子還給夏林希,和她解釋一下來龍去脈。

  可惜蔣正寒忽略了他的同桌張懷武。

  張懷武無精打采地盯著黑板,眼角餘光瞥見了蔣正寒的課桌,蔣正寒寫得一手狗爬字,張懷武當然是知道的。

  不過如今,那一手狗爬字不太對勁,沒有從前放蕩不羈的氣質,只有一片鐵畫銀鉤的意韻。

  張懷武察覺有異,眯起了眼睛,湊過去一看,馬上斥責道:「我說正哥,試卷怎麼在你這兒,還給人家,趕緊的!」

  言罷,他還推了蔣正寒一把。

  張懷武刻意壓低了聲音,趙老師當然聽不到,但是夏林希聽到了。

  夏林希回過頭,對上蔣正寒的雙眼。

  她問:「你拿的?」

  蔣正寒沒有回答,直接把卷子還給了她。

  夏林希一把拽過試卷,問道:「你不能好好借嗎,非要偷偷摸摸地拿?」

  「不問自取就是偷,」顧曉曼目睹事件全程,想到剛才找卷子找瘋了的夏林希,她也惡狠狠地說,「活該不及格!」

  活該不及格。

  蔣正寒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上面的六十二分此刻有點觸目驚心。

  就連張懷武也恨鐵不成鋼:「剛才夏林希找了那麼久,你怎麼都不吱一聲啊?她站在座位上挺尷尬的,人家還是個優等生,和我們這些厚臉皮的不一樣……」

  「如果我真的偷了,肯定會直接裝進書包里,不會擺在桌面上,」蔣正寒反問道,「陳亦川發了三張答題卷給我,你信不信?」

  夏林希轉過臉,馬上回答:「我信。」

  顧曉曼先是一愣,又立刻辯解道:「信什麼啊,他無憑無據的,簡直亂潑髒水。」

  「好了,別爭了,」夏林希握著一支原子筆,故作大度道,「丟一張試卷而已,找回來就算了。」

  算個屁!

  夏林希在心裡腹誹,好你個陳亦川,讓我在語文課上丟臉。

  此時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多分鐘,趙寧成已經講到了詩詞鑑賞,他旁徵博引地舉了幾個例子,又剛好走到了陳亦川的座位旁。

  月考試卷上有一道題目,叫作「分析《項脊軒志》的最後一句話」,趙寧成順手敲了敲陳亦川的課桌,讓他站起來回答問題。

  趙寧成道:「請你為大家賞析《項脊軒志》的結尾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陳亦川放下試卷,身形筆直地起立,答道:「作者把悼念亡妻的哀思寄託於一棵枇杷樹,利用移情於物的手法,表達物是人非、光陰易逝的中心思想,充分體現作者對亡妻的緬懷與愛慕。」

  「很好,」趙寧成表揚道,「類似於移情於物、觸景生情、托物寄情等關鍵詞,同學們至少要寫一個,答題方法可以參照陳亦川。」

  陳亦川講出標準答案,就穩穩噹噹地坐回了原位。

  夏林希很不服氣。

  她說:「這種答案,不是人人都會寫的嗎?」

  蔣正寒略微前傾,低聲接了一句:「我不會。」

  夏林希回道:「我不信。」

  蔣正寒為證清白,就把自己的試卷遞給了她。

  夏林希翻開卷子一看,只見《項脊軒志》的結尾句賞析中,蔣正寒是這麼寫的:這句話非常感人,作者當時很可能寫哭了。

  夏林希默不作聲,為蔣正寒的誠實感到震驚。

  她轉過臉,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蔣正寒,或許並不需要探究——他本來就是傻的。

  夏林希在心中胡思亂想,然後翻開整張答題卷,又見蔣正寒的作文分數慘不忍睹,幾乎是一個聞所未聞的低分。

  作文題目《拒絕平庸》,蔣同學是這麼開的頭:人人生而不同,平庸是一種常態,也是一種異態,根本無法拒絕。

  竟敢反駁題目,他大概沒救了。夏林希心想。

  但是比沒救更可怕的是,夏林希竟然覺得他講的有點道理。

  她合上他的試卷,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又聽蔣正寒問:「你覺得我寫的對嗎?」

  「百分之四十一是對的,」夏林希道,「你的成績是六十二,除以總分一百五,結果是零點四一。」

  蔣正寒笑了一聲,好像並不生氣。

  他說:「確實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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