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日決行

2024-01-29 13:52:19 作者: 郭敬明主編
  文/玻璃洋蔥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聽著樓下小孩聚眾玩耍盡情發瘋 的笑聲,卻不被獲准出門只能呆坐窗前的我實在很寂寞。

  那時候最常做的事情是無聊地扒著窗戶看天,有時心 想事成,天漸漸灰起來,不一會兒就聚集大堆烏雲落起雨 來,這時我就得意地和父母說:「又下雨啦,我去阿May 家裡幫忙。」

  阿May住在蘇州河邊,老式平房,房子建在地勢下陷 的地方,每逢下雨,家裡就會積很多水。所以阿May家收 藏著各種顏色、各式尺寸的臉盆,高高迭作一堆,全為了 在下雨天拯救全家於水深火熱中。

  當然大部分時間情況不會很嚴重,阿May的爸爸在門 檻處塞了好幾包水泥,這樣,家裡在雨量不大的時候仍是 一個小小的安全要塞。

  阿May曾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曰在臥室的地扳 上鋪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柔軟細緻,點綴著顏色浮誇 的絢麗花紋。她就在地毯上從東滾到西,把自己卷在裡面, 想像自己是卷在怪獸的舌頭裡一一 「啊不要吃我呀! 」阿 May身臨其境地呼喊起來,我則配合地獰笑著說道:「來 不及了啊哈哈哈! 」當然一切對話都是在她家的水泥地上 發生。因為總是要下雨,怕房間進水,阿May的家裡不用 地毯,也不鋪木頭或馬賽克,只是非常粗糖的水泥地,裸 露在一房子擁擠的家具下。

  「等以後搬家了就好了。」這是阿May—直說的話。 她羨慕像我家那樣12樓的小高層,因為有獨立臥室,不用 和鄰居煤衛合用,最重要的是,永遠不會有房間進水的困 擾。這個時候我總是違心附和,其實心裡自私地希望拆遷

  那天永遠不要來。那樣至少,下雨的時候,我可以名正言 順地藉機在她家泡一整天。

  仔細回憶,其實也只是無所事事地泡一整天,具體完 成什麼有建設性意義的任務絕對說不上。那時我們喜歡一 個台灣歌手,阿May家裡的錄音機有錄廣播的功能,她總 是在晚上把那位歌手參加的電台訪問一個不落地錄下來, 然後等一±通雨送來我,阿May就拆一包零食,兩人分吃, 然後掲開錄音機上蓋著的毛巾,「啪」地鄭重按下開關。我 們齊齊蹲在錄音機前,虔誠地聽著那位歌手溫柔的講話聲 音,讚嘆他明亮純淨的歌喉,又彼此猜測他的鼻音是因為 感冒所致,杞人憂天地白白擔心起來。

  河流的另一邊是華東政法學院,緊挨著我和阿May上 初中的那間學校。有時體育課打羽毛球太用力,球就飛過 牆,我和May常常以撿球的名義去華政旅行一次。有時在 阿May家裡待得悶氣起來也會去華政散步。華政可是大學 哎,大學是什麼呢?就是很遙遠的,只有說起自家的表哥 表姐才會順便提到的很高級的所在。

  走到華政大約10分沖,我不喜歡帶傘,寧願淋濕,這 時如果旁邊是阿May就一定要將我籠罩到傘下。阿May 有一柄折迭傘,藍綠小花交錯的樣式,喜歡得不得了。兩 個人擠來擠去地走過華政橋,她恐嚇我:「你不知道嗎? 一 直淋酸雨會變禿頭的! 」我說那就大方一下把傘送給我。 阿May說你又不用,而且送傘不好。借給你,不要還了, 當你嫁妝算了。我抱怨哪有這麼寒酸的嫁妝。說歸這麼說, 借還是借的,一借就借到大家分開,再不見面。

  高中以後,念寄宿制的阿May只在周末的時候回來,而我功課忙起來也只能和做不完的作業搏鬥。那時候體育 很差,800米總是不及格,又不想認輸,每個周五放學都 去華政的大操場練跑步。第一次跑天就下雨,穿的新跑鞋 全濕透,心裡覺得懊惱。又想如果阿May在家,我還可以 順道去她家裡拿毛巾擦擦乾,不然回家又要被爸爸訓,干 嗎下雨天穿新鞋。

  在塑料棚下躲雨,跑道上走來兩個並肩的女生,手裡 拿著宵夜,多半是學校後門賣的麻辣燙和山東煎餅。想起 以前也是這樣,和阿May兩個人豎起領子包住脖子,一邊 吃剛買的油墩子一邊看操場上的情侶吵架,女的好像演偶 像劇那樣刷地扔掉手裡的傘扭頭就走,男生一個箭步衝上 去,不過不是去抱住女生,而是去追那把被風颳得團團轉 的傘,模樣十分狼狽滑稽。我打電話去阿May寢室,一邊 自顧自發笑一邊問她還記不記得這件事,她想了很久說好 像……忘記了。

  是什麼時候起華政橋的欄杆由磚石變成鋁製的呢?我 也忘記了。我和阿May的通信從一周一封減少到一個月一 封,她在信里說交了男朋友,周末兩個人去必勝客吃飯被 學校老師撞到,結果老師比他們還尷尬。又問你現在怎麼 樣了?我說很好,認識很多新朋友,也有點忙不過來。說 這話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學校外面的音像店徘徊,買下一張 打口碟,有個人在唱:"Why does it always rain on me, is it because I lied when I was seventeen."

  後來呢,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和阿May說不上話了。這 個後來已經是上了大學以後,她變得懶得回我的信,我則 經常假裝漏接她的電話。

  大二那年,很久以前喜歡的那位台灣歌手終於來上海 開演唱會,我和阿May都沒有去看。她送我的曾經錄過節 目的磁帶已經掉粉再也不能播放。不知道是不是下雨不打 傘的緣故,我果然開始掉頭髮,每次洗完澡都要蹲在下水 道口清潔很久。藍綠小花的折傘壞了很久,一直沒修,整 個高中和大學時代我都騎自行車穿雨衣,所以它只是和許 多其他廣告贈品傘一樣被塞在門背後的角落裡。我開始在 另一個操場跑步,只為避開她在蘇州河邊上的家。

  有次雙休日回家,神經搭錯突然想往「那個方向」走 走看。這個有次又是三四年以後。我驚訝地發現,蘇州河 邊所有的建築都拆了,連司法鑑定中心都搬了地方。阿 May的家,不見了。

  那時小區新豎起一大片現代化高層,一幢幢直刺青 空,原來我居住的12層樓房淹沒在其中,顯得低矮而過時,外牆因為常年不粉刷顯得很髒,雨漬在牆壁上留下一道道 拖長的污獨痕跡,看得人灰心。以前因為家裡不允許,所 以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阿May家玩,幻想有朝一曰可以讓 阿May過來留宿,甚至幻想她搬家的那天我應該怎樣控制 情緒,親手遞過精心挑選的紀念品……這些幻想如今看來 既荒謬又諷刺:阿May搬了新家,搬去我不知道的地方, 但必然也是和周遭一樣簡潔美觀的大廈,鋪設絢麗花紋的 柔軟地毯,她可以和其他朋友站在招合金窗前,帶著輕鬆 的、事不關己的心情看風景一樣看窗外的暴雨。沒有人再 需要我下雨天出門幫忙舀水。

  然而每念及此,我也並無難過心情,畢竟在這個瞬息萬 變的時代,力圖挽留什麼,銘記什麼,對大多數人來說, 都是力不從心的,而好的回憶卻似乎總是不容你流連其 中。今日到明日,常有雲泥之別。計劃與約定,越精心, 越徒然。

  去年,我搬離了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另一個陌生 的區域開始一個人的生活。我變得越來越不喜歡出門,尤 其下雨天,用盡一切拙劣藉口推掉所有的約會,寧願在床 上睡一整天,像條在沙灘擱淺的魚。

  上海的雨天怎麼這麼長?簡直像要下足一世。城市無 山,但遠處的高樓在雨霧中也是層巒迭嶂,掩人耳目。這 塊看起來早已夷為平地的地方為什麼這樣熟悉?我走走停 停,起先還打著傘,後來又不高興撐了,站在廢墟的中央, 讓烏雲迫降,讓大雨慢慢下下來,直到頭髮感到有了重量。 春雨新涼,滴在臉上,像盲人手指撫過。我閉上眼,仰頭 張嘴,讓雨掉進嘴裡。正如阿May所說,點點酸氣。而蘇 州河,綠如青霜,婉轉無言,沉默地接納一切雨水。

  「今天雨真大,你在做什麼? 」夢裡的我蹚一路水走 到阿May的家門口,微笑著靠在門框上,如此這般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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