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很高興認識你,以後再聯繫
2024-01-29 13:52:19 作者: 郭敬明主編
文/野象小姐
你知道,這樣一年一年很快的。聽說以前班裡最愛跟 老師甩臉的二溜子結婚了。為了給班主任「一點顏色瞧 瞧」,大搖大擺地從高考考場晃出去喝綠豆湯。傻嗎,自 然了,沒人不罵他傻的。班主任最多挨領導批評,他毀的 是一生,大家都這麼嘀咕。
幾年後,高考文憑都沒拿的他,回老家接了父親的差, 開著卡車帶著一幫打赤膊的青年風裡來雨里去,大家喊他 「李廠長」。
我記得高三最後一個元旦,老師不讓搞聯歡,下令晚 自修。他從兜里掏出鞭炮用到教室門口,「噼噼啪啪」炸了 七八分鐘。老師被阻在門口不能進來,足有七八分沖。大 家從函數試卷中抬起腦袋,透過窗玻璃,望見滾滾白煙中 暴跳如雷的老師。進來後,將課件大力摔上講台。
李廠長站起來:「老師,元旦快樂啊。」
毫無禮數、乖戾暴躁、躥上躥下、坐在走廊欄杆上朝 經過的女生吹口哨的人,卻拿下人生競技賽第一名的錦 旗。他賺錢,他扛債,他處對象,他買車,他生意做到隔 壁省份,他在老家修了所小學,他過年回去鄉鄰響一夜的 禮炮。
其他穩妥地度過高考的絕大多數,免不了酸酸地來一 句「土財主」,他們依然穩妥,穩妥得一無所獲。
過年碰見過他一回,在新開的KTV。歐式裝潢,蓬蓽 生輝。一群認不清眼睛鼻子的人,擠在電梯裡,直升9樓。 他認出我:「哎!左撇子! 」身子挪不過來,隔著兩三個人 頭舉手敲我頭頂。我也「哎! 」 了一下,顯然我倆都忘記 對方大名了。
站在電梯口,我說你這幾年在幹嗎,他說混唄。我說
得嘞,班裡QQ群成天都是你的傳說。他撓撓頭,不好意 思了。
這讓我想起蔡瀾先生在《曰本人物》里描寫的安藤升。 那是蔡先生的舊友,一個黑幫老大,卻熱愛電影藝術,後 來解散了幫會真的跑去拍電影了。本性怕羞,有人偷偷瞧 他臉上的疤,他會用手遮起來。
聊了沒兩句,朋友催,我倆默契地沒約「有時間出來 聚呀」,匆匆道別。唱完歌出來已是午夜,服務員說我們 這個包廂免單了。「李先生是你們股東是嗎? 」 「他是我們 老扳啊。」
每逢6月7日、6月8日,我都不高興。不是夢見准考 證丟了,就是最後一分沖答題卡塗錯位,毛骨悚然的心情 是相當嚴肅的。走在路上,壓力如撲面而來的黃風沙,滿 頭滿臉來不及躲。
假如當年也大搖大擺地走出考場,現在我是什麼樣 子。我會去學扎竹編蚱蜢嗎,我會在醫院門口裝瞎子給人 擺卦算命嗎,我會搜集礦石、羽毛、露珠變成雲遊仙嗎, 我會學一門兌涼荼的手藝嗎,我會每天進出磚廠最後臉頰 燒得和紅彤彤的熔爐一樣嗎,我會在周圍鋪天蓋地的「你 毀了」的咒語中開闢第二人生嗎。
有位讀者寫郵件問我,馬上高考了很焦慮怎麼辦,完 全沒有信心。我回她,這時候沒信心,太正常了。耐著性 子把試卷做完,該拿的分都拿到手,不會差去哪裡。高考 真的不怎麼難,等你長大一點點就發現往後的事都比這件 事複雜許多。
好像我當初特輕鬆應付了似的。
常常聽到從前班裡的模範戀人拜拜的事情。房子也買了,工作特穩定,男生喝酒回家去洗臉,女生沒事兒出來 打麻將,約人逛街。處了五六七八年,男生遲遲不提結婚 的事,或者結婚前女生說:「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人生是為了什麼呀。考大學、找工作、去城市賺錢, 然後呢;上班、出去玩、賺錢,然後呢;搞創作、處對象、 陷入低谷,然後呢。哪一種不是死循環。全部都是。這是 近來一位好幾年不聯繫的舊友問我的。她說我特羨慕科學 院裡頭搗硫酸、造火箭,還有那些搞音樂的,他們一輩子 對一件事獻出滿腔熱血,平常和我們一樣吃喝拉撒,但 能投入一個浮游於現世之外的世界太他媽幸福了,我就不 能。我說你不帥酷冷嗎,什麼時候學壞的,這種問題不合 適你問。
高雪一個人甩著包去旅行了,蘭州、成都、西藏、尼 泊爾。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藝女青年,她在她姑姑的公 司待了四年說辭職就辭職,她兩歲不到就被她爸爸抱去聽 崔健演唱會,她的QQ好友印象清一色的「酒神、酒仙、 千杯不醉」,她罵人比好好說話有道理,她之前最鄙視去 哪J前都掛個大炮頭相機的襯衣文青。第一回簡訊說跟 兩個捷克人在喝酒,第二回電話說在山頂呢你丫別吵給你 聽松針隨風嘩嘩嘩的聲音,第三回說有人在後院兒彈吉他。
你得需要一個人的獨自旅行,將自己扔進陌生中的勇 氣。它讓你見世面,不得不因為食物、語言、路線的問題 不斷與陌生人發生交談,聚精會神地同自己靈魂獨處,讓 你在危險和未知中拓寬舒適圏。你只有跳開自己的生活, 用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才更懂自己是這麼一個人。
我呢,我喜歡旅途中的人。在古城,接下來要繼續趕 路,匆匆退房。發現手機充電器落在客棧後回去取,他們 說打掃房間沒看到。我說不可能,爭論半天,他們懶得理 我了。趁他們不注意溜上樓,敲房間門。穿印著變形金剛 大花褲衩的高個兒男孩開了門,他打著赤膊,見到我立馬 關上。一分鐘後打開,穿戴整潔,「有事兒嗎? 」我說我是 之前的房客,我手機充電器丟這兒了。後來,他撅著屁股 足八在地上,從床底下給我撈到了。我站門口道謝,他滿頭 大汗說不用。客棧老闆正上樓,瞧見了我,大斥:「我們要 你的充電器幹嗎,都說沒看見了!打擾其他房客我們怎麼 做生意!下去下去。」男孩從屋內探頭說:「她是我朋友。」
一群不認識的人上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山腳小 鎮,兩對戀人決定比賽背媳婦。山腳到山頂,一路小跑而 上,其他人也藤擁著起鬨。到了山頂,男生氣喘吁吁,笑
著噴霧氣,說話都不利索了。摘了相機拍日出,拍女朋友, 再摘了相機擁吻。空氣濕濕的,酸奶一樣凍又涼。
夜裡寒氣逼人,德國人向一位穿馬甲的壯漢討二鍋 頭,兩塊五一瓶的酒,只為暖身子。喝一口,跺跺腳,大 笑碰一下。上山時有位老爺子嘴硬,稱身體二十八歲,混 在年輕人中間步行上山。結果越落越遠,他說我歇會兒跟 來!不肯承認最後其實乘了電纜車。
凌晨,山上的公路是幽藍色,天光也是。一群年輕人 敞著衣襟從山上沖向山腳。卡車司機經過,莫名其妙瞟一 眼。也許還橫穿了一隻猴。
我們總有千萬個藉口去遠方,遠方救得了你嗎。這個 時代,旅行的意義被過於誇大。跟心上人有摩擦了,跟上 司有矛盾了,對生活沒興趣了,受到巨大打擊了,甚至跟 老師頂嘴了班長把我寫進班級曰記了地理考砸了,最後大 家都背起背包匯入旅途。在生活一團糟的情況下,旅行是 為了緩一緩,回去重新處理爛攤子。不是意味著逃跑。
我去的地方不多,也不浪漫,尋常城市居多。大家互 不相識,坐同一輛大巴,拼一個桌子吃過飯,火車上相約 在下一站買啤酒,編繞口令和冷笑話逗一圏人,嗓子啞的 時候遞來一枚皮蛋,聽鬼佬講胳膊上美少女戰士文身的來 歷,樂手被坐得七歪八扭但異常安靜的大家圍在中間深情 低唱,最棒的是分手的時候大家都不問電話。好時光總是 短,停在當下,別去貪心復現的際遇。
吃好吃的,看好看的,玩新鮮的,見有意思的陌生人, 這是旅行的意義。也是人生的意義。
語文課本上有篇古文,居士和舊友吃酒,醉至午夜醒 來。步入庭院,尋舊友尋張懷民。月光盈盈投下樹影好似 一汪池,粼粼水波。「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在古代, 想見我,來翻三座大山吧。最快的見面工具是幾天幾夜的 馬,綁在德子腿上的信箋存在諸多變數,一朝被罷免、被 流放、被抄家永世不謀面。於是每一回見面都如最後一次 般珍重。而現世通信的便捷和交通的迅猛,讓人和人之間 變得廉價。古人練就出瀟灑心,對突發的災難和人情的冷 退,泯然談笑間。濃荼轉淡,飲到橋斷夢斷,自然會甘。 動輒深入,牽牽絆絆上升到親密層面需要付出精力和時間 去維護,無盡的煩瑣會淹沒這好情意。
山高水長,就此別過;心晤此間,後會有期。
我理想的情誼是大家醉在當下,不問出處不問去處, 煮酒飲盡各自披上斗篷鑽入雨中。
近期閱讀許多蔡瀾先生的文章,免不了重複提他。他 同金庸、倪匡、黃霑並稱香港四大才子,均是有意思的老頭兒。
他在書里調侃,「我家常有不速之客,下次黃霑兄三更 半夜摸黑上來,也有東西給他吃,話說這本書出的時候, 黃霑兄,尚在人世吧。」他還在《曰本玩意》里寫:「想不 到這次去北海道,在便利店中找到心目中的火柴。兩盒包 在一起,賣100円,6.6元港幣。盒上畫著一隻燕子。有時 候幫了人家一個忙,對方一定要送些禮物。只見過一兩次 面的,問我要什麼,我會說要一把日本米;熟一點的,要 一根蘿蔔;最好的朋友,要一盒火柴。情重嘛。」
為什麼不邀一塊兒上路,為什麼不鑿漂亮的誓言,為 什麼不綁架背叛的人,為什麼身披婚紗的人挽著身邊的人 臉上的表情都是「永恆」,為什麼不信任,為什麼熱熱鬧 鬧終要散,為什麼來了又走,能不能不走。
寶貝,歸途各異,沒人能陪伴你呀。
下班的地鐵站有一位瞎了眼睛的阿伯,常年穿著軍綠 厚衫拉二胡,嘴裡咿咿呀呀唱著。夜裡十點半,經過時見 他著急地跪在地上摸索,瘋了似的。路人避開繞行,我蹲 下問他找什麼。他嘴裡嚷的方言我聽不明白,於是我一樣 樣地把不遠處地上的鐵錢罐、二胡盒子、髒麻布遞給他, 遞上他矮凳他終於安靜了。原來,有頑童踢翻他的家什, 推去不遠處。他用青色瞳孔盯著我,點點頭,繼續拉起二 胡來D
寫《家住南塘路》挺艱難。叩問人生這件事讓人變得 嚴肅,少一出是一出,寫作逼你做這件事。我很少嚴肅地 談論作者與讀者的關係,我很少嚴肅地談論任何事情。作 者和讀者也是一種好際遇呀,互相重迭幾年又互相珍重幾 年,心存感懷。有人說,你的文章總是拋出對生活的疑問 和不解,卻不給答案。我想等我找到答案,我的讀者也活 到了明白的年紀,他們不需要我給他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