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瑪德琳娜:讓-呂克
2024-01-29 13:52:19 作者: 郭敬明主編
文/笛安
很多年前,讓-呂克擁有過一個小酒館。小酒館的名 字叫「所羅門」。倒不是那種只在夜間開門的酒吧,館子 里除了吧檯,還有一排擠擠挨挨的小圓桌,中午也營業, 賣簡餐,和咖啡。門口的那塊小小黑扳,會每天更換特價 套餐的名稱。讓-呂克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好看,很難認, 所以那塊小黑板一般都交給夥計們負責。
不,在他擁有「所羅門」的時候,還沒有來巴黎。那 是法國西北部的一個小城,離大西洋不遠,是讓-呂克出 生長大的地方。「所羅門」的第一個老扳,是讓-呂克的爺 爺。他曾經聽說過,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時候,因為戰事, 店都關了,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士兵或者下級軍官,在經過 他們這座小城時的深夜,拍著門扳問老扳有沒有酒。反正打不過德國人,幹嗎不多喝點呢。大西洋就在不遠的地方。
讓-呂克是從父親手裡接下「所羅門」來的,父親把「所 羅門」經營得有聲有色,在熱鬧的20世紀60年代末,這裡 從中午到凌晨都擠滿了年輕熱情的學生。雖然這個小城離 風暴中心的巴黎很遠。學生們沒什麼錢,常常是七點多鐘 來了,只叫一杯東西就撐到打烊,可是父親從不在意這些。 父親在歐洲戰後最美好的歲月里日益蒼老,如果一個人一 生有超過一半的時間目睹著整個國家蒸蒸日上,那他自然 而然會對生命本身放棄某些警惕。讓-呂克至今都覺得, 在這點上,父親比自己幸福得多。
作為「所羅門」的第三代擁有者,小城裡認得讓-呂 克的人都覺得他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決定在三十五歲那年出讓了酒館,跑到巴黎去。「所羅門」的買家是讓-呂 克的姐夫。姐姐嫁給了這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從此過 著衣食無憂內心不幸的生活。
沒錯,讓-呂克離開家鄉,離開「所羅門」,只是因為, 巴黎有一個姑娘。那女孩從讓-呂克的小城裡,考進巴黎 的音樂學院讀書。自然是美麗而快活的,純褐色的頭髮, 深綠色的眼睛。讓-呂克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擁有她。 這女孩精緻得像是聖誕櫥窗里配著音樂眨眼睛的玩偶,而 讓-呂克,小酒館的老闆,或許永遠都是那個鼻子緊貼著 玻璃的小男孩,滿臉都是神往。其實或許沒那麼糟糕,只 不過,讓-呂克從小就是個自卑的人,一看到過分美好的 東西,便覺得,還是看看就好了。其實女孩也認識他,城 市那么小,基本上所有人都去過「所羅門」,可女孩只是 把他看成一個同在異鄉的故交而已,只禮節性地跟他吃過 一兩次晚餐,不知道是無心還是刻意,用非常隨意的方式, 提醒著讓-呂克,他沒有機會。
讓-呂克知道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所羅門」的經營其 實就是在自己手裡日益下坡的。更年輕的時候,他的生命 里也停泊過兩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同居了快要八年,後來 還是消失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乾淨得像是跳進了大西洋。 所以,讓-呂克其實也沒怎麼想過,萬一這個姑娘真的屬 於自己,自己該怎麼辦一一他不習慣想像太好的事情。美 麗的女孩自然不會空虛,音樂學院的學生們總有無數的 party。巴黎的派對總是有著更瘋狂更不可思議的狂歡和奇 遇。女孩像只閃著光的蝴蝶,毫不猶豫地穿梭於熟人們和 陌生人們之間。讓-呂克總是在那樣的夜晚,靜靜地,局 促地坐在角落裡。看著她——有時候,準確地說,在她的 生活里沒有男朋友的時候,她會把讓-呂克帶去參加他們 的派對。讓-呂克在家鄉的時候,並不是內向的人,只不 過,在她的派對上,他的確不怎麼講話,看上去一點也不 像個男伴,倒像是個保鏢。曲終人散時,往往錯過了最後 一班地鐵,讓-呂克會叫計程車送她回住的地方。後來有 一次,他突然想到,也許她願意帶著他出去玩,不過是因為,他會替她叫計程車——一個月里總有那麼兩三次吧,
這對需要打工付學費的她來說,是筆開銷。
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讓-呂克想回家 了。但是他終究沒有。他用出讓掉「所羅門」的錢,在 巴黎十九區的某個街角,盤下了一間比薩外賣店。說好聽 點是一個店,基本就是一個像火車站售票窗口那么小的地 方。原先的店主把自己的兩個夥計也一起留給了他,他就 跟著這兩個夥計一起,開始做比薩,周末的晚上,忙不過 來的時候也得騎著小摩托車去送外賣。有一個春天,那女 孩找到他,問他的店裡是否需要人手,她想打工,他自然答應了。儘管她既不會做比薩,也不能送外賣——他們這 種以外賣為主的店又不需要服務生。他只是學不會對她說 「不」。他對兩個夥計解釋,店裡多一個女孩子,可以接電 話訂單,而他就能空出來專心送外賣。
三個月以後,某個雨夜,讓-呂克送完一圏外賣,把 車停在店外面,看見明亮的櫃檯里,那女孩在跟一個男人 接吻。那個男人他認得的,是一個常來他們這裡訂比薩的 大學生。隔著落滿水珠的玻璃窗,讓-呂克默默地站了一 會兒,他慶幸兩個夥計都不在身邊。
後來,女孩辭工了,據說從音樂學院綴了學,搬去跟 那個大學生同居。讓-呂克再也沒有去找她,過著寧靜的 曰子,連聖誕節也不怎麼回家鄉——聖誕節是比薩店很忙 的曰子,讓-呂克雖然沒能像父親那樣出色地經營「所羅 門」,可是比薩店的生意,著實還不錯。
不知不覺間,讓-呂克在巴黎待了十二年。這十二年 里,法郎變成了歐元,他也終於結了婚,在四十五歲的時 候,有了一對雙胞胎,兩個永遠聒噪暄鬧的小男孩,一點 不像他那麼安靜。
冬天的星期六下午,他帶著兩個小男孩去球場。地鐵 里,總會有一些賣藝的音樂人,中途上車,為他們表演, 然後收幾枚硬幣。這一次,上車的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 的女人,背著木吉他,說話的聲音里,有一種別的賣藝人 沒有的自信,她說:「女士們,先生們,非常高興能在這裡 給大家演唱,沒有硬幣給我也不要緊,對我微笑一下也行, 衷心地感謝你們。」她經過讓-呂克的座位的時候,雙胞 胎在渾然不覺地互相拿小拳頭碰撞著。他不想給她硬幣, 因為他覺得那樣會傷害她,也會傷害自己。所以他只好用 盡全身力氣,對她微笑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她也回報 了一個微笑,她知道,讓-呂克自然認出她了。不管她變 成了什麼樣,讓-呂克都是那個一眼就能認出她的人。
她剛剛自彈自唱的,是他們家鄉的歌,據說,很古老。
一個流浪漢,走進夜晚的小酒館。
戰火剛剛熄滅,這酒館燈火輝煌。
劫後佘生的人們在慶賀,剩下的生命應該還有很長。
流浪漢點了 一杯苦艾酒,看著酒館的老闆娘:
美麗的老闆娘,您為何一直盯著我看,您是不是擔心 我不會付帳?
我知道我的樣子太過落魄,也太淒涼。
老闆娘說,先生啊,我不是在擔心我的酒錢。
我只是想到了我那可憐的丈夫。
他沒那麼幸運,他死在了戰場上。
您和他,長得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