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死者相枕產蠅蟲
2024-01-10 14:57:54 作者: 月下清客
男子不為所動,冷淡地說:「天道已失,人性若亡,生靈塗炭本就是必然。」
空中畫面消失,蒼老悠遠的聲音再次飄來:「善報、惡報、速報、遲報、終需有報。因你身份,註定雙手沾染鮮血,身背無數冤魂。故而,吾等為你設下四苦,未曾想你母親竟罔顧自己通天侍從的身份,用禁術為你改命渡劫……」
他打斷那聲音,道:「敢問佛祖,何為善?何為惡?」
「因果如是,善惡於心,一切唯心造。」
雖然小六看不清男子的臉,但是她卻知道他笑了,而且是充滿嘲弄的苦笑。
「佛祖也知道善惡難分,憑心而定的道理。弟子只是一俗人,又如何分辨的清楚呢?況且,世本亂世,人非善人,死有餘辜者,何須被憐憫?天不度人,我自度己,血染雙手,豈不是必然?」
「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但是她從未害過人,自始至終不過是應了我的劫難。」
突然,「砰」地一聲在四周迴響。那是男子再次深深叩下的聲音。
「佛祖仁慈,請賜她生機!」
小六心澀得難受,她很想靠近些,哪怕只是粗略地看看這男人眼底的情誼。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都依舊飄蕩在他頭頂的高空中。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皆乃空花滿眼,多求也無謂。死人已死,生人仍生,你何不就此放開?你本身懷慧根,如今四劫全都已經被渡過,若能從此轉煩惱為菩提,便有望超越六道輪迴。」
男子緩緩將胸前的頭顱捧高些,然後將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弟子也曉得,緣起緣滅莫強求的道理。可是……悟心容易息心難啊……佛祖海涵,弟子只怕是日念十萬聲佛號,亦是無法看破這紅塵。」聲音里滿是苦澀。
半晌後,天邊遠遠傳來一聲嘆息。
「萬般緣生,皆系緣分。吾等便賜你一世輪迴,且看你來生能否扭轉乾坤。不過,生不易,老無人,病常在,死難咽四苦,即便是轉世重來,亦不可免去。」
男子舉手加額,恭敬地長拜而下,「拜謝佛祖。」
「切記,凡是心懷大善者,都會有善果。」
「是。」
自古紅塵痴情醉,覆華裳,秋風蕭蕭夢斷魂。
入骨相思祭斷弦,玉盤碎,自此鴛鴦不成對。
血染青冢神佛悲,梨花殘影,世世輪迴世世追……
去吧……去吧……
小六睜開眼睛時,太陽還未升起,四周一片寂靜,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她困意全無,腦中滿是剛剛夢中的畫面。
夢中那人說他懷裡斷頭的女子是「應了我的劫難」,佛祖又說什麼命定的四苦四劫,生不易,老無人,病常在,死難咽。死難咽麼……
還有,轉世重生,真的有轉世重生麼……
小六忽然覺得全身發冷,她攏了攏衣襟。又發了會兒呆,她乾脆坐到了馬車外,昂頭等著夕陽升起……
東啟永安六年末,潯陽以東,前有水澇遺留糧食問題,後有瘟疫肆虐,眾死者沿路相枕,蠅蟲晝夜聲合。致使棺槨堪比金貴,亡者無棺殯,悉多裹以葦席,隨意棄之路旁,流民竄入者更數以萬計。
有巫師占曰:「邪祟當道,神佛下罰,普天大疫。」
後,入冬飢疫流行,谷價騰湧,人食人、壯食老弱、夫食婦、父母食其親子者,隨處可見。
越接近瑞和,越是人煙稀少,或者說是活著的人屈指可數,但是死者的屍體卻不計其數。
楊祚蹙眉放下車簾,馬車外,堆迭相枕的屍體旁是一個幼兒的殘骸。
福餅好奇,也想看去,卻被他制止。「沒什麼好看的。」
福餅努努嘴,只得作罷。
道有炳從外面丟進了一罐藥粉,道:「撕塊衣角,潤濕後撒上,將口鼻覆緊。」
「師傅傅,福袋不喜歡擋臉臉。」
「那你就將整顆頭都套上。」
福袋眨眨眼,淚水倏地盈滿了整個眼眶。
楊祚忍不住拍拍他的頭,「你師傅是為你好。」
「可是,師傅傅好兇哦……」
福餅率先將衣角系好在耳後,歪頭對著福袋說:「師弟,你看我,像不像很厲害的大俠?」
「不像,像一點也不厲害的土匪。」
小六撤下一塊衣角,用水壺中的水浸濕後,再撒上藥粉,柔聲對著福袋說:「福袋師兄戴上或許就像是大俠了呢?」
「真的麼?」
「嗯。」小六幫他系好後,上下看了看說,「好勇猛的樣子。」
福袋興奮地找楊祚求證:「勇猛麼?」
楊祚點頭。心中卻嘆道,小孩子果然很好哄騙。
福餅:感覺和我差不多吧……
經過數日的趕路,幾人終於抵達了瑞和。他們發現,碩大的瑞和城竟然連守城的士兵都沒有。
城內一片蕭索荒蕪,別提客棧酒館了,連本地的住戶大白都各個閉門不出。城外的流民也都進了城,或倒或歪地倚靠在各個巷角街頭。
「衡彌已經開藥治病了,瘟疫也得到了控制,為何現在還是如此?」楊祚道。
小六沉眉說:「如今殺死人的不是瘟疫,而是瘟疫後的饑荒。死者已去,存者無食。」
「就算朝廷的物資還未撥下來,之前曹文修不是也捐了二十車糧食麼?」
「楊祚,你覺得,曹家的糧食會用在哪裡?」
「當然是分發給需要的百姓。」
「那來救災的士兵將領呢?開藥救人的衡彌呢?還有,沿途各個疫區的太守、衙役呢?」
「官宦本身都有存糧,救災部隊也有軍糧可用啊!」
「呵呵呵,你想的太簡單了,災情當前,人都會怕有一日會餓死,但是誰又嫌棄自己的存糧食多呢?」
楊祚擰眉,憤憤地說:「官不為民,談何好官?」
片刻後,他又自嘲地說:「我怎麼忘了,這世上本就沒幾個好官。」
楊祚扭頭看向小六,道:「顧子辰說的對,世態炎涼。」
「公子自然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