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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_第131章 黃河清,聖人出,時疫散

2024-01-06 14:51:01 作者: 楊善
  六皇子想起父皇面沉如水的臉,諾諾受教。

  韓韞玉收了書本,玉琢般的臉幽沉,慎重,「時疫者,國之禍事。時疫起,十室九病,朝染夕亡,傳染者難有活口,數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闔門不起。」

  六皇子生來太平,甚至從未聽過時疫之名。此刻被他沉重的話所震懾。腦海全是哀鴻遍野,屍骨無存的畫面。

  即雪災後,這是他第二次感受人間疾苦。

  「那登州和蘇大人……」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充滿擔憂。

  「浮屍百里,民不聊生。」

  韓韞玉聲音很輕,很淡,卻讓六皇子心中一顫。

  許多年後,縱使他坐享太平數十年,仍記得幼時老師臉上的刺痛和眼尾的紅暈。

  那個清冷出塵,驚才絕艷的年輕公子,只有談及蘇大人時,才有了一點人氣。

  「江山易定,明君難為,百姓乃君王之責任。百姓安,則國安。」他神情冷淡,字字珠璣,「今日就先到這裡,殿下回去細想臣課上之言,寫一篇短語交於微臣。」

  從皇宮出來,韓韞玉徑直去了工部。

  前頭那批物資在蘇希錦等人,離開後的第三天運輸出去,瞧著也快到了。

  這些天工部應做第二批,然原本說好的日子卻一再推遲。

  蘇希錦匆匆趕到隔離所,終於在東隔離區見到了王通判。

  「你把隔離的百姓放了?」

  她氣勢洶洶,上來便是質問,連最基本的稱謂也沒有了。

  附近都是行走的百姓,見她怒氣沖沖,紛紛停下來看熱鬧。

  「是,」仿佛早料到她會來,王通判乾脆承認。

  「馬上將人召集回來。」蘇希錦睨著他,吩咐身後的郭久讓。

  蒲帷之則在她身後,既不阻止,也不勸解。

  王通判厲聲斥道:「不許去。」

  他面目冷凝,執拗頑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蘇大人打的什麼主意。將百姓圈在一起,任他們自生自滅!說的冠冕堂皇,還不是走前朝的老路?」

  還未散去的百姓聽見此話,紛紛圍了上來,警惕看向蘇希錦。連一直貼身跟著她的李全牛和金木雷都忍不住懷疑起來。

  「究竟是關押還是隔離,蘇大人心知肚明。」

  蘇希錦氣得手指發抖,原以為來時第一天便講清楚了,誰知他這麼軸。

  「圈?本官可有安排飲食?可有安排醫師?」她深吸一口氣,「我且問你,把他們放回去,那些身體健康的百姓怎麼辦?」

  「自然是居家團圓,闔家歡樂。」

  「團圓?歡樂?」這次輪到蘇希錦冷笑了。

  「你知不知道,他們之中有鼠疫感染者?你將他們放回去,傳染給未曾染病的百姓怎麼辦?」

  王通判不以為意,「可他們都沒犯病,你將他們與可能染病者關押放在一起,何其無辜?」

  「他們無辜,剩下的百姓就不無辜?甚至登州城外其他百姓不無辜?」

  「鼠疫者,一傳十,十傳百,王大人非要讓整個登州城的百姓都染上時疫才肯罷休?」那是十萬人!

  十萬人甚至更多,隔離五千,篩選出染病者,再對感染者進行治療。

  她算得好好的,沒想到被王通判壞了事。

  蘇希錦心頭失望,「來時韓大人曾言,你王通判雖迂腐固執,然忠君愛民。是以本官對你一直容忍、新任有加,甚至你頂撞上級,本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萬沒想到釀下如此大錯!」

  王通判微愣,許是不知自己名聲傳到了京城。

  「下官沒放發病者,」他眉頭微皺,聲音漸緩,「大人可知登州城內有多少百姓?每日飲食幾何?這麼多人關押下去,遲早彈盡糧絕。」

  「那就開倉放糧。」

  果然還是個孩子,王通判心存輕視,「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放了。」

  「那就去青州、密州調,兩州沒有,就奏請陛下從國庫調。」

  這麼簡單的程序還用她說嗎?

  「調?大人說的何其容易,」焉知各州知州愛惜羽毛,顧全自身,生怕時疫進城,「登州城門不開,百姓遲早會餓死。」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格外大聲,不曾離去的百姓紛紛心慌意亂。甚至又冒出出城的想法。

  蘇希錦眸子一動,說什麼都不能開城門。

  如今時疫只在一城,一旦打開城門,便禍及全國。

  「城中糧食還能支撐多久?」

  現在糾結誰的責任已經無濟於事,唯有想辦法解決目前困境。

  「最多六天。」

  蘇希錦點頭,吩咐郭久讓,「麻煩郭將軍去向青、密兩州調糧。」

  說著從腰間拿出一枚龍形玉佩,那玉渾厚潤白,上有五爪金龍。一看就是君王之物。

  也是周武煦收回的那塊,這次出來,他特意拿給了蘇希錦。

  王大人一驚一喜,驚的是她能拿到皇上貼身之玉;喜的是有了這塊玉,就能調到糧了。

  蘇希錦將玉佩遞於郭久讓,令他務必將糧草帶回來。

  郭久讓屏氣凝神,恭恭敬敬道,「是。」

  「那大人,」蒲帷之上前一步,問道,「這些百姓怎麼辦?」

  蘇希錦嘆了一口氣,「朝令夕改,失信於民,再難有公信力,且由他們回去吧。」

  說著讓士兵將周圍的人群驅散,告誡他們回去戴好口罩,先不與家人同桌而食,同屋而立。六天後若無事,則與正常人無異。若有事,則告知官府。

  「王通判,」她轉身,十分嚴厲,「病情原已得到控制,他日染病者加劇,你縱使以頭搶地也不能贖罪!」

  王通判面有菜色,周身發冷,這時才醒悟自己的行為,有多麼的不理智。

  城裡有一支隊伍,專門負責宣傳官府政策,提示百姓注意事項。

  蘇希錦回去後,讓他們明日開始宣傳居家隔離,告誡百姓對自己負責,對家人負責。

  城中原有四個區域,其中兩個是治療區,兩個是隔離區。王大人還算保持著最後的理智,只放了隔離區的人。

  然蘇希錦卻依舊擔憂。

  她讓人將隔離區每日犯病的人數報上來,算出轉化率。當看到由第一天的六百人,轉到八十人時,心下稍松。

  卻仍不敢泄氣,就差一點了。

  時間又過了三天。這三天,朝廷第一批物資運到,治療區每日死亡人數攀爬到了兩百。

  醫館眾人寢食難安,徹夜不眠,單純如華痴也開始癲狂。

  而每日接觸死者的女大夫們,更是情緒崩潰,男大夫早已麻木。

  從隔離區出去的人,不斷犯病,又不得不送到治療區。

  最嚴重的是城中糧食只夠吃三日,而郭久讓去青、密兩州後,音信全無。

  糧食殆盡的消息不知被誰傳了出去,城中人心浮動。百姓又開始請神拜佛,喝符水,制五毒餅。甚至有的想趁著夜色逃離登州,都被守衛攔了回來。

  「蘇大人,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蒲帷之聲音蒼白無力。

  因著時疫沒有得到遏制,蘇希錦在民間的威信力開始下滑。

  彼時蘇希錦正在寫信,聞言放下手中羊毫,折起信紙,交給追風。

  「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

  那是請求開倉放糧的信紙。

  送完信,她抬頭對蒲帷之道,「大人所言不錯,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沒有抗生素,藥方一時半會出不來,當今之計,乃找到糧食,穩住民心。

  「花狸,叫陳澈來。」

  陳澈是宣傳隊士兵頭子。人如其名,長得清澈文弱。

  「陳大人,」蘇希錦說,「今日找你來是為了三件事,一,數據透明,將每日城中死亡數、感染者數,告知百姓。」

  「不可,」話音剛落,便遭到眾人反對。

  蒲大人、陳大人自不必說,李全牛二人是她沒想到的。

  「大人,城中人心浮動,此刻將數據告知百姓,只會火上澆油。」蒲帷之勸阻。

  李全牛點頭附和,「是啊,大人,不能說。」

  兩人跟了她十來天,也算有了點政治素養。

  「別著急,」蘇希錦擺了擺手,「我自有分寸。」

  「現如今死亡人數上升,是因為來之前染病的人太多,到了臨界點就會下滑。鼠疫原本兩到三天就會死亡,這幾日才發作,說明我們的藥有了作用。且每日染病之人比之前要少,說明居家隔離起到了良好作用。城中百姓居住在家有了回報。」

  她說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到時候宣傳時只管重點說結論。」

  幾人這才明白她的意思:讓百姓有緊迫感,又給予他們希望,使得他們自願隔離在家。

  「數據透明只是第一步,」蘇希錦咽了口茶,她這些天睡眠不足,壓力太大,嗓子上火了。

  「第二,將皇上親筆書,掛在城中最高處。再多謄抄幾份,貼在城中各處。同時宣傳好言好語,好人好物,激勵人心。」

  陳澈不解,「大人,什麼好言好語,好人好物?」

  「譬如戴好口罩,保護家人。眾志成城,抗擊時疫。早發現,早報告,早隔離,早治病,對自己負責,對家人負責。還有那些感人肺腑的百姓事跡,比如城頭劉婆婆,將口罩貢獻給孫子、鄰居。」

  她每說一條,蒲帷之眼睛就一亮。

  好一個攻心計!

  既然人心浮動,那就安定人心。以民心對抗時疫,讓每個百姓都參與進來。

  蘇希錦道,「每位百姓都是英雄,他們或許能力有限,然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家人,保護國家。」

  一席話說的陳澈、李全牛等人人心激盪,精力充沛,鬥志昂揚。

  「好極,」陳澈以手握拳,蓄勢待發,「那大人,第三條呢?」

  「第三……」蘇希錦喉間發癢,忍不住輕咳,「你去城西找王婆子,讓她以神的名義在城中散發流言:黃河清,聖人出,時疫散。」

  王婆子就是那日的法師,以她能說會道,裝神弄鬼的能力,唬弄信仰神佛的百姓,綽綽有餘。

  「好!」蒲帷之大喝,「蘇大人年紀輕輕,處事老練新穎,面面俱到,令老夫自嘆不如!」

  房中剩下眾人皆欽佩不已。

  一雙雙崇拜的目光,倒叫蘇希錦不好意思。

  不過是拾人牙慧,仗著前世經驗罷了。

  各自領命,分散而去。

  李全牛搓了搓手掌,問蘇希錦,「大人,有什麼事兒可以我跟金子可以做?」

  蘇希錦瞥了他兩一眼,「你們是百姓派來監督我的,看好我就是最該做的。」

  兩人訕訕而笑,當初不是不了解蘇大人嗎?

  現在相處這麼多天,他們早已被她影響。

  蘇大人每天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末了還要收拾各種殘局與突發情況。

  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哪樣不是為了百姓?

  結果卻被百姓戒備,王大人猜忌,弄得里外不是人。

  蘇希錦自不知兩人想法,她手指輕叩桌面,眸子幽深,郭久讓去了青州三日,毫無消息。

  究竟發生了什麼?

  「大人,」這般想著,就見巧兒憤怒的走了進來,「大人,那群男人真是可恨!」

  蘇希錦挑眉,「怎麼了?」

  巧兒道,「今日燕兒去給患者送藥,被那男子攔住,欲輕薄於她。邊上幾人非但不阻止,反而欲欲躍試。還好虞大夫去看病,才救下燕兒。」

  不等蘇希錦發言,李全牛早已怒罵不止:「這幫畜牲,連大夫都欺負,沒良心的東西。」

  女大夫冒著染上時疫的風險,來到登州,只為了救他們。是他們的救命恩人,這些人竟然恩將仇報!

  「他們還說了什麼?」蘇希錦眯眼問。

  「他們說反正自己也活不了了,能……能……」

  那些葷話,她說不出口。

  「狗東西,這是人說的話嗎?」

  李全牛怒瞪,管不住身下二兩肉,這樣的人救了也是禍害,不如閹了他。

  蘇希錦嘆氣,這就是她所擔心的,長期處於壓抑絕望的環境下,百姓容易道德崩塌。

  她看向李全牛,「你不是想找些事來做嗎?」

  李全牛立刻眼睛發亮,摩拳擦掌,「大人我懂,我現在就去將他抓起來,狠狠揍一頓!」

  「不是讓你去揍人,」蘇希錦撫額,「你帶一隊人去治療區,威懾病人。」

  由她出面,又是一頓流言。李全牛是百姓選出來的,再合適不過。

  李全牛聽了這話,更是開心。

  還帶一隊人?削不死他丫的!

  「大人您放心,都包在我身上。別的不說,嚇唬人這事兒,我從小到大做過不少,最是在行。」

  蘇希錦抽嘴,趕緊攆了他出去。

  「大人,那我呢?」金木雷期待看著她。

  「你跟著我。」

  天剛擦黑的時候,郭久讓終於回來了,面色極為難堪。

  「可是發生了什麼?」蘇希錦忙問。

  郭久讓憤憤道,「青州、密州不肯調糧。」

  蘇希錦凜眉,「不是拿了玉佩嗎?」

  「下官方進青州,就被攔在了城門。青州知州怕染時疫,不讓下官帶的人馬進城。下官說明來意,守城之人無動於衷。又拿出來玉佩,方才入內得見。然被其拒絕,說是要上報朝廷,怎麼也不肯調糧。時間緊迫,下官無奈,只得先回來告之大人。」

  調糧確實需上報朝廷,經過皇上允許方可開倉放糧。

  但登州糧食只能撐三日,等不了上報。

  「花狸備車,」蘇希錦想也沒想,毫不猶豫做出決定,「本官親去青、密兩州要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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