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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相顧不相識

2024-01-01 23:21:42 作者: 淺淡的月牙
  「難道時光當真倒流了麼!」

  驢大柱猛然站起身來,環視四周,這才發覺自己身在一個家徒四壁的茅屋之中,忍不住面色大喜,「娘子!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眼睜睜看著你被驢威那畜牲凌辱!」

  他上前推開木門,刺眼的陽光映入瞳孔,使得他稍稍眯起了眼睛。

  年輕的身體給與了他久違的充滿力量之感,驢大柱信心滿滿,原本有些佝僂的背部挺的筆直,就連走出木門都要微微低下頭顱。

  「獵隊馬上就要出發了!驢大柱,快點跟過來牽狗!」

  數聲吆喝傳入耳中,驢大柱抬頭望去,果然見村子裡有三三兩兩的獵戶走出家門,足足有數十個之多,盡數朝著村前的廣場聚集而去。

  見此一幕,驢大柱的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在他的記憶里,村子裡組織起如此大規模的獵隊有且只有一次,就是在自己十八歲的那一年。

  這次獵隊出發進山,足足三日之後才勉強逃回了一個殘廢的獵戶,其餘的村民則是盡數死在了山里,這也導致了驢家村一蹶不振,在此後的數十年之間都沒有幾個像樣的獵人,全村人都靠著山腳下的些許薄田養活,絕大多數的村民都陷入了饑荒之中。

  「十八歲?!」

  驢大柱神情有些呆怔,「你竟然騙我!時光並沒有回到我娘子受辱之時,而是倒流到了六十年之前!」

  就在其驚怒交加、茫然失神之時,那平靜的聲音再次傳入了耳畔:「我只說時光能夠倒流,何時說過要回到你所想的那裡?」

  驢大柱目中泛起赤紅的血絲,惡狠狠地環顧四周,卻始終都尋不到半點蹤跡,低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聲音輕笑道:「你的娘子乃是廟堂爭鬥之中流落在外的帝室庶女,若是不曾與你相遇,她本不該這般悽慘地死去,難道你當真不想救她麼?」

  提到周氏,驢大柱恢復了些許理智,沙啞著聲音道:「只要能救我娘子,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那聲音道:「如此甚好,據我推算,你與她應是在五年後的柳葉郡城相遇,我給予你一篇心經,這些時日裡你便虔誠默誦,五年之後,且去柳葉郡城與她相逢。」

  驢大柱用力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此言落罷,他便轉身關上了木門,像記憶中那樣對門外的吆喝聲充耳不聞。

  只不過上次是因為給老娘守孝而不曾入山,這一次,卻是因為桌案之上緩緩浮現而出的那篇錦帛。

  「果如是如是,乃真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乃真五蘊皆空時,不落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名曰諸法空相……」

  ……

  五年。

  驢大柱背著盛滿草藥的竹筐,腰間揣著一個破舊的小布袋,大步在官道上走著,因其身形高大,故而吸引了許多來往行人的目光。

  愈是臨近柳葉郡城,驢大柱的心緒便變得愈是複雜,他心底知曉,再過一會兒,自己就會見到心心念念的娘子。

  「都滾開!」

  「不長眼麼!」

  接連數道呵斥之聲傳遍官道內外,絕大多數行人都是躲避到兩側,望著塵土飛揚之間囂張跋扈的馬車車隊。

  這些馬車裝潢華貴,走起來卻是橫衝直撞,絲毫都不顧及兩旁來往的行人。

  而在馬車車隊之後,足足跟著數十架木質的籠車,每一座籠車之中都關著數個表情麻木的少年少女,他們的衣衫雖然髒污,卻皆是綢緞所制,顯然並非出自尋常人家。

  越到後面,籠車裡關押的人衣著便越差,更有數架籠車之中散發著刺鼻的臭味,顯然已經有人生生餓死在了木車之上,屍體無人清理,發出了難聞的屍臭。

  「這一路長途跋涉過來,又死了好幾個,趕緊丟出去!」

  一架在旁緩緩前行,專門用來監視這些籠車的華貴馬車之上,一個總管模樣的人捏著鼻子,皺眉道,「動作麻利點!」

  「是!」

  籠車兩側的侍衛當即有人應聲,打開木籠的門,直接將那些發臭的屍體丟了出去。

  「總管,這裡有個中了毒的婢子,看樣子也活不久了。」

  侍衛朝著後面一架籠車看了一看,高聲道。

  那總管遠遠看了一眼,見是一個嘴唇泛白、面色青黑,穿著粗布衣裳的垂死少女,面上的嫌惡之色愈加明顯:「趕快丟出去!」

  轟!

  官道之上塵土飛揚,那布衣少女便被直接從丈許高的籠車之上扔了下來,落在了驢大柱身前!

  她原本在籠車上沒有發出聲息,像是一個死人,可被摔落下來之後,卻是眉頭緊緊皺起,毫無血色的口中發出了一聲極為虛弱的輕吟。

  驢大柱在過往行人古怪的目光之中半跪下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垂死之人,腦海深處那些不曾遺忘的記憶翻湧而起,與眼前的情景重合在了一處。

  不顧別人的注視,驢大柱像記憶里一樣,雙臂用力抱起一息尚存的少女,也不曾嫌棄她身上散發出的隱隱惡臭,徑直走下官道,朝著山林之間大步走去。

  驢大柱知曉,她所中的毒極深,若是沒有山裡的草藥,可謂是必死無疑。

  約麼過了半個時辰,天色漸暗,驢大柱終於抱著她找到了山崖底部的一個山洞,將其暫且安頓了下來。

  取下背後的竹筐,拿出其中狀若碧柳的草藥,驢大柱的神情之間沒有半分不舍,徑直將其揉碎,用其中滲出的綠色汁水塗在了少女的嘴唇之間,臉面之上,以及渾身上下所有裸露出來的地方。

  此草藥喚作驢糞草,乃是生長於深山裡的解毒良藥,可其生長之處卻是在陡峭無比的危險山崖之上,除卻天生蠻力、身長腿長的驢大柱,驢家村之中沒有人能夠採得到這種草藥。

  驢大柱攢了足足五年的驢糞草,前去柳葉郡城,正是為了將這些草藥賣上一個好價錢,以求回村能夠買得兩畝薄田,有自己的土地能夠耕種。

  只不過這些草藥還不曾來得及賣出去,便都用在了眼前的布衣少女身上。

  「還是不夠。」

  驢大柱望著氣息愈加微弱的布衣少女,嘆了口氣,閉著眼睛,將她已經發臭的髒污衣衫輕輕脫了下來,手指不經意地觸碰到了她那尚有溫熱的光滑肌膚。

  一隻手將剩餘的驢糞草揉碎,取得汁液,驢大柱的心中沒有半點邪念,另一隻手則是將草藥塗遍了她的全身。

  至了此時,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來。

  驢大柱望著空蕩蕩的竹筐,輕聲自言道:「明日還需去再采些草藥來。」

  此言落罷,他又呆怔了半晌,默誦了一遍《般若心經》,隨後便拿起少女的衣物,赤著胳膊走到冰涼的溪水邊,極為認真地將其洗的乾乾淨淨,晾在了洞外的山石之上。

  第二日,驢大柱被微涼的山風吹醒,甫一睜開眼睛,便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見少女披著自己的衣服仍在安睡,呼吸也相較昨日平穩了許多,驢大柱鬆了口氣,神情卻是逐漸黯淡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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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似記憶之中那般,沒有半分改變。

  「只是……」

  驢大柱靠近了些,輕輕掀開了布衣少女肩膀上的衣物一角。

  一團慘綠色的淤血在她白皙的肩膀處淤積,這是驢糞草的藥效起作用之後,逼出的膿毒。

  只是布衣少女不曾修有吐納功夫,即便驢糞草起了效,也僅僅只能讓毒素堆積在一處,若是如此堆積下去,反而會讓淤血逆流,侵蝕心臟,最終更為慘烈地毒發身亡。

  望著那些綠色的絲線還在朝著肩膀堆積,驢大柱神情之間沒有半分猶豫,竟是上前扶著少女的手臂,用力咬破了她肩膀上的皮肉,徑直吸出了一大口碧綠的膿毒!

  「嘔!」

  驢大柱轉過頭去,將膿毒吐在了山洞的另一側,可其嘴唇和口齒之間卻依舊有著些許碧綠的殘留。

  數息過後,驢大柱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呆滯,不過片刻之後便恢復了正常,其轉回身來,繼續吸著少女肩膀上的膿毒,沒有半刻停歇。

  些許膿毒雖然不至死,卻使得驢大柱的反應變慢,神智損傷,比起之前呆傻了許多。

  這也正是驢大柱後來回村之後,受人欺凌的主要原因,若是其還是似前往郡城之前那般思維敏捷、孔武健壯,雖然不一定當真會與人打架,可在驢家村卻不會似這般受到許多歧視。

  就這樣,驢大柱白日裡為布衣少女吸出膿毒,晌午則是攀爬到山崖上去采驢糞草藥,短短數日工夫過去,布衣少女的氣色便好了許多。

  雖然她依舊不曾甦醒,可在驢大柱餵水餵果、極為細心的照料之下,原本青黑的小臉之上已經有了些許紅潤。

  「娘子……」

  驢大柱坐在山石之上,神情愈加複雜。

  若無意外,再過一會兒她便會甦醒,到了那時,她會似記憶之中一般,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決定隨著自己回到驢家村,做自己的媳婦。

  只不過這一次,驢大柱卻是默默地為她穿好了乾淨的衣裳,收拾好了自己的竹筐,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山洞。

  這也是驢大柱第一次,做了與記憶之中不相符的事。

  咣!

  重物摔落之聲傳入耳畔,驢大柱側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個背著書筐的書生一不留心摔了下來,只不過他落下來的地方有著樹木阻擋,緩了一緩,這才沒有受到太重的傷。

  驢大柱站在陡峭山石的陰影處,怔怔地望著那背著書筐的書生,心臟止不住地一陣陣抽疼。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驢大柱聽到了對於自己而言已經熟悉到刻骨銘心的少女清音。

  「公子,是你救了我麼……」

  「公子,你怎地也受了傷?」

  「公子,我幫你擦藥罷。」

  「公子大恩,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小女子喚作周孃。」

  「公子……」

  ……

  恍若隔世。

  日升月落,不知幾個朝暮。

  驢大柱從山石的陰影后面走了出來,望著數十丈之外互相攙扶著、挽著手臂的一對壁人兒,目光怔怔。

  「孃兒,你看那人滿面胡茬、蓬頭垢面,好似山裡的野人,實在古怪,如今你的腿腳已經無礙,我等快些離開罷。」

  書生的聲音傳了過來,驢大柱不曾理會,只是定定地望著那穿著乾淨布衣的少女。

  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驢大柱,那眼神似記憶之中一般清澈透亮,可卻好像在看山間的花草樹木一般,不含一絲半點特殊的情感。

  「確實是個怪人。」

  二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最終驢大柱的耳邊重新恢復了山間的靜謐。

  ……

  驢大柱依舊站在原地,好似一座天然石雕,彷佛與山石融為了一體。

  「果如是如是,乃真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乃真五蘊皆空時,不落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又過了許久,隱約有沙啞的誦讀之音,呢喃而起。

  ……

  「還不曾放下麼?」

  模糊的身形扭曲而現,靜靜地望著驢大柱。

  咔嚓。

  好似石雕的驢大柱第一次動了動身子,有些費力地伸起袖袍,拂去了眉眼之上的落霜,沉默著跪伏了下來。

  那身形之上的模糊寸寸散去,顯現出了一個身著金線白袍的清美少年。

  白袍少年輕聲道:「看來你已經對《般若心經》有所領悟。」

  驢大柱驀地抬起頭來,聲音依舊沙啞:「敢問一句,難道你就沒有不曾放下之事麼?」

  白袍少年如畫般的清冷眉眼怔了一怔,顯然不曾想到驢大柱會開口詢問,沉默片刻之後,道:「放下如何,不曾放下又如何,人力有窮時,於尋常生靈而言,若是遇到無能為力之事,終歸要認命才是。」

  驢大柱垂首跪在地上,不再言語。

  數息之後,那白袍少年卻是再次開口,其語氣稍有變化,其中隱約多了幾分冷冽:「只不過我卻是親眼見過宿命之象,生靈若是當真能夠堪破桎梏自我的心障,待到再抬眼望時,花草皆為世界,砂礫即是人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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