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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海大魚

2023-12-28 01:57:48 作者: 七月新番
  夜色已深,筵席散去,縣令、縣尉、縣丞簇擁著黑夫去客舍休息,曹參與蕭何也回到了家中。

  曹參雖然能力不俗,能文能武,但在縣中的名望、地位一向位於蕭何之下, 只能自嘆時運不濟,今日卻遇到了做夢也想不到的機遇。他一高興,喝了很多酒,滿面紅光,蕭何攙著他到曹宅門邊時,曹參卻忽然拉住了蕭何,滿口酒氣地說道:

  「蕭兄, 方才席間膠東郡守言語中,有招徠之意,你為何像上次監御史舉薦你入咸陽一般,固請拒絕?」

  蕭何喝酒只是小杯細品,不像曹參,激動起來大杯大杯地向黑夫敬酒,故眼中依然清醒,他說道:「我不是說了麼,家有老母……」

  「當真?」曹參偏頭看向蕭何。

  「千真萬確。「

  蕭何肅然道:「再者,我乃蕭氏族長,全族十餘家小宗,數百口人都指望著我,我豈能貿然離開沛縣,去往他處?那樣的話,誰來庇護他們?」

  這個理由倒是說得過去, 但曹參心中依然不解,暗道:「蕭氏雖大,卻也只是一個縣豪。若能得膠東郡守器重, 像那陳平一般,榮登高位, 長遠看來,豈不是對宗族更加有利?」

  這也是曹參一口應允黑夫招攬的原因,這是個追求功利的年代,人人都想躍上高枝,從廁中鼠變成倉中鼠。蕭何是比他更聰明的人,怎麼會想不明白這點呢?

  酒意再度涌頭,曹參晃了晃腦袋,不再想這複雜的事,只在蕭何將他交給曹宅僕役,就要回家時,曹參借著酒意,忽然對蕭何大聲道:「蕭兄,待曹參再從膠東歸沛時,定不會再亞於你!」

  蕭何轉頭,笑道:「自然如此,祝曹兄仕途昌隆。」

  曹參覺得方才的話魯莽,好似他一直不服蕭何般,有些尷尬,只能假裝真的醉了,又大聲道:「替我和劉季說一聲,他的婚宴,曹參去不了了!」

  「一定!」

  等回到蕭宅,關上門後,蕭何才看著天上的冬月,呼出了一口氣。

  他一年前拒絕去咸陽做官,此番又婉拒膠東郡守招攬,的確在為老母、宗族考慮,但更主要的原因,卻是蕭何心中的自悟……

  沛縣東北百里之外,前往薛郡、濟北、臨淄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個薛縣。薛縣的風俗,與鄒魯大異,卻和沛縣相似,俗間裡多暴桀子弟,因為那裡是孟嘗君家族兩代人的封地,孟嘗君父子,往薛城招徠了大量遊俠。

  蕭何去過薛縣,聽過一個故事,說是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於私心,準備加固薛縣城牆,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這是要與齊國本土決裂的架勢,門客們紛紛勸阻,靖郭君卻執意如此,嚴禁門客再言此事,多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說:「在下就說三個字,多一個字,甘受烹刑。」

  田嬰於是見了他,那人快步進來說:「海大魚!」然後掉頭就走。

  真是逼死強迫症啊!田嬰不明白這是何意,只能將門客留下,答應讓他暢所欲言,好歹將這三字解釋清楚。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並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牆築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麼?」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築薛。

  道理是通的,在蕭何看來,自己也是一條海魚,沛縣則是他賴以生存的水域,這裡有鄉黨、宗親、同僚、朋友,縣令對他言聽計從,蕭何與蕭氏,在沛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離開沛縣,於他而言,是一種冒險。

  魚若離了熟悉的水域,雖然不至於立死,但從此以後,你的生死,就掌握在用網把你撈走的人手中了……

  用得著時,養在缸中尊榮有寵,稍不如意,則有刀俎之災。

  蕭何生性謹慎,不想早早離水,將自己的前途性命託付給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除了這點外,蕭何屢拒升職,不去咸陽,亦不去膠東,還因為他心中深深的顧慮……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這是蕭何根據自己四十年經歷、學識,對這世道做出的判斷。

  世事變化太快了,六國驟滅,而看似強大不可一世的秦,又能持續多久呢?

  蕭何身為官吏,許多事情他都默默看在眼中:朝廷強制推行秦法,造成了關東之人的諸多不適,空降而來的秦吏不得民心,伐匈奴,戍邊塞,雖不至於民怨沸騰,但沉重的徭役讓百姓喘不過氣來。關東這幾年間,災異無常,遊俠、遺民仍在暗處活動,官府難以控制……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誰說得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呢?

  相比像曹參一樣,被眼前之利誘惑,急著升官發財,蕭何寧可留在沛縣,靜觀時局之變。

  一旦真有大廈將傾,山川沸騰的一天,蕭何首要做的,是保全自己,保全宗族……

  光靠他自己,一個刀筆吏,顯然不夠,所以蕭何在混白道之餘,也與沛縣黑道三位人物往來密切。

  一個是沛縣大戶,王陵。一個是豐邑豪強,雍齒。

  還有一個,是投身體制的泗水亭長劉季……

  在外人看來,三人是沒有可比性的:王陵是全縣遊俠的老大,如今雖不敢公然任俠,但也是大地主。雍齒家富數百金,稱雄豐邑,連蕭氏也要讓其三分。

  劉季卻只是個小亭長,快四十歲年紀,才走了好運,得了佳婦。

  但三人之中,蕭何覺得未來一旦有事,最可能幫上自己的,唯有劉季。

  年輕時的劉季是浪蕩遊俠,不為鄉中所喜,當了泗水亭亭長後,也完全沒有循規蹈矩的趨向,依然是好酒好色,桀驁無禮,狂言妄為。

  蕭何原本也看不慣此人,但在偶爾的幾次同席交談中,蕭何發現劉季表面上雖然傲慢無禮,但是內慧有肚量,哪怕在大醉時,對於有道理的話也能馬上醒悟,陳謝請從,斷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以蕭何的識人之明,漸漸發現了劉季的一些優點,劉季敢作敢為,有事能夠擔當。下能仗氣使人,深入任俠,在身邊聚集一幫鐵桿哥們。上能折節低首,遠從張耳,兄事王陵。入仕以來,在沛縣諸吏中,也算不可忽視的一方人物,白道黑道都混得開。

  這便是蕭何對劉季頗多庇護,贈錢比旁人多兩百,今夜還要趕去豐邑,為劉季主婚的緣故……

  看出劉季潛力的不止他,還有名士呂公,就算不考慮劉季,光衝著呂家那個厲害的長子呂澤,蕭何也要賣一個面子。

  說起來,昨夜筵席上,眾吏還將這件事當成笑話說給膠東郡守聽,聽說劉季去呂公家做客,明明是賀錢不過千,當坐於堂下,然而劉季身上不持一錢,卻喊出了:「我劉季賀萬錢」的大話,結果呂公非但不生氣,還招劉季做了女婿……

  乘著縣令去更衣,縣丞低聲對黑夫八卦道:「呂公之女美甚,可是連沛縣令都欲娶的,呂公拒絕了沛令,卻偏喜歡那好大言,少成事的劉季,真是怪哉。」

  黑夫聽聞此事後,卻十分感興趣,讓他們說完了前因後果,頓時哈哈大笑。

  「這泗水亭長倒是有趣!我路過沛縣,恰逢其婚宴,雖不能往,亦當賀之!」

  於是,黑夫便大手一揮,安排個兩個門客,明日隨蕭何去一趟豐邑,他也要「賀萬錢!」

  「這位膠東郡守,他的所作所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

  越是琢磨不透的人,蕭何越不敢輕易許身。

  如此想著,蕭何喝了點醒酒的熱湯,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後,便趕著出門,雞鳴剛過,便從西門飛馳而走。黑夫的兩位門客,也趕著一輛車,載著換得的沉甸甸一萬錢,緊隨其後……

  與此同時,黑夫一行人,已出東門,往薛郡方向而去……

  ……

  秦吏並非私臣,調撥官員有一定的程序,曹參要等待泗水郡的調令,還有幾天才能去追趕黑夫。黑夫便留了一個門客等他,還在東門送別時,看似無意地告訴曹參:

  「若沛縣有什麼勇武有力的人才,你可一併帶去膠東。」

  「勇武有力的人才?」

  曹參摸著腦袋想了想,暫時只想起了一個弓手周勃,可惜他已經留在了朔方城做屯卒,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等沛縣被遠遠甩在後面,同車的陳平才笑道:「郡守時間緊迫,月末必須到膠東上任,卻還一路求能吏,訪幹才,真是思賢若渴。」

  黑夫卻只是淡淡地說道:「明日便可到薛城了罷?」

  陳平肅然:「是,今夜停留在戚縣,明日便能至薛。」

  黑夫說起了似不相關的事:」在離開咸陽前,婦翁找到了我,與我說了一個關於薛城的故事,叫『海大魚』!「

  他將海大魚的故事講了一遍,笑道:「婦翁的意思很明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大秦的制度是水,在南郡、關西,我背靠秦律,又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

  「可如今去膠東,卻是距離咸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孤立,乾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這便是他招攬曹參等人的緣故。

  謀有陳平,勇有共敖,再有個擅長內政的蕭何,一個能文能武的曹參,手足便齊全了。

  可惜和曹參不同,蕭何有蕭何的打算,聰明人啊,總是心思多。

  於是黑夫便來了招欲擒故縱,將一直被亞於蕭何的曹參要走,若蕭何真的淡薄名利,且看曹參幾年後飛黃騰達,錦衣還鄉之際,他還什麼想法都沒有?

  至於沛縣的其他人,黑夫也不急,他只是個郡守,手下的人並不是越多越好。三顧茅廬?那就太掉價了,省委書記,要有省委書記的自覺,而不是隨便見到個古代名人,不論其現在的身份地位,就迎上去跪舔,驟然提拔,這讓陳平、共敖等舊部怎麼看?

  再說了,這是大秦,不是三國,除非是私人門客,否則官員調任連故吏都不能帶走,如此禮賢下士,養望於民間,你想幹嘛?

  要真學魏無忌,幫看門老漢駕車,尋訪市肆狗屠,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傳到咸陽去,還真讓秦始皇覺得他居心不良,所圖甚大呢……

  黑夫只是順路,時間緊,捉條大魚帶走,小魚且先放養著。

  門客政治的特點就是,一人得志,便能援引鄉黨共同投奔。有了曹參這個榜樣,一年半載內,他若有能力,得黑夫提攜,自然能脫穎而出,到那時,何愁沛縣有心求功名的人物,不能入他彀(gòu)中?緩緩圖之,還不容易引人注意。

  黑夫也很清楚,沛縣的人歷史上再出名,也只是添頭,真正能信任的,還是共敖這些南郡鄉黨,或者陳平這種早早投資,知根知底的人。

  至於那一萬錢?

  陳平也奇怪,但沒敢問。

  黑夫卻敲打著車欄,他很想知道,大鬍子的劉亭長收到這份賀禮時的表情。

  「這是試探,是讓劉季,這個沛縣集團核心人物惴惴不安的投餌。」

  黑夫嘆了口氣,暗道:「也是對他此生沒法當大漢高皇帝的補償吧,畢竟他的國號,成為一個民族永遠的名字!可惜……歷史已經變了。」

  一生之敵?黑夫一點都沒這想法。

  和鞭長莫及的冒頓不同,在黑夫找到他的那一刻,劉邦,這個歷史上的位面之子,不管他做出任何的選擇,如何掙扎,都已經宣告出局了!

  全地圖掛對盲視野,發育二十分鐘三件套對一級號小草鞋,還打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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