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懺悔

2023-12-22 22:47:17 作者: 月聲輕輕涼
  王子軒的笑意也不算諂媚,就是瞧著叫人覺得滿是不舒服,他昂頭看著楚念,「郡主似乎比上次見更成熟了一些,想來老夫不在京城的這些日子,郡主和太子殿下的大業也算是順風順水吧?」

  楚念目光微沉,不知怎地,她心底竟升起一絲乾脆叫王子軒死在此處的欲望,儘管她心裡頭還保存著一絲理智告訴自己眼下就算解決了眼前這個王子軒,那禍害的根源也未曾除去。

  氣氛似乎陷入了幾分尷尬,王子軒不提叫楚念和桃謹言救他出去,楚念瞧著也沒有要打開牢門的打算,兩人就此僵持,一旁的桃謹言打眼瞧了,便是有些無奈道:「不如你們先聊?我且去探探,說不準能從此處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楚念抿了抿紅唇沒有說話,王子軒抬眼懨懨的瞧了桃謹言一眼,「你且去,對了,老夫來時留心聽過了,你從這裡出去左拐,有個密室,據說裡頭有什麼寶貝什麼的——」他眸中閃過一絲狡黠,「不過要小心點兒,若是被抓了,別說老夫逃不出去,你們也賠了夫人又折兵。」

  聞言,桃謹言點了點頭,又側眸頗為不放心似的輕瞥了楚念一眼,這才轉身出去,待桃謹言的身影消失在盡頭的微亮處,楚念方才目光微閃著開口,「王大人似乎有什麼話要與我交代?」

  王子軒抬眼,似是不在意的打量著楚念,片刻後,才長嘆了一口氣道:「往昔老夫也想著往上爬,所求也不過金錢權利,自從那妖怪一樣的小子將老夫擒到蠻族邊界,老夫好不容易逃出來,身無分文的流浪至今,什麼事兒沒見過,這方才看透,什麼金錢權利,實屬虛無之物,要老夫說,還是要活得逍遙自在。」

  楚念水眸微微眯起似乎等待著王子軒下文,便見王子軒繼續道:「老夫也仔仔細細的思索過了,我王家與太后的關係,也不過那一層稀薄的親情,太后入宮五十餘載,起初我王家並非得勢,她在宮中無依無靠,安全感全無,好不容易得了先帝的寵愛,便是趁著這個機會叫我王家隨之一步一步往上爬,為的就是想要母族強力,她在宮中也能有個依靠,圖個心安。」

  他頓了頓,半垂下頭,一副恍若看透了世事的淡然模樣,「結果只不過為了追求這股虛無的安全感,她將自己一步一步迷失在金錢與權力之中,眼下,恐怕只看得到這些東西了吧?」

  楚念微微挑了挑眉頭,她曾想過王老狗經過這麼久的顛沛流離必然會發生一些改變,可曾經站在權利頂端的人,嘗過權利金錢給過的甜頭,豈會如此輕易放棄?可眼下聽王子軒如此透徹的分析太后,楚念竟有那麼一瞬間茫然,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就算當真扳倒了太后扳倒了暗凜,叫明修成功登上帝位,天下黎民蒼生安居樂業,那些死去的蘇家冤魂就會回來嗎?

  見楚念陷入沉思,王子軒也笑了笑,才繼續道:「到如今這個份兒上,老夫也終於活得明白一回,人生在世,無非就是滿足了自己生而為人就帶著的欲望,有的人活著的目標僅僅是溫飽,可得了溫飽,又想要更多,欲望一步一步累加,早晚有一天會將自己吞噬了,早晚有一天,自己所得來的東西會塵歸塵土歸土,那為此奔波一生,又有什麼意義?」

  楚念皺眉看著眼前的王子軒,她總覺得這話兒大不對勁,可哪兒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微微張了張紅唇,「那王大人覺得之前王大人帶著王家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不對的嗎?」

  王子軒卻嗤笑了一聲,「這世間沒有什麼絕對的善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作為一族領袖,當年的宰相王子軒擔負的是王家上千人的溫飽,擔負的是王家所有人的欲望,因此,老夫只能向上爬,抓著權利丟下來的繩索,去奢求更多的權利,更多的金錢,就像你,不也是擔負著一整個楚家人的溫飽嗎?換言之,你以為皇帝是作甚,難不成他只是為了能夠在帝位上安安穩穩的坐著,方才誠誠懇懇兢兢業業?」

  這話音落下,楚念的眉頭卻越皺越深,她抿著紅唇深吸了一口氣,「那王大人回去之後會有什麼計劃?」

  「我?」王子軒微微抬眼看向楚念,「我沒什麼計劃,既然太后已經徹底接手王家,那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只能是前功盡棄,我現在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你也瞧見了,我前半生的鬥志都被這一場流浪給顛沒了,如今只想吃一口飽飯,盼著明日我那乞討的碗裡能多兩個銅子兒,平凡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當乞丐,比當宰相舒坦得多。」

  他抬頭,似乎認真的看著楚念,「我還得感謝那妖怪小子,若不是他,我還當真不知道,不用整日擔心自己會被仇殺的日子有多舒坦。」

  楚念挑眉,她亦然低頭認真的看著王子軒,「說了這麼多,王大人是否是覺得,只要大人能當個乞丐躲上一輩子,你該償還的罪惡就不會找上門兒來了?」

  似乎聽懂了楚念話兒中的意思,王子軒面色一僵,好半晌,他才底下頭道:「我倒是不怕,人固有一死,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不瞞你說,我這陣子見過的死亡比我當宰相的時候見過的還多。」

  楚念垂眸看他的檔口,便見衣衫襤褸的王子軒似乎有些愁緒似的開口道:「前幾日我有個一起乞討的老頭子,那老頭子人不錯,我好歹曾經也是一國宰相,放不下這個面子,那老頭子乞討到了剩飯剩菜,都分我一半,我不肯收,他就將那飯菜擺在我住的寺廟的後院兒裡頭,叫我度過了大半月沒飯吃的日子,他有個孫子,身子似乎不大好的,老頭子原本也是老得走不動路了,每日討來的飯菜大半都給了我和他孫子,身子早就撐不住了,那孩子夜裡頭沒了,老頭子一整天沒出來乞討,我去瞧了,才見著他就佝僂著身子抱著他孫子,再也醒不來了。」

  「還有半年前,暗凜那小子之前幾乎將我帶到了蠻族的城裡,我半路逃下來了,一路越過大漠回大涼,一心只想回大涼繼續帶著王家向上爬,我當時想啊,我要權利,我要繼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得讓王家所有人都不必為了一點兒好處去卑躬屈膝,可是我渴啊,那大漠裡頭沒有丁點兒水啊,結果遇見一對偷偷來大涼經商的蠻族夫妻,我人都快幹了,就趴在大漠裡頭等死,他們路過,瞧見了,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麼,就把水壺送我嘴邊兒,我當時就知道要大口大口的喝水,連那兩口子面色越來越不好看也沒留意,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那兩口子最後一點兒水了。」

  楚念沒想到王子軒也有自責的時候,此刻的王子軒就像是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正把他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展現給她這個最大的敵人,「我自責啊,卻也安慰自己,這都是為了王家,只要我回去,王家肯定能好,倘若我不回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卻沒想到,我將那兩夫妻的水都喝光了,本打算趁著夜裡頭偷偷逃跑,結果那兩夫妻卻絲毫沒有要怪我的意思,反倒是給了我一份回大涼的地圖,你知不知道,我遇到那兩夫妻那會兒,已經從蠻族的地界朝著大涼走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沒有水,那兩夫妻在大漠裡還如何前行?」

  楚念皺著眉頭繼續聽,王子軒也沒有要停下與楚念分享自己的故事的意思,只是吸了口氣,繼續道:「我王子軒自認一聲害死了無數個無辜的人命,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可當那小夫妻中的妻子被大漠裡頭的蠍子蟄了一口,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那男人要安葬自己的妻子,大涼較近,我隨著他一起回大涼來買馬車買棺材板,看著那男人一直面無表情的模樣,直到我陪著他把他妻子葬在大涼境外的地界上,才看見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黑暗之中,王子軒那雙原本泛著幾分精光的眸子似乎閃過一絲愧疚,「我當時想,若不是我喝光了他們的水,拖住了他們的去路,那女子可還會遇見蠍子?可還會被蟄上那麼一口?」

  楚念沒打算安慰王子軒,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曾經那個草菅人命的王子軒如今學會了懺悔,他的形象又能高大幾分,此刻她反而覺得王子軒哭泣的形象分外做作醜陋,便只是冷眼旁觀,直到等到王子軒似乎頹廢夠了,抬起頭來看著楚念道:「你是不是覺得眼下這個心懷悲憫的我特別奇怪?」

  聞言,楚念卻沒吭聲,一雙清冷的眸子瑩瑩發亮,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王子軒默嘆了一口氣,「我只是好不容易見了熟人,所以想要感嘆一聲而已,這些日子陌生人給我的善意太多,可我曾寄託了希望的王家……」

  忽的,山洞之中一陣震動,就連楚念手中握著的燭火都攢動了起來,王子軒的面色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他抬頭看著楚念道:「勸郡主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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