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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以為報

2023-12-22 01:30:42 作者: 尚書台
  隨即,世子張駿在堅盾的遮護下,也開始大聲喊話,將張茂篡位的真相,詳細揭發,並當場向所有人保證,只誅連張茂一黨,余者文武無論此前何種態度,一概既往不咎。為了快速分化人心孤立張茂,張駿還親筆書寫告示,以先公張寔在天之靈立誓,言道若是城裡能夠開門迎降,重新擁立他為涼州之主,那麼所有前罪都可以赦免。同時,文中堅決表示,無論是誰,只要能夠斬下張茂首級來獻,那麼除了不菲的金銀賞賜之外,立授金紫光祿大夫、忠武大將軍的勛職。

  數十份張駿親筆告示,都被蓋上印信,射上城頭。除了赦令和重賞讓人動心之外,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張駿的身份。先公張寔,統御涼州多年,治國有方,恩威並施,且為人公平守信,能夠做到學尚明察,敬賢愛士,所以涼人非常敬重推崇他,真正視他為君父。此前張寔薨逝的消息傳出的時候,很多老百姓痛哭流涕如喪考批,也是發自內心的痛惜。

  如今張寔的世子不僅健在,還揭發了親叔張茂繼位背後驚天的陰謀,闡明自己被種種陷害被迫出走求援於秦的悽慘之事。聽張駿信誓旦旦之言,再加上王該大聲的鼓與呼,俘將田齊也被迫佐證張茂篡逆確屬無疑,姑臧城中越來越多人猛然省起,先公既然薨逝,那麼理所當然是世子繼位,怎麼後來莫名其妙的就變成了兄終弟及的荒誕事實。於是都開始選擇相信,先公原來果然乃是被弒,人們驚怒張茂竟然當真如此大逆不道,群情不斷譁然起來。

  一方面繼續攻城,一方面加強攻心。雙管齊下,姑臧城雖然仍是城高牆闊,但看不見的人心開始從內部發生了轉變。

  張茂見勢不妙,果斷決定不可坐以待斃,既然涼州恐將要無立足之地,有大勢已去之感,那麼便索性往西域遠避,在千里之外再尋機割據,新立國家便是。於是在高岳趕到城下後的第三日晚上,張茂率領千餘名死忠的部下,突然打開城門飛速逃走。等高岳得到急報連忙派兵去追趕之時,張茂一行早已沒了蹤影。高岳恚怒,別遣部將率領輕騎,疾追而去。

  姑臧城開門迎降,涼州也迅速傳檄而定。涼州長史宋配、太府司馬韓璞及以下等文武大臣,都自縛雙手,在牧府門前,跪伏請罪,無一不是滿面羞慚愧恨。雖說彼等並不是張茂篡逆的同黨,但作為先公張寔很是信賴的部下,作為涼州頂尖的重臣,彼輩在事變之前,沒有有所警惕力諫主上採取有效措施;在事變之後,又不明是非遲鈍糊塗,只為立長便急匆匆地擁立張茂為君,在張駿被迫害出走之時,也沒有站出來有所請求,前前後後都極為失措。說句誅心的話,這些人,便是沒有謀反的本意,也算有了謀反的事實行為。今日張駿倚靠強援得以繼位,便是喝令當場全部斬首,眾人也是自怨自艾的事。

  但張駿雖然年少,卻也表現出了成熟的政治素養和優秀的馭下手段。不管心中曾有多麼怨懟和厭憎,但當下他面上毫無體現,反而親自上前,將宋配及韓璞等一一扶起,不僅毫無責怪之意,更親口寬慰了好些話,表示所有的罪責都是張茂一人奸猾弄權所致,大家都是被他迷惑威脅而已。現在不論從前,只要保證以後盡心效忠於他,便是非但無罪,更且有功。

  雖說法不責眾,但張駿一番話說得大家也確實是鬆了口氣,紛紛爭先恐後當面發誓表忠,又皆來向高岳跪拜叩謝,都道秦公大義無雙,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保吾涼州不墮奸人之後,也使我等為人臣子,沒有身後罵名,幸也。

  經過驚心動魄、亡魂喪膽的數十日,張駿又重新回到了姑臧城,回到了這本來就應該是他來做主人的地方。張駿自去王號,仍稱西平公,高岳偕他昂然直入牧府,一同登殿大會群臣的時候,張駿百感交集,當眾泣下,竟然主動降階,無論如何勸阻也堅決不起,在眾人之前,領群臣向高岳鄭重叩首跪拜,尊稱高岳為恩叔。

  當天晚上,牧府的貴客房內,高岳正要休憩,張駿又來拜會,高岳便使周盤龍去門外執守,自與張駿單獨相會。

  「西平公夤夜來訪,有何要事麼?」

  高岳微笑著示意張駿不用拘禮,有事坐下慢慢述說。他隨意披了件寬鬆的外袍,也是想使氣氛更加輕鬆些,不會顯得那麼凝重。

  張駿恭敬地三拜,方才起身遜謝道:「臣侄從蒙難落魄之人,到今日得復大仇重新繼位,這全是恩叔一手所賜。恩叔駕前,哪有什麼西平公!臣侄愚鈍平庸,若蒙不棄,恩叔便喚臣侄一聲世侄,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高岳笑著擺擺手,溫言道:「誒,你自然有你過人之處,也不須如此妄自菲薄。既然如今已經正位,還是稱呼西平公的好——你的心意寡人了解,但是無論如何,禮不可廢,西平公不要再這樣謙遜了。」

  「是。恩叔品行高潔,臣侄感佩。今夜不請自來,打攪恩叔休息,乃是為了當初臣侄陳諾的、獻納涼州九郡之地的事情。」張駿躬身而立,一邊說著,一邊從袍袖中掏出個捲軸,呈上高岳面前的案幾,徐徐展開,「恩叔請看,這便是我涼州的疆域之圖,乃是先公命專人耗費數年,實地查訪精心所制,絕無疏漏。鄙州雖然偏僻,但幅員遼闊,若是單論領地,便是與中土荊、揚、幽、益等著名大州相比,也是勝出一籌。呃,就此獻給恩叔,使我涼州從此成為秦地,臣侄也算拿得出手。」

  說著,張駿將那捲地圖,輕輕地往高岳面前又推近些,然後他自己後退數步,再不做聲,垂首侍立階下。

  高岳默然不語,不動聲色的移動目光,慢慢掃過那幅地圖。上面九郡疆域,城池要塞、山川河流都標註的很是詳細,連西域幾處主要藩國,竟然也繪於圖上,清晰無比。他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西涼之地,名不虛傳!

  屋內靜寂無聲,張駿微垂著頭,等著聽候高岳的發落。又看了看地圖,高岳伸出手來,將那捲軸小心捲起,便將張駿喚到身前,堅決令他將圖收起,才對著很是驚訝的張駿開了口。

  「爾之涼州,繁盛無比,端得是天下名勝要地。但寡人自有決定,是不會就此奪占你分毫土地的。此前,寡人助你除凶復位,上是為了伸張天下公義,不使奸邪逍遙人間;下也是為了報答昔年你家先公的襄助和情義。如今所幸邪不勝正,扶助你重掌故國,也算是心愿已了,不日便就要離去。」

  「若是當真藉機霸占涼地,便大大地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而使寡人變成了逐利而行的小人,若論私德,又豈能比那盜國的張茂好出多少?寡人知道你必欲知恩圖報,但寡人願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只要好好守著先人宗廟,將主要精力放在治國安民的正道上,將你家先公的遺志發揚光大,在將來或者我確實需要你的時候,出些錢糧兵馬襄助抗擊胡虜,便也是對寡人最大的報答了。」

  張駿噗通一聲跪倒,熱淚奪眶而出。要說他想將涼州納於高岳,也確實是出自真心。但說心裡話,祖、父艱難開創的基業,從此一朝奉獻他人,張駿心裡,也是極度苦澀難言。只不過高岳對他的援助實在太大,根本無從報答,不如此,其他的實在沒有份量表達感激之意。方才來的時候,他在內心已經勸慰過自己無數次,就算失去國家,但好歹也算報得父仇,便足夠了,別的就當做身外之物,料來先公也當體諒自己的苦衷。

  孰料秦公高岳,竟然將可以光明正大地吞入口中之物,給當面拒絕了。張駿意外之餘,簡直感激涕零,登時有一種死後再不會無顏去見父祖的如釋重負之感。當下,張駿淚流滿面道:「……恩叔為臣侄出得擎天之力,卻無有半分索取。這般義薄雲天,卻教臣侄怎生報答!既然得蒙恩叔厚待,允許鄙州仍然保持獨立建制,那麼此後無論天下如何變幻,鄙州便就當始終奉秦為宗主,遇國內大事,皆有上奏;州主之立,必當請秦公冊封,而後才得繼位。我涼,永列秦之藩鎮!」

  高岳還待婉拒,張駿聲淚俱下道,恩叔若還是不允,那麼臣侄無地自容,只有遜位遠避以謝。為安他心,高岳便同意了張駿的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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