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九章 後園之請
2023-12-22 01:30:42 作者: 尚書台
「與足下交,如飲醇釀,令人自然沉醉了。」
張寔業已酒醒,但為自己適才當眾惺忪,而頗覺不好意思。當下見了高岳,不僅哈哈一笑,略帶自嘲的解釋。高岳也是莞爾,連道君子相交,貴在真實,張公毋須介懷。
「大將軍!在下料你來此一趟,也屬不易。如今時局騷亂,非是承平時日,所以等大將軍下次再來,多半也還要過得數載之後。故而趁著大駕還未離去,我家大都督,想與閣下多多相處,促膝交談,也是誠摯熱情的一片真心,哈哈。」
旁邊一人,高冠博帶,滿面春風,眉眼之間與張寔頗為相似,正是他的胞弟張茂。此前與高岳也見了面,眼下更是近距離再復接觸。高岳心道張茂後來也是個很有才略的一方明主,且品行清逸端莊,正可以好好結交。
寬大的會客前廳,帶著西域風情的侍女,焚香煮茶,清婉柔麗。不多時,晚席又復擺起,張茂、宋配做了陪客,在下首熱情招呼。張寔連聲道,此乃私宴,毋庸拘泥禮節,只管隨意。高岳心情也好了起來,談笑風生之間,除卻軍政之事,還有詩詞歌賦上的交流,張寔自覺受益匪淺。
張寔喜笑顏開。他作為西域霸主,便是親厚故舊如長史宋配、太府司馬韓璞等,顧及主從身份或是性格使然,也從來沒有與他毫不講究的談天說地,言談之間總還收著些,保持謙恭。但高岳與他,則沒有許多顧忌,針砭時弊,講古論今,端的是暢快淋漓,讓他很是過了一把嘴癮。
主客之間,一番歡宴,張茂及宋配便起身,俱都辭去。廳內自有侍婢們收拾,張寔便請高岳移步,在府中隨意走走,略為消食。
消食,小事耳。高岳察言觀色,曉得張寔必然要與他單獨交流一些隱蔽的核心問題,當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言道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款款而行。轉朱閣,繞綺戶,見魚池,賞石竹。一路指點評論,說說笑笑,來到後花園中的涼亭下,張寔站住了身,擇下一支玉蘭,邊嗅著花香,邊打著哈哈自謔道,不似高岳年輕龍精虎猛的,他走些路邊有些吃力,還是先坐下歇歇的好。
高岳心照不宣,遜謝幾句,便也在張寔對面坐下,隨意地四下打量,好整以暇。
「高公,你我二人雖相識未久,然則我已將足下引為至交密友。又因秦涼二州,互為臂助,唇亡齒寒,更應肝膽相照。所以我倒真心想請問足下,若是將來果然擊敗了胡虜,恢復了中原故土,屆時足下應當如何?」
「保境、安民,休養天下。然後迎聖君,入舊都。」雖然這話問得突兀、問得模糊,但高岳並無遲疑,張口便道。
張寔不覺已經變得儼然。他緊緊盯著高岳的雙眼,又立即追問道:「聖君已陷沒虜廷,身處北疆,如之奈何?」
高岳面色平靜,又從容道:「今上雖然北狩,但大位早已南移。江東帝裔,承襲社稷乃是既定事實,所以一君去,而一君立,正如這園中草木,枯榮交替好似天道循環,復有何言。」
張寔面色玄妙默然無語,又想了想,方徐徐道:「高公忠謹,我很是佩服。不過,」他停了停,突然直截了當道:「若是屆時為君不聖,朝綱昏亂,甚至要演鳥盡弓藏的惡事,敢問足下又當如何?」
高岳直直的回望張寔,化作鐵鑄相似,斬釘截鐵一字一句道:「清、君、側。」,
他直接探問,沒想到高岳卻更加直言不諱。張寔不停把玩的花枝,失手掉落在地。片刻才點點頭,嘆道:「足下適才陡然而出的霸氣,似乎渾然天成。直有氣吞山河的氣勢,然則又有正氣凜然之風,佩服。」
高岳忽而一笑,渾身肅殺之氣瞬間消散,又恢復了俊逸的味道,淡淡道:「張公太過憂慮。將來情形,無從得知,只要努力去做也就是了。」
張寔往後一靠,也似笑非笑道:「正是前途未卜,我才日夜焦心。先公將涼州九郡之地交到我手上,正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擔子,實不相瞞,我便是連吃飯睡覺,都無時不刻在戰戰兢兢,生怕出了紕漏,無顏去見先公。」
張寔說著,瞥了瞥高岳,見其正認真聽著,並沒有什麼不耐煩的神色,於是終於開口試探道:「高公年輕英銳,眼下已是如日中天,我閱人無數,可以肯定將來高公必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我已到了知天命的歲數,說不定哪天就閉眼。若是到了廓清天下的那一日,還望高公千萬焚香祭告,我故土涼州,是否更加物阜民安。」
他的暗示,高岳立時便聽懂了。當下也不挑明,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張公福如東海,必將壽比南山。不過若是真到百年之後,我想,你涼州在你張家的治理下,應該確實欣欣向榮吧。」
張寔大喜,竟一把攥住了高岳的手,雙目炯炯道:「高公!你乃是英雄人物,不好虛言假意。今日既然你如此表態,我便當真了,若是將來能保證我的後人,世代牧守涼州,續我香火,那張某從此以後對高公,活著便鼎力相助,竭盡全力使足下能夠扶搖直上;死了也當陰靈護佑,替你齏滅各路仇敵,如何?」
若說資歷、名望、出身等等,張寔超乎高岳數籌,便是論及綜合實力,涼州帶鐵騎三萬,另有精銳步弩五萬,與秦州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為什麼當下張寔竟然還有些隱隱相求於高岳的意思,其實也並不難解。
西涼偏僻,遙望中州。張寔雖然身為一方雄主,曾經也不是沒有過非分之想。在正史中,張寔在後期,開始驕縱肆恣,等到司馬鄴被害、西晉徹底滅亡的時候,他公然拒絕使用東晉新政府的年號,其勃勃野望,一目了然。不過他更知道,中原皇權正統,無論如何,是落不到他的頭上來的。當今天下騷亂,他完全可以趁著此機,關上門來稱王稱霸,說起來便是稱帝,暫時也無人能管得到他,只要他真去做,確實能夠過足了九五至尊的癮。
但是!天下之勢,分久必合,此乃萬古顛撲不破之理。張寔而今將近五十,在當世而言,已屬人生晚年,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自己稱王稱帝,固然是沒有問題,但是張寔最擔心的是,將來天降聖人,收復河山,一統中原,建立起了強大的新朝,那時候他自己早死了,卻將禍祟留給了子孫:中原王朝會責以割據儹逆的罪名,大軍西進,興師討伐,然後其後人將淪為亡國之奴,連供奉他的香火都要斷絕。
自己瀟灑了,過癮了。但爽完之後,留下一地雞毛和怨念,那讓後人如何收拾!每念及此,張寔不禁毛骨悚然。他清楚的明白,涼州自立可矣,若是論及開拓,則遠遠不足。而遠在江南的琅琊王,也不似能夠以南攻北力挽狂瀾的聖君,所以,將來有能力驅逐胡虜,廓清天下的,必有他人。
新朝之主,究竟是誰,不得而知。但是從眼前看,有決心、有能力掃平匈奴人的,秦州高岳是最有力的人選。當然,將來也不可說,高岳就一定會取晉而代之,自建皇朝。但高岳就算別立司馬氏為君,自甘為霍伊周公來輔政,也絕對是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的頭號人物。那麼,若是現在就能夠交好於他,得到他對於其張氏家族長期牧守涼州的承諾,豈不是吃了一顆最大的定心丸。
所以,就算不能割據獨立,建立王號,至少也要世守涼州,保存張氏宗廟而不墮,形成實際上的國中之朝。這是張寔心中念念不忘的訴求,只要能夠滿足此條,那麼,其餘一切的問題,都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