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六章 推心置腹
2023-12-22 01:30:42 作者: 尚書台
府衙處,還點著暗暗的燈燭。高岳並沒有睡,他批閱完南安的戰報後,已經不早了,上榻躺了好一會,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心事。反正沒有睡意,他索性一骨碌爬起身來,披了件外袍,擺擺手示意不用親兵跟隨,便走了出去。
淒清的月光淡淡的撒著,迷茫的夜空上,三五個星。街面上靜幽幽的,被那寒涼夜風一吹,高岳不禁緊了緊衣裳,人卻更加清醒起來。他想了想,便大步往城中兵舍處走去。
守營衛卒遠遠見有一人過來,沉喝聲中,立時便刀槍並舉,嚴陣以待。等發現了是高岳,又慌得什麼相似,倒被高岳好一陣讚賞,夸道防務井然有序,如此戒備森嚴,我心無憂。
獨自進了兵舍,四下轉了轉,不當值守的兵卒都熟睡了。一座座軍帳里,發出陣陣此起彼伏的鼾聲。高岳悄悄挑起了門帘,輕聲進去看了看,將睡姿各異的幾名兵卒的被褥,都仔細的掖好,然後在各種呼嚕響中,躡手躡腳退了出來,站在帳外,他默默聽了一陣,在這清冷寂靜的夜中,心中竟升起了感慨來。
自古千秋霸業,卻都是靠著無數的士兵、趟過凝重的鮮血,來實現的。這些最基層最普通的兵,不知道出身,沒留下名姓,在有限的生涯中,過得是日復一日的辛苦日子,只要能吃得飽睡得安,他就能將腦袋別在褲腰上,奮勇衝鋒去賣命。到最後,王業成了,帝位穩了,天下萬民也安居樂業了。可誰又會記得,從前某一天的夜裡,在那小小軍帳中,那不知名的平凡人,發出的香甜鼾聲呢?又有誰會去關心他,在思念著什麼,又夢見了什麼,可是家鄉的爹娘,堆起了滿面的笑,在招著手大聲喚著他的乳名,讓遠方的孩兒,早早還家?
高岳莫名傷懷。他也是一個孤兒,「父親」,這最簡單最普通的詞語,他永遠也無法喚出口了,再也沒有剛正卻慈愛的那個人,日日來看覷教導他。前路是福是禍,都要靠他自己去闖。如今,在隴西乃至秦州這條船上,裝載了越來越多的人和越來越多的責任,而他,正是這艘大船的掌舵人,不容有一絲馬虎大意。
無數的兄弟,將他們的信任,無條件的交了過來,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辜負了大家。而今天下騷亂,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壯士一怒,更是流血漂櫓!總歸要不氣餒、不鬆懈,全力以赴廓清宇內,早些還四海清平,便是對天下萬物,最好的交待,也不枉了義父在天之靈的護佑,而白來此世一遭。
高岳大大吸了一口清冷之氣,收回縹緲的思緒,定了定神,輕聲的走了開去。四下轉了遭,不由來到了一座狹小的軍帳前,他扎住了腳不前,聽著裡面床榻不停發出的輾轉反側的聲音,高岳不由微笑起來。
才將門帘緩緩掀開,裡面那人已陡然從榻上跳起,雙目在暗夜裡炯然發亮,警覺地低喝道:「誰?」
高岳輕聲道:「堅頭,是我。」
那人正是獨居一處的楊堅頭。今夜他滿腹心事,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兩隻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黑黢黢的虛空,腦中紛亂如麻。正沒奈何時,卻意想不到,高岳竟然來了。
咔咔幾聲,楊堅頭忙不迭點著了燭火,便請高岳坐下,一面倒了溫水遞過來,一面侷促道:「將軍,這麼晚了還不安歇,怎卻來我這裡?」
「你不是也無眠麼。我左右睡不著,便四下轉轉,正巧見你也不願去找周公,索性咱倆秉燭夜談,如何?」楊堅頭聽聞此言,本來有些不自在的面上,難得也擠出一絲笑意,連便就道好。
高岳一笑,示意楊堅頭在對面也坐下,打量了一番。這是個和他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獷悍有力,富有激情,生命的活力,在楊堅頭身上彰顯的格外突出,高岳不覺微微的頷首。
「堅頭,白天我當眾訓斥於你,你可是心懷怨恨,所以睡不著覺?」
高岳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楊堅頭心中一跳,立時變得侷促起來,忙道:「也不是怨恨,我……」
「有什麼話,照實說便是,這裡沒有旁人,你不要有什麼顧慮。」
雖然不知道高岳又提這個做甚,但楊堅頭好歹沒從高岳語氣中聽出什麼不滿來,於是一咬牙,和盤托出道:「說實話,我感覺很是委屈。從前我身為部族二王子,除了父親,便是我大哥,也從不敢這般當眾難為我。而且我為將軍力戰陳安,怎麼也算是有點微末功勞吧,將軍如何那般對我!」
楊堅頭瞄了高岳一眼,又低著聲道:「將軍將我調到別處去吧。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出了丑,這新興城我是待不下去了。」
還是有些怨氣。高岳會心一笑,接著便斂容正色道:「你想不通我為什麼當眾訓斥你。好吧,這點先不說。堅頭,我來問你,若說單打獨鬥,韓雍是你的對手麼?」
「韓將軍?」
楊堅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照實了回答,把臉一揚道:「說真話說假話?若是單打獨鬥麼,三十合之內,拿不下韓將軍,我自己將自己捆起來任由發落。」他眼裡閃著亮道,「陳安麼也算是一把好手,卻奈何不得我分毫,便是將軍你,我也……呃,咳咳。」
他說漏了嘴,差點說出過火之語,慌得連忙咬了舌頭打住,直清嗓子來掩飾,一臉尷尬。高岳失笑,並不與他計較,裝著沒有聽見,又道:「我也認為,單打獨鬥,韓雍絕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若是各自給你們數量相同的一支軍隊,你覺得你能戰勝他麼?」
「這個……」楊堅頭一愣,有些吭吭哧哧的遲疑起來,雖然心中已有答案,但終究不願親口說出技不如人的話,還是強撐著道:「這個也說不準吧。」
高岳收了笑容,搖搖頭:「男子漢大丈夫,可則可矣,不可,也是坦然接受。事事都想爭第一,終究會難以如願。堅頭,每個人都有不足,不能怕面對。我來告訴你,論及兩軍對壘,便是給你十倍於韓雍的軍隊,你也十有八九是個輸字。」
「韓雍從前,攻略陰平之神速,你是當事人,深有體會就不用我多說了。後來看他收復臨洮、擊潰張春的效率,再到如今在南安獨抗蒲洪、胡崧的聯軍,也是絲毫不落下風。我的手下,比韓雍勇猛的人,也算不少,但我卻以韓雍為武將之首,因為他是一員能打勝仗的良將。那我問你,他為什麼總能打勝仗呢?」
楊堅頭不知如何回答,眨巴著眼,愣愣的望著高岳。
「我這樣告訴你吧。韓雍,是我在全軍上下之中,唯一一個從來不用和他提點訓練有素、軍紀嚴明等等條理的人。因為在此類問題上,他和我完全持同樣的態度,所以不需要我多交代,他實際操作執行起來,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我放心。他能打勝仗,不僅是因為有過人的軍事天賦,更因為他統兵有方,嚴明剛正令行禁止,才能使整支軍隊,如臂指使,上下一心,從而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你懂了麼?」
楊堅頭若有所思,高岳又進一步,道:「擊鼓則衝鋒,鳴金即收兵,這是吾等軍人,最基本的行軍法則。若是所有的兵士,都像你那樣有自己的盤算,這個要去捉俘虜,那個想要斬敵將,還有的非要自作主張不願從正面衝鋒,那麼兵還怎麼帶?仗還怎麼打?」
「比如今日,你明顯有違軍紀,我若是不當眾責罰於你,那麼下面的兵卒就會掉以輕心。若是以後別人犯了錯誤,我再去處罰,人家又會有厚此薄彼的感覺,長此以往,人心就會渙散,屆時不說打勝仗,能保的命就算不錯了。」
高岳敦敦以教,連番話語下來,楊堅頭終於低了頭,撓了撓腦袋,小聲道:「如此來說,確實是我的不對,從前我打仗,都是一鼓作氣衝上去再說,這些軍紀啊,策略啊,更什麼勇智仁信忠為將之道等等,從來沒有聽說過,以後,我一定多加注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