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真知灼見
2023-12-22 01:30:42 作者: 尚書台
高岳趴伏榻上,抿了抿嘴,道:「慚愧。高某馭下不嚴,致使百姓無辜受害,便是再如何自責自罰,也無法挽回,至今我想起仍是追悔愧疚。」
「將軍愛民如子,軍紀嚴明,這樣的禍事,日後定能避免,將軍也不必太過自責。再說士卒之間,良莠不齊,忠奸混淆,只要嚴加管教也就是了。」
楊軻又拱手道:「蒙將軍召喚,卻不知將軍有何事垂詢指教?」適才馮亮帶著兩名兵丁,在街上找到他時,言談舉止客客氣氣,但也不知道高岳為什麼要找他,語焉不詳,只讓他自己當面去問高岳。
高岳道:「啊。這兩封奏疏,可是先生親筆所寫?」
「正是,若有不妥,便請將軍當面指教。」
高岳又追問道:「那麼,年初之時,首陽縣的募兵告示,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吧?」
乍聞此言,楊軻先有些迷茫困惑,顯然是一時回憶不起。他凝眉垂首片刻,恍然道:「啊,正是,正是。不過說來慚愧。」
楊軻本是天水人,自幼熟讀詩書,經綸滿腹。但是因為出身寒門庶族,在當時魏晉門閥等級森嚴的大環境下,想出仕為官,真正是可望而不可及。
他本來滿腔熱情,遊學隴右諸郡。經過首陽縣時,正巧遇上當時城主郅平,招尋一個能書善寫的幕僚。楊軻毛遂自薦,替郅平辦的第一件事,便是寫了那篇募兵告示。
結果因為應募之人大多反應看不懂,楊軻被郅平很是埋怨一頓。楊軻心中不平,索性當天便辭了公事,拂袖而去。
後來屢次碰壁。他寒門無名之士,沒有人脈沒有背景,那會有人對他感興趣。楊軻便索性浪蕩不羈,悠遊於山水市井之間。待得上個月時,分文皆無,不得已便在此做了個代筆先生,替人寫寫書信,賺些資費,暫且棲身。
例如楊軻這樣懷才不遇的年輕人,比比皆是。當時只要是名門士族出身,就算人又呆又傻,自小就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享用,生活無憂無慮不說,長大了就肯定有個官做。
於是高門望族就此循環,沿承了家族的血脈,世世相襲。除非更朝換代或是家族謀反,否則高枕無憂。
而庶族出身呢?截然相反。除了吃糠咽菜,受盡折磨外,很少有人可以享受文化教育的。路上的凍死骨大都是他們。
雖然也有少數努力勤學、胸有大志的,就算被徵召入為官,也是小官小吏,是被士族利用和驅使的,國家大事根本沾不上邊。
門閥制度阻塞了寒士的仕進之路,一些才高的寒士自然心懷不平。有些人,不甘心滿腔學識就此埋沒,便投身和效忠於能夠賞識他們的人。
例如張賓和王猛。此二人,前者「算無遺策」卻效忠後趙羯人石勒,後者「功蓋諸葛」卻投奔前秦氐族苻堅。
兩者都是有白手立國之大能的漢人,卻出門寒門,被士族所鄙夷蔑視,故而跟隨胡人之主,在各自胡族政權下,大放異彩,最終都成為了兩晉十六國乃至整個歷史上,最為出類拔萃的一流名臣。
而有些寒門高士,心知出頭無望,心灰意冷,便一意遁隱山林,或是混跡於市井之間,自娛自樂,不問天下興衰,不與朝廷合作。國家覆亡,政權更迭,只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日後楊軻便是屬於這一類。如果他沒有遇見高岳的話。
高岳聽他說完,暗忖此人寫得一筆好字自不必說,言談之間口辭清晰,條理明順,確實有些不俗。關鍵不知道他可有真知灼見的政務才幹,有心想考較他一番。
「楊先生懷才不遇,可惜可惜。今日難得與先生相逢,這天下態勢,不知先生可有以教我?」
高岳本是對楊軻的一筆好字,驚艷不已。但是開口之間,卻並未提關於書法的半個字。為何?書法,興致也,乃是閒情逸緻時候的雅好。
如今亂世之秋,巴巴的將一個有學之士招來,於軍國大事而不顧,於百姓民生而不談,開口便聊這些無關痛癢的個人技藝,便顯得格局淺薄、德行幼稚,也容易招致對方的輕視和不滿。
楊軻聽聞高岳發問,哪裡不知道高岳有探詢考較的用意。他微微一笑,並不開口即答,只道:「天下紛亂,胡人肆虐,此老幼皆知,何用多言。」
「高某不才,真心實意的願意驅逐胡虜,復我中華。奈何目標艱難遠大,而個人力量又微小幼弱,故而彷徨反側,夜不能寐。不知先生可能點撥一二?」
楊軻略有遲疑道:「在下只是流浪漂泊的鄉野平民,國家大事,軍政方針,哪裡能夠有我隨意置喙的道理?」
「不然。須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且先生能寫出這般錦繡犀利的好文,就算當下略有困窘,也是蒙塵明珠罷了。先生放心,我乃是真心向先生求教,願與先生探討一番。」
楊軻卻有些沉默。他本是抱著有些敷衍和客套的態度,只用些冠冕堂皇的話來說話。但交談下來,他卻聽出了高岳的話中,發自肺腑的誠懇和真切。這種真誠和尊重,讓楊軻冷淡避世的心,有些動搖起來。
「將軍既語出誠摯,在下不敢不盡些愚見。」
高岳見楊軻終於願意說到正題上,很是興奮,直言洗耳恭聽。
楊軻端坐椅上,不慌不忙的將罩衫下擺輕輕抖了一抖。他張口便讓人大吃一驚:「王朝更迭,自古使然。依在下愚見,我大晉朝,覆亡不遠矣。」
雖然晉朝當時已經確實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但這樣公然的說出朝廷將亡的話,仍然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
馮亮滿面驚愕,下意識的就去看高岳,只待高岳面有怒色,便喚進兵士,先將這口出悖逆之言的狂生,捆縛起來再說。
馮亮轉眼望去,不特高岳面色如常,連那楊軻也是悠然自得,毫無驚慌不安的神色。馮亮心中暗道此人倒有些膽色,便立時垂首退後,把自己當作了石頭人。
見高岳毫無怒色,楊軻自信微笑,娓娓而談:「將軍決心勤王,正譬如父母年邁將死,子女輩斷無不請醫問診的道理。這乃是聖人所傳的忠孝之本,並不會因無法治癒,就捨棄雙親於不顧,此中道理,無需多言。」
「將軍慷慨忠義之心,將會為天下所贊。不過,不要說將軍現在力有不逮;便是羽翼豐厚,兵強馬壯,也挽救不了朝廷的覆亡命運。朝廷內憂外患,積弊深重,乃是病入膏肓了,即便沒有胡人作亂,也會有其他的因素,來做這傾覆大廈的最後一根茅草。」
「朝廷必亡。將軍首要便是自保以待將來。如何自保?有個穩重的根基之地,乃是重中之重。昔日,劉先主流離一生,累經失敗,就是因為沒有一個牢固的根基地。待到據有巴蜀後,方才一飛沖天,遂成鼎足之勢。」
「隴西,東西扼雍涼,南北控羌氐,實乃戰略要地。如今被將軍拿在手中,將軍之幸也。不過,將軍不僅是拿,更是要牢牢地握在手中,不得任何人染指,使其為棲身之地,方才能談將來發展。」
「秦州司馬保,庸劣無斷,卻心懷不忠,時欲篡立,天下皆鄙。眼下雖號稱強大,徒有虛表耳。將軍待到根基牢固、軍馬強實後,可伺機窺視秦州。司馬保雖為宗室,屆時名節、人心、大義等,皆不如將軍,勝之應在情理之中。」
楊軻投袂而起,清瘦的身體仿佛充滿了力量,雙目之中明亮閃爍。
他直言不諱道:「彼時,將軍收秦雍勁卒,撫關中黎庶,勸課農桑,整軍備武,重視賢能,打壓不法。如此,上可驅滅胡虜以安中原,下可憑據長安獨霸一方,則王業必成,而帝業可期也。」
他一番話,抑揚頓挫,侃侃而談,只把高岳聽得瞠目結舌,心中激盪。
人生途中,最重要的是有明智之士,能隨時給你指點,讓你少走彎路,甚至只走捷徑,最快最好的達到成功的彼岸。若真是如此的話,那會少了多少不必要的茫然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