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7:沈彧·下

2023-12-22 21:12:30 作者: 沐鶴
  當然,更叫我驚訝的是二姐姐。

  及笄後的二姐姐乍一看像是換了個人,徹底抽條長個,身上那肉嘟嘟的全都消失無蹤,若是不說話、不跑不跳,便儼然是一個嬌媚可愛的少女,口鼻臉型都與娘親十分相像,偏一雙眼睛與爹爹一模一樣,似的二姐姐看上去比母親更要英氣一些。

  當然,這一切都限於姐姐不跑不跳——姐姐的性子成熟了不少,可依舊熱愛騎馬射箭,只恨及笄後不好再像小時候那樣瘋玩兒,據說憋得十分難受。不過,好在二姐姐成熟了,至少去了外面知道學著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是如此我才驚奇地發現——二姐姐居然也會點茶焚香!

  我與趙公子趙亦辰見面的時候越來越多,應該說——是我和二姐姐與趙亦辰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

  爹爹在我們府邸上請了一位頗有學問的先生來,娘親便頗為熱情地邀請好友家尚未考取功名的公子哥兒們來家塾中聽學,趙亦辰今年十六,剛過鄉試,據說他還想要再衝擊一下明年的會試,於是順理成章地日日來我們家裡聽學。

  二姐姐不與我們一起,但爹爹也為她尋了一位十分不錯的嬤嬤教習閨學。嬤嬤教習二姐姐的地方就在我們課室隔壁的小院兒裡頭,每每二姐姐在隔壁彈起琴來,那生澀的琴音便會隱隱約約傳到我們的這邊來。

  趙亦辰為了聽得更加清楚一些,特地與一位公子換了位置,挪到了更靠近窗子的地方。

  「你二姐姐是個聰明的人,」趙亦辰這樣對我說,「她的琴彈得越來越好了。」

  每每這時,我都忍不住翻白眼:「趙兄當心這樣明年考不上功名,我姐姐就更不會許給你了!」

  趙亦辰卻不以為意,「我定能考上。」

  我承認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他筆下的文章連先生看了都連連稱讚。

  翌年,京里放榜,趙亦辰人還未回家,消息已經傳了回來——三榜第五名,是同年人中難得的才學之輩。

  五個月後,過了殿試、入了官籍的趙亦辰終於風風光光的返鄉了。趙家辦大宴慶賀兒子有如此出息,二姐姐偏偏染了風寒,沒能去宴上祝賀。

  多年以後我才從小小侄女兒那裡聽說了她娘與爹爹在那時候的事情——

  那一晚,二姐姐都憋在屋中。她自然是沒有風寒的,卻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去趙家,不想去這樣見到那趙亦辰。這樣的情愫並不是厭惡,只是一想到那場面,便覺得心中不甘。

  這時候正是盛夏,夜裡燥熱的根本睡不著,二姐姐一晚上輾轉反側,心中更是憋悶無比。卻是不知何時忽的聽見了屋子的窗沿發出「砰砰砰」的輕響——二姐姐第一個念頭便是有賊,可繼續聽下去,只聽得那聲音輕柔無比,敲了幾聲便停下來靜靜等候,她沒有回答,那聲音便又輕輕地響了起來。

  「誰?」二姐姐壯著膽子走了過去,手裡拎了一隻細頸花瓶,一把將窗子給退了開來。

  窗外站著的正是趙亦辰——正用笨拙的姿勢躲開忽然彈出來的軒窗,懷裡緊緊抱著幾包東西,二姐姐注意到裡頭還有一隻成湯的藥罐子,一點兒也沒撒出來。

  「幼、幼南……」趙亦辰顯然是沒料到的,只得尷尬地一笑。

  二姐姐心中的氣當下便散了,卻是臉上一紅,嘴硬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彧兒給我開的門,」趙亦辰騙了二姐姐——我才沒有幫他做這樣的事情,「你不是染了風寒嘛,盛夏時節怕是熱的,我吃完酒席便去幫你尋了些藥,剛巧我從京裡帶回不少清熱的好物,都叫我家廚司烹了來帶給你,喏,你嘗嘗味道如何?」

  「……」

  許久未見,再見面,這小子竟如此熟絡地為自己帶了一些飯菜了。二姐姐便是再如何,也忍不住噴笑出聲來:「你是個傻子罷!?真不知你如何考上進士的!」

  儘管嘴硬,二姐姐還是乖乖地將趙亦辰帶來的東西吃了個精光。她沒有讓他進來,趙亦辰也沒有任何不滿,二人隔著一扇窗子,她埋頭吃著,他則撐著下巴看著面前的人。

  那時二姐姐才忽然注意到,他好像永遠都是這樣的神情,如春風拂面,不管做什麼,都透露著骨子裡的溫柔。

  後來二姐姐與趙亦辰成婚了。娘親說二姐姐一輩子都過得自在,從不曾被拘束,日後成親也不可受一份委屈,爹爹則紅著眼眶,逼著趙亦辰對著三清真人發誓:日後決不可做出寵妾滅妻的事情來。

  爹爹還要趙亦辰發誓,自己的兄弟會善待二姐姐,他兄弟的媳婦,也一定要善待她。

  我和大哥哥送姐姐出嫁,平日裡像個野小子一樣的二姐姐,穿上了一襲嫁衣過後,竟也沒了素日裡的野氣,她被蓋頭擋著視線,走起路來如同風中搖擺的牡丹。趙亦辰笑得開心,一旁的好友們起鬨得我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只看到遠處他一把抱起二姐姐來,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款款離去。

  我鬼使神差地扭頭看了一眼爹爹。

  爹爹老了,他在我的記憶中尚且是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子,有著不受歲月折磨的英俊面容,可在他目送二姐姐轉身離去後的那一刻,在漫天紅燭火光的照應下,我看到了爹爹鬢角的斑白。

  到那時母親在病榻上才與我說起此事。

  爹爹的眼睛,與那早已辭世的祖母一模一樣,在二姐姐那裡,爹爹才再次回想起這雙眼睛長在女人的身上究竟是什麼模樣。

  母親說,爹爹一輩子都是個乖張的人,所有人都說他仗著寵愛與信任無法無天,卻沒人知道他將一切都葬入風中。

  母親說爹爹這一輩子都在為沈家付出著,就是那個將祖母拉入墳墓的沈家。

  母親說做人要像爹爹一樣,不能一輩子讓自己都活在仇恨之中,爹爹是聰明的,他選擇忘記仇恨,迎接自己嶄新的未來。

  可爹爹一直都記得那年的蘇綰與沈琦,這道傷疤一直埋在心底,終於在二姐姐出嫁的那一刻徹底的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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