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2章 肺腑之言
2023-12-21 20:39:28 作者: 樂港船長
此時,八盞明黃宮燈導引著一隊人從會極門進來,迤邐往文華殿,孫承宗加快腳步,趕到丹陛前跪下。
「先生」,皇帝下了八人乘輿,望了望星空,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謂孫承宗道:「朕昨夜沒睡好,今天索性早起了一會兒,想不到你還是趕在前頭來。論忠心、論勤政,也不全在這上頭。往後先生天明了再來,畢竟身體要緊嘛。」
內閣首輔忙磕頭起身笑道:「是,這是皇上體恤老臣,做臣子的更該勤勉謹慎。」
進了文華殿後殿的暖房,皇上吩咐劉若愚:「你給首輔大人弄一碗參湯來。」
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來,孫承宗頓時覺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謝恩歸座,劉若愚已抱著尺余厚的一迭文書,一份一份扇面似地鋪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瞟了皇上一眼,見萬歲爺手握硃筆,一手翻書,似乎正在寫一篇文章,看也不看這邊,連忙低頭看那些奏疏。前頭六七份,都是遼東總督熊廷弼報稱查抄當地貪污官員和劣紳惡霸家產的提奏。孫承宗一看的確是觸目驚心,讓人氣憤。
這些遼東的當地文官將領的確是不像話,竟然有人私開木市跟後金搞貿易,有將領組織軍隊到女真境內伐木,然後把後方提供給遼東的糧食賣給後金。
還有個軍官不讓手底下的士卒搞軍事訓練,專門讓他們打漁。每月必須一千斤,每斤魚按銀一分計算,沒有那麼多魚就交銀子。以次充好,將好的戰馬換劣馬。讓軍士給自己當僱農,干農活從八月份一直干到十月份。剋扣軍餉每次領軍餉先自己扣二十兩,吃空額,編制上家丁為五十人實際上只有三十人,二十人的糧餉被吃掉。安排軍士打獵,如果打不到野兔野雞就自己花錢買家畜來抵。如果讓你打獵你不到,就動用軍法進行責打。
皇上為此寫了一色的血紅硃砂草書批語:此等魍魎之徒,難逃朕之洞鑒!你將心放下,只要廉潔奉公真誠為國做事取利,朕是你的靠山……
其餘的就是『斬首』、『吊死』這樣的話頭,血淋淋的十分刺眼,孫承宗粗略的翻了一下,大約有上百官吏要被抄家處斬。孫承宗看接下來的奏疏,是批駁一些舉薦官員的奏疏。現在各個朋黨又開始慢慢地舉薦自己派系的官員,皇上留下自己的批語:人臣朋黨之弊最害人心,亂國政,第一滌除科甲袒護之習為要!
「孫相,」正在揮筆疾書的朱由校停了手,站起身來,吩咐太監們撤掉殿中燈火,橐橐踱了兩步,臉像石板似的毫無表情,說道:「看完了嗎?朕處置的如何?」
正在沉思遐想的孫承宗怔了一下,忙起身笑道:「主上,臣以為所加硃批都十分精當。臣是在想,這一迭奏疏足有七萬餘字,都一一加了硃批,有些地方萬歲還掐了指印。聖躬勤政原是好的,但也不可過於瑣細,勞心過度有傷龍體……」
天子擺手制止了首輔的勸說,說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打從萬曆皇爺不上朝,已經弛了多少年了,現在是『張』的時候。朕問的是,你看這些,你看這些奏章上疏的硃批有何感想?」
「臣以為並無不當之處。」孫承宗忙道。
「苛了一些。」
「萬歲……」
「是朕自己說苛了一些。」朱由校臉上泛出一絲冷峻的微笑,「當今天下貪風熾盛,朋結黨援大小官員不為利就圖名,朕就是沖『貪』和『黨』兩個字痛下針砭。打仗需要金山銀山還需要米山面山,這些貪官污吏占著大量土地卻不繳納賦稅,這樣不公平的徵稅,老百姓哪有心思努力耕種。熊廷弼是個能臣,練兵屯田都有一手,他給朕的名單,是打算處以流放的罪名。朕不同意,朕要處死他們其中的大部分人。矯枉不能不過正,你見過扁擔沒有?用彎了,你把它壓直,鬆開手,它仍舊彎!你把它扳過來彎,彎些時候再鬆手,它就直了。」
「聖慮深遠,臣不能及。」孫承宗忙躬身答道。
「你在朕身邊做事,少說這些話。」朱由校似笑不笑地說道,「現在官場已經有傳言,說朕是刻薄寡恩賽閻王。朕眼裡不揉沙子是真的,但並不寡恩薄情。先生只要一心助朕,朕一生一世都不會虧待你。」
孫承宗打心底里打了個寒顫,深深扣下頭去,說道:「恭聆聖訓!但臣實有言,久蓄在心,因為諸事見忙,未及陳奏。」
「唔?」
帝師的心平靜下來,抬頭望著皇帝,款款說道:「皇上天稟聰明,睿智果決。臣當初第一次見聖上,就知道陛下是一個剛強不可奪志的主上。臣自從當上首輔以後,一直在思索如何解決天下的弊病。皇上您主要面對的是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理亂,另一方面是治平。」
「何為理亂?何為治平?」
「遼東韃虜大患,西南夷民反叛,漠北蒙古虎視眈眈,粵地紅毛海盜猖狂,土匪馬賊泛濫四方不靖,百務紛繁,此為理亂。貪官污吏當朝,吏治不飭,官員朋黨,訴訟不平,捐賦不均,道德淪喪人心思亂,此為治平。理亂和治平都難。理亂需要人主有勇氣有魄力敢於快刀斬亂麻,而治平只能慢慢來,如抽絲,如剝繭,一根根抽,一層層剝,用的是『忍字訣』。」
「今日天下吏治污穢腐爛到這地步,一味抽絲剝繭慢慢來,恐怕也不是上策。」
「陛下最大的優勢就是年齡,聖上如今還不滿二十歲,只要穩中求進,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皇帝一邊聽一邊徐步踱著,一眼瞧見劉若愚進來,便問:「什麼事?」
「回萬歲,」劉若愚忙躬身答道,「工部尚書徐光啟請求見聖駕,准許他進來嗎?」
「叫徐光啟進來吧!」朱由校對殿外大聲吩咐。
徐光啟被擋駕在文華門外,聽到宦官傳呼,疾步趨入,只見皇帝高坐在須彌座上,頭也不抬地正在批閱厚厚的奏章,孫承宗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不見,徐光啟心裡感嘆現在的陛下皇威越來越盛,不像那個初掌大權、親和待人的少年。徐光啟叩頭行禮。
「徐先生請起吧,有何事啟奏啊?」皇帝放下手裡的奏疏,看著這位老科學家。
「陛下,科舉考試剛剛結束,有一件事始終懸在臣的心裡,成也好敗也好,臣都想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聖上。還請皇上不要責怪。」
「不必客套,直言便可。」
「臣希望陛下能將算數列入科舉考試其中的一個科目。」徐光啟跪地大聲講道。
徐光啟的請求一提出,皇帝愣住了,大殿陷入了沉默之中。
作為前世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朱由校知道數學的重要性。如今的大明朝需要教育改革,才能培養更優秀的中華兒女。徐光啟一提到這件事情,皇帝就開始思考接下來引入科學、數學,融匯進科舉考試里去。
看著皇帝面無表情的思考,徐光啟的心裡很緊張,不知自己的言論是否得到陛下的認可。徐光啟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你以為臣的建議如何?」
「徐尚書的建議很好,就是先生不說,朕也要將算數列入科舉之中。」
「那下一次科舉考試就加入算數的題目。」徐光啟迫不及待地講道。
天子笑了笑,說道:「徐尚書,你準備科舉的時候是怎麼讀書的?」
「點青燈,埋頭書案,懸樑刺股的吟哦經史,從山雞初唱學到月上樹梢。」徐光啟答道,說罷,他若有所思。
「首輔大人呢,你當初科舉時是在想什麼?說心裡話。」
「回陛下,臣十年寒窗苦學四書五經,作八股文章,七場文戰掙來這輝煌簪纓、官場得意。念頭只有建功社稷、名垂青史。」孫承宗回答道。
「你看,讀書人的辛苦,你們兩位考壇老將比我清楚。科舉突然改變考試內容,讀慣四書五經的士子一時之間,一定是難以接受的。朕看先這麼辦,徐尚書你帶著數理院的學士們出一本簡單教算術和幾何的教材。科舉考試新內容的題目就從教材里出。教材寫完先遞給朕閱覽,改革的事先不要聲張。等到朕確認教材合適以後,就大量印刷送往各地書院,那時再公布改革,算術將在天啟八年列入科舉之中。」
聽到皇上的一錘定音,徐光啟高興了,他又想起一件別的事要稟報天子,講道:「陛下,還有一件事,我大明施行的《大統歷》,是承襲元代郭守敬等人編纂的《授時曆》。授時曆是很精密的曆法,包括推算日食、月食等許多內容。但如今授時曆已經使用了將近三百五十年,誤差累積,推算日月食已經不準確了。」
「這麼說,你是想重修曆法。你可知我大明從太祖時就禁止研究曆法嗎?」
「臣認為日月五星的運轉是有一定規律的,那些以天文天象來占卜算卦的方法實在是荒謬絕倫。臣統計了大明以前歷史上記載的五百九十六次日食時間和計算時間的誤差,臣得出了一個結論:漢以前差以日計,唐以前差以時計,宋元以來差以刻計。因此說,歷朝曆法是在不斷進步的。」
「說得有理,你擬一份上疏解釋為何要重修曆法,朕也好反駁那些死守祖制的腐儒。你現在已經有計劃了嗎?」
「陛下,西方天文學有比較嚴密的數學基礎,的確有比大統歷進步的地方,臣也實地核驗過,推算交食也比較準確。臣已經帶著數理院的院士們集中力量翻譯編輯歐洲的天文書籍,同時安排製作觀測儀器和觀測的計劃,以獲得修歷的基本數據,並且驗證西法的正誤。臣要制訂出會通中西、超勝西方的曆法,達到『上推遠古,下驗將來,必期一一無爽,日月交食,五星凌犯,必期事事密合』的高水平。」
「好,朕同意了,你帶著欽天監和數理院的人修新曆法,把人員和所需錢糧器械寫成奏章呈上來,朕會讓戶部撥款。新曆法就叫做『天啟曆書』吧。」
「臣遵旨。」徐光啟和孫承宗退下去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