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身是何處客
2023-08-22 20:33:17 作者: 姒錦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草長鶯飛。
北宋,應天府。
一輛青帷馬車徐徐駛入城門,輪子在青磚石上壓出清脆的聲音。
今兒是個陰雨天,雨霧蒙蒙,空氣十分清新。
辛夷打了帘子往外張望,煙雨綿綿的南京城溫婉細膩,淅淅瀝瀝的雨點將城郭籠罩,像披上了一件曼妙的輕紗,安逸極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
「春雨貴如油啊。明日是不是寒食節了?」
湘靈脆生生地應道:「姐姐說得沒錯,明天正是寒食。」
辛夷臉色凝重,托著腮幫笑問:「所以,你說我們今晚上吃點什麼才好呢?」
湘靈打趣道:「姐姐想吃什麼?報上菜名來,一會兒我提早一個時辰回府去,給你備上便是。」
辛夷笑了一下,「羨魚昨夜裡說,要為他阿爹準備一道醋燒鱸魚,你要不要試試?」
湘靈聞聲,掩嘴而樂。
「還是羨魚膽大,敢羞臊郡王。」
幾年下來,傅九衢歲數長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唯獨「吃醋」這一點,絲毫不變。
即便程蒼和湘靈孩子都有兩個了,他仍是耿耿於懷,防備程蒼像防賊一樣,樂得湘靈和辛夷私下裡常拿兩個男人來調侃。
程蒼婚後向湘靈坦白,以前暗戀過辛夷,還曾被九爺「穿過小鞋」。他為此感覺到羞愧,湘靈卻樂得開懷大笑,說她其實早就知情,並且直率地認為,程蒼的眼光很好,和她喜歡同一個人。
湘靈說,姐姐那麼好,程蒼要是不喜歡她,要麼是他的眼睛有問題,要麼就是像段隋一樣,腦子有問題。
辛夷看著她夫婦婚後和睦,自然樂見其成。
一路上說說笑笑。
快到藥鋪時,辛夷臉色卻微微沉下。
「叫花雞沒有涼吧?」
湘靈抱過食盒來,用手背摸了摸,「沒有呢,熱乎乎的,保管周老先生會喜歡……」
馬車在橋頭的「九十一」藥鋪門外停下。
叢光在外面「馭」了一聲。
「娘子,藥鋪到了。」
辛夷將帷帽拿過來戴上,往下拉了拉半遮面容,從步梯徐徐下來,抬頭望著眼前的藥鋪,微微抿一下唇,臉上浮出淺淺的笑。
「又有病人送來匾額?回頭要好好夸一夸良人了。」
湘靈眼睛都笑得彎了起來,「我姐現在可不好夸,她厲害得很呢。」
兩個人說說笑笑,跨入藥鋪門檻。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夾著吆喝聲、笑罵聲,隱隱約約間,還有茶樓酒肆里悠悠揚揚的樂聲傳來。
斗轉星移,山海可平。
今兒是皇佑七年的正月十六,羨魚今年七歲了。
而傅九衢也從揚州知府升任到了應天知府。
從皇佑三年開始,趙官家便來信催問傅九衢。
「阿九何時返京?」
每一次收到家書,傅九衢都會沉默獨坐。
最初那年,他好似怨氣未平,回信里尚有餘怒,「微臣不配為朝官,請官家降旨除職,將臣放逐揚州,做一個閒雲野鶴也罷。」
他為狄青之死而痛心、憤怒,但千里之遙,對方是皇帝,又是長輩,他好似也只能做到如此。qqxsnew
到後來,趙官家若是來了聖旨,他便聽令照辦。
若來的是私信,他看一眼便焚於爐火。
對何時回京的問題,漸漸地變成寡淡言語。
「不急。山川俱變,四海未平,微臣願為官家職守揚州,以慰百姓。」
「不急。在何處做官,都是為朝廷盡忠。」
「不急。」
「不急。」
這一聲「不急」,從嘉佑二年一直拖到了嘉佑七年的春天,從揚州拖到了南京。
趙禎沒有逼迫他回京。
但他可以拒絕回京任職,知州三年俸滿,趙禎要推升他為知府,旨意一到,也只能聽令行事。
從揚州知州到四京之一的應天府,傅九衢的官做大了,恭喜聲更多了,天下人也都看得明白,廣陵郡王並沒有在官家面前失寵,在地方上歷練了好幾年,再回京只怕要升高位……
夫唱婦隨,辛夷的藥鋪也從揚州搬到了南京,仍然由良人打理。
這一次他們有了經驗,店鋪很快便經營上了軌道。辛夷也在搬到南京的第二年,喜添一女,有了跟九哥的第二個孩子。
一切看上去都平順而喜樂。
只有辛夷知道,傅九衢心裡的暗流從未有一天停止過激烈的涌動——
在藥鋪待到末時,春雨仍是纏纏綿綿,沒有變小的跡象。辛夷這才告別了良人,將周道子一併接回府邸過寒食節。
那年一場醉酒後,周道子就病了一場,從此心性大變。辛夷替他調理好幾年,這才有了一些好轉。
他認得出人,可以坐堂為人看診,甚至會開方用藥,但心性卻換不回來了,整天笑嘻嘻的,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老頑童。
傅九衢多次問起當年發生在陳州的事情,周道子卻一問三不知。
這病來得奇怪,不是中毒不像病,辛夷空有一身醫術,卻對他束手無策,除了耐心地陪伴和調理,沒有別的辦法。
「咳咳咳……」
周道子突然咳嗽起來,嗆得老臉通紅。
「水……要水……」
辛夷回頭一看,他手上拿了個桂花糕,鬍子上都是糕點的碎渣,顯然是吃東西噎住了。
「你啊,吃慢點,又沒有人給你搶。」
「搶的搶的。」周道子瞅她一眼,雙眼瞪得圓圓的,「三念那丫頭可太喜歡吃桂花糕了,我要是不把它吃完,回頭就被三念搶走……」
辛夷哭笑不得,「三念是你的徒弟,吃你幾個桂花糕怎麼了?」
「徒弟……」
「是啊,你不是最喜歡她嗎?」
「那是自然,徒弟是最好的。」周道子癟了癟嘴巴,默默地點了點頭,將手上的半塊糕點快速地塞入嘴裡,再將盤子裡的糕點放好,笑眯眯地道:
「回頭給徒弟吃去。」
辛夷笑了起來,「這才對嘛。」
「再讓她給我紮上幾針……哎喲,我這把老骨頭……在藥鋪坐半天,僵硬得像上了鐵板似的……」
他捶著肩膀哀嘆不已。
辛夷和杏圓交換個眼神,含笑不語。
··
知府宅子裡,辛夷住的地方仍然叫天水閣。
她念舊情,一個名字可以用到天荒地老,傅九衢從不管束她這些,內宅里的事,全由了她來安排。
一回天水閣,湘靈便愉快地去了灶上,安排晚上的醋燒鱸魚。
羨魚還沒有下學,辛夷正準備去看看女兒,孫懷就笑盈盈地過來了。
「娘子,九爺請您去一趟書房。」
辛夷一怔,心下略有不安。
··
書房的門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靜靜地坐在書案後的紫檀木大班椅上,雨後,光線黯淡,將他俊朗的面孔襯得冷淡而矜貴,像從史書里走出來的王侯公子,說不出的萬般風華。
辛夷看了這張臉快十年了,仍是免不了心動。
「九哥……」
傅九衢抬頭,露出一抹溫柔。
「十一回來了?」
辛夷莞爾,走近他身側便被她抱了過去,親昵地圈在懷裡。辛夷嗔怪地推他一下,眼風掃向孫懷,卻見那傢伙已顛顛地退了下去,為主子合上了門。
「噗!」辛夷笑著捏他的肩膀,「大白天的叫我來書房做什麼,白日宣……淫?」
換往日,傅九衢少不得要逮住她狠狠懲罰一番的。
今日聽罷,他竟是面不改色,抬手將桌案上的鎮紙拿開。
「官家來的信,你看看吧。」
辛夷猶疑地看他一眼,拿過信來一看,怔住。
這封是趙禎給傅九衢的私信,信里仍是一年一度的詢問:
「阿九何時返京?」
不同的是,除了詢問歸期,還有一條。
「朕為一念和二念定了名字。一念喜弄文墨,便為御文。二念醉心武術,便為御武。」
趙禎有三個早夭的孩子,分別名為趙昉、趙昕、趙曦,三人皆以日為部首取名。趙禎雖然為一念和二念賜了趙姓,甚至對文武兄弟都用了「御」字,但沒有別的安排,單從名字來看,已然表明了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