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前緣至此終明滅(3)
2023-12-21 00:21:43 作者: 姵璃
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過於急切,便又刻意緩下聲音:「本王的意思是……七哥的話不過是宮宴上的一句戲言,趁著旨意未下,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多謝殿下一番美意。」出岫再想起聶沛瀟曾寫就的那首《朱弦斷》,更覺這是一位難得的皇親貴胄,心底純善。只可惜,自己並不需要。
「夫人無須這麼快回話,你……可以再考慮看看。」聶沛瀟幾乎意識不到自己是在說什麼,那語中潛藏的卑微祈求,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偽可恥。
對方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出岫終於醒悟到了什麼,但又不敢相信。她抿唇想了片刻,故作輕鬆地笑問:「殿下夜訪流雲山莊,該不會僅僅為了貞節牌坊的事吧?」
話問出口,她就有些後悔了,因為聶沛瀟俊目閃過的熾熱光澤如此明顯,令她無法忽視。她只覺得難以置信,堂堂誠郡王怎會……一個念頭還沒落下,但聽聶沛瀟已無奈地笑道:「我自覺今晚已暗示得足夠明白,夫人還不懂嗎?」
出岫抬眸迎向聶沛瀟的目光,一時懾於他的坦然凝視,幾分濃眷,幾分沉醉,只一閃念便已落入他堅實溫暖的懷抱之中。
「殿下!」出岫驚呼一聲,下一刻已被聶沛瀟撫上下頜,逼得她不得不抬眸與之正視,而且是……如此親密的姿勢。出岫慌亂地想要推開他,奈何對方鐵了心不放手,低頭以唇抵在她額上,熾熱呼吸伴隨著深情話語:「為何不告訴我,你是晗初?」
出岫心中「咯噔」一聲,終於明白為何聶沛瀟今夜如此反常,原來是知道了這件事……既弄清楚原因,她反倒坦然一些,冷靜片刻低聲問道:「是慕王殿下告訴您的?」
聶沛瀟也不多做解釋,只深深嗅著懷中的惑人馨香,貪戀不已。如今離得近了,出岫才聞到他身上的清淡酒氣,就連他的呼吸也彌散著一股子醉意。她不禁再次掙紮起來:「您喝醉了,先放開我行嗎?」此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聶沛瀟反而更加收緊手臂,將她圈在懷中。那帶著磁性的聲音再度襲來,比前次更多了幾分難捨的眷戀:「既然聽過那首《朱弦斷》,為何不告訴我你是晗初?反而對我否認你會彈琴?嗯?」
他的幾句質問之中,沒有惱意,沒有失望,有的只是深深的酸楚與慨嘆,仿佛是在嘆息命運的不公,又在唏噓命運的奇妙。
出岫愣怔在他最後那個綿遠幽長的尾音里,半晌才回過神來,耳根燒熱拼命掙扎:「殿下自重!」
聶沛瀟貪婪地擁著懷中的嬌軀,他既然已經說出來也做出來了,便打定主意強勢這一回,什麼男女之妨、倫理綱常、君子風度統統拋諸腦後了。他終於發現,似出岫這樣的女子,倘若一味以禮相待,他永遠也沒有機會。
是時候用些強勢與誘哄的手段了。如此一想,聶沛瀟更加不願放手。此時此刻,他腦中皆是出岫美目流轉、玲瓏淺笑的模樣,又有軟玉溫香抱滿懷,便令他越發情難自禁,竟連雄雄慾火都被撩撥了起來。
正感到有些心猿意馬之時,左手手背忽然傳來一陣疼痛,聶沛瀟垂目一看,懷中的女子為了掙脫他,已使力咬在他手背之上。他見狀手臂一緊,紋絲不動,只覺得這點牙勁兒遠不夠鋒利,就如小貓的爪子輕撓了兩下,比之從前在戰場上的腥風血雨,根本算不得什麼。
出岫顯然沒想到聶沛瀟如此能忍,她使了七分力氣咬下去,對方卻毫無反應。一直到腰腹上忽然被什麼硬物抵著硌著,她才心中更驚,生怕聶沛瀟做出放浪之舉,遂狠了狠心,使盡全身力氣再咬下去。
口中湧起一片輕微的血腥之氣,舌尖品到一陣說甜不甜、說咸不鹹的味道,可眼前這男人仍舊無動於衷。
縱然平日裡對待族中事務殺伐決斷,但出岫畢竟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面對這等被人輕薄的情形,她也不禁慌亂起來,情急之下竟落了淚。
聶沛瀟感到左手背上傳來一陣濕意,本以為是自己的血跡,可低頭一看,恰好瞧見出岫頰上兩滴淚順勢滑落。那晶瑩剔透的珠子滾燙,落在手背上又變得微涼,她一雙楚楚動人的淚眸如同一道鋒刃,手起刀落劃成他心頭重重的傷痕。
「別哭……」聶沛瀟終是鬆了點力道。出岫立刻後退兩步掙脫出他的懷抱。她抵著桌案深深喘息,面上全是戒備神情,殘留的淚痕更添幾分嬌婉可人。
事已至此,出岫再難保持端莊姿態,又驚又怒指向書房門口,毫不客氣地道:「你出去!」
聶沛瀟削薄的唇緊緊抿著,見出岫氣得臉色緋紅,心裡更是一痛。對於心上人的抗拒,他仍舊執著於先前的問題,第三次問道:「為何不告訴我你是晗初?」
出岫撫著胸口驚魂未定,明白今夜若不將此事解釋清楚,聶沛瀟不會甘心。於是她戒備地看向他,右手背於身後緩緩摸到桌上的硯台,打定主意他若再靠近,她便狠狠砸過去。
「沒什麼可說的,晗初早就死了。」出岫平復下心緒,「承蒙殿下錯愛……妾身不送。」
聶沛瀟倏然眯起一雙幽深長眸,心中絲絲涼透:「我將夫人當作知音,夫人何須抗拒如此?」
「知音?」出岫冷笑,「殿下待你的知音,都是這般放浪輕薄?」放浪輕薄……聶沛瀟見她誤會自己,心頭一慌急忙解釋:「不!我只當夫人是知音,對別的女子絕沒如此。方才……是我唐突了。」出岫哪肯相信,只道:「殿下既然稱呼妾身為『夫人』,合該知道妾身的身份。您今夜之舉實在過分……請回吧。」聶沛瀟見自己弄巧成拙,再一次被下逐客令,也顧不得手背上汩汩地流血:
「夫人聽我解釋……」可這話出口,他又不知該從何解釋,想起方才雲想容在外頭鬧事,便也只好從求娶之事開始說起。
「當初我求娶雲想容為側妃,是因為兩次在雲府後院聽到夫人的琴聲,又與你琴簫合奏……我錯將夫人當作了雲大小姐,才會冒昧求娶……」聶沛瀟說得急切,有些語無倫次,「直至雲想容嫁給子奉,我再次聽到夫人的琴聲,才曉得自己認錯了人……當時,真是又慶幸又痛苦……」
出岫聞言錯愕,定了定神才醒悟他話中之意,又想起那夜戴著黃金面具的男子,便疑惑問道:「那夜……」
「一直以來,與夫人琴簫合奏的都是我,那夜闖入雲府與你相見的,也是我。」聶沛瀟話中滿滿都是失意,「也是那一晚,我發現自己認錯了人,與我合奏的不是雲大小姐,而是夫人你……」
他話到此處,停頓片刻,面上浮起無奈的苦笑:「世人都道我痴迷音律,最看重知音,可我好不容易尋得一個心意相通的女子,卻是雲氏的當家主母……後來又知道你是晗初……你可想而知,我心裡頭是什麼感受。」
餘下的話,聶沛瀟不用再說,出岫也明白了。可明白又有何用呢?總歸是沒有一分可能。早在五年前,他們就已經錯過了。
有時想想,宿命當真是捉弄人的,又是奇妙絕倫的,她與他擦肩而過,又以如今的身份再次相識……本以為,若能一輩子瞞著也好,可偏偏他還是知道了。
許是為聶沛瀟的一番深情告白所感染,又或許是回憶從前慨嘆所致,出岫逐漸平靜下來,不複方才的驚慌氣憤。她悄悄鬆開握著硯台的那隻手,思忖著該以什麼理由直截了當地回絕他。
「以您的尊崇身份,什麼樣的千嬌百媚得不到?您既然知道我是誰,也該清楚我所有的事……」出岫此時也忘記再以「妾身」自稱,頓了頓又道,「我落過孩子,出身又低微,實在配不上您……」
「唉!」聶沛瀟亦是無奈喟嘆,「是啊,以我的身份,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可偏偏是你……」
世上千嬌百媚香骨繚繞,獨有眼前這女子似是註定了一般,要讓他無可奈何、輾轉迷惑。
遇上她之前,他的心就如一面深邃湖泊,即便歷盡千帆,但也從無饜足,沒有什么女人值得他一心追逐。即便當年初識晗初,他也未曾深深沉淪;可上天卻讓他在經年之後與她重逢,認識她的另一種身份,另一副模樣。若是年少輕狂之時,也許他仍會退卻,退卻於彼此的身份障礙,但如今,時間正正好。
誰說情愛不需天時地利人和?聶沛瀟自覺這便是最好的例子。「情愛若能自控,便也不稱之為『情』了。夫人以為我沒抗拒過嗎?若能解脫,今夜我也不會過來。」聶沛瀟的這一句,竟讓出岫聽出些悲涼之意。「夫人天姿國色,絕世無雙,多少男子為你傾倒。赫連齊和離信侯,也不是你的錯……倘若當年摘牌時我沒有退讓,也許你我之間早已是另一番景象。」聶沛瀟灼灼地望過去,想要她一個答案,「我若說我不在乎,夫人能放下嗎?」
「放下什麼?」出岫刻意垂眸,唇畔勾起若有似無的嘲笑,也不知是嘲笑對方,還是嘲笑她自己,「我若放下了,殿下又要如何待我?如同求娶想容一般,納我為側妃?娶一個寡婦?」
「七哥的生母也是個寡婦,父皇照樣……」「那我為何要走這條老路?為何要效仿慕王的生母?」出岫嗤笑打斷,「如今我雖沒丈夫,至少也是雲氏當家主母,執掌一族,受盡尊崇……我若從了你,又能得到什麼?」
出岫抬眸側首望向窗子,絲絲瀰瀰的淺淡燈火映照其上,反射出一個女子的身影,依稀便是她自己。出岫看著那影子,就如同對鏡自省,冰冷反問:「殿下是要許我一個側妃位置,在你府中籍籍無名過完一生?同無數個女人邀寵爭媚,然後等待紅顏凋零恩寵不再,或者,紅顏未老恩先斷?」
出岫這幾句犀利的反問,令聶沛瀟啞然。事實上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後,他從未過多考慮以後要如何,只一心認為出岫不能守寡,想著要她接納自己。
可究竟要如何安置出岫,如何走下去,他並沒有萬全的考慮。這也是他從未考慮過的方面,關於情愛,關於婚姻,他從前沒想過太多。
出岫見聶沛瀟沉默不語,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果,遂又諷刺一笑:「殿下是聰明人,您不說話,想必也知道我該如何選擇。雲氏當家主母,自然比做個小小側妃強得多……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您請便吧。」
聶沛瀟依然沉浸在要如何安排出岫的未來中,腦中是一片混亂。出岫見他沒有去意,又下了一劑猛藥:「慕王殿下的生母雖是寡婦,但當今聖上敢公然納她入宮,敢問您可有這勇氣?何時您敢明媒正娶我這個寡婦,還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再來表意吧。」
出岫的冷言相拒毫不留情,終令聶沛瀟喪了氣。不可否認,他與出岫面前的障礙太多了,單單是他母妃與七哥那一關,只怕也過不了……更何況,這其中還牽扯到雲氏。
面對心上人的質問與反駁,他竟然給不出一個完整的承諾!是啊,誠郡王的側妃,怎比得上雲氏當家主母?就算是正妃位置,也比不上。
更何況,他出身皇室身不由己,雖能許她一世寵愛,卻未必能許她正妃之位……這般一想,手上被咬破的傷口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一種潰爛至肌理深處的傷痛兇猛襲來,令聶沛瀟無力抵抗。他知道,倘若這場情愛註定是殤,他手上的這個傷口將永生難以癒合……話已至此,出岫自覺已達到了目的:「我不說自己是晗初,是不想與過去多有牽扯……您也瞧見我與赫連大人如今形同陌路……妾身不願與您鬧到如此地步。」
她又用「妾身」自稱,又恢復了那個高高在上的身份。出岫不願再與聶沛瀟同處一室,見他依然怔在原地,她只得先行離開:「殿下請自便,妾身恕不奉陪。」
出岫蓮步輕移行至門前,正欲推門而出,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首再道:「舉薦我家姑爺出仕,就不勞殿下費心了,妾身會另想辦法。」她不願欠下聶沛瀟這個人情了,因為這情,她還不起。
「吱呀」一聲房門開啟,夜風破門而入如煙掠過,也將出岫身上的清淡香氣再次送入聶沛瀟鼻息之中。屋子的主人絕然而去,徒留他這個客人在此傷情,無盡迷惘。
已是大年初一了,流雲山莊的寂靜與京州城內的喜慶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
聶沛瀟不知自己是如何返回應元宮的,他只覺得一路上的熱鬧繁華都與自己格格不入,即使炮竹喧天、歡聲笑語,也焐不熱他那顆蒼涼的心。
他縱是天之驕子、皇親貴胄又能如何?人生在世,誰也逃不開一個「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