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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始共春風容易別(1)

2023-12-21 00:21:43 作者: 姵璃
  經過雲羨的苦苦相求,太夫人和出岫決定,將聞嫻的事瞞住二小姐雲慕歌。無論是這位三姨太的生前所為,還是她的死因,身為女兒的雲慕歌都一概不知,只道是聞嫻外出省親,路上突發重病離世。

  這年僅十三歲的單純少女,永遠記取了她娘親美好的一面。那些齷齪的、惡毒的內在,都隨著聞嫻的死而漸漸湮滅……聞嫻死後第三天,雲羨向太夫人和出岫請辭,想到京州長期打理雲氏生意。這相當於「自請外放」,婆媳兩人也知道他再無顏面留在府里,便准了這請求。

  雲羨臨行的那一日,雲慕歌還沉浸在失去娘親的痛苦之中,太夫人與出岫也沒有露面,偌大的雲府,唯有四姨太鸞卿破天荒地送他一程。原本在這件事上,鸞卿知情不報難辭其咎,但後來太夫人並未對她多加責難。

  究其原因,畢竟鸞卿曾盡力相救過兩任離信侯的性命,而她一念之差鑄下大錯,也不過是因為一個「情」字。

  情之一字,最為煩擾,太夫人和出岫是過來人,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

  三月初三,煙嵐城外,十里長亭細雨霏霏。雨絲飄灑在離人面頰上又緩緩滑落,倒像是離別時的淚水。此情此景,此時此刻,無人撐傘。

  「自此一去,大約再無相見之日,你……多保重。」雲羨一襲緋衣被雨水染得顏色泛濃,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沉重壓抑,甚至鮮血淋漓。

  鸞卿良久沒有說話,淺色瞳仁里盈滿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傷感、絕望、後悔、不舍、難過。可仔細再看,只餘一片攝人心魄的異族之美。

  「三爺也多保重。」最後,她只說了這一句。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雲羨雖未娶妻,但養了兩個美貌侍婢,這次遠赴京州還帶在身邊隨侍。有人體貼服侍他,又不是缺金少銀的貧苦人家,想來雖是外放,日子也不會太艱難。鸞卿抬袖抹去面頰上的雨水,轉身往自己那輛馬車走去。「鸞卿!」雲羨忽而在身後開口喚她,這也是他頭一次不喚她「四姨娘」。鸞卿頓住腳步轉身看他,雖然彼此只隔著幾步之遙,但誰都沒有再往前一步。出了這樣的事,兩人都是有愧的,再有多少情愫,也都隨著聞嫻的死而埋葬了。她是他的庶母,這段關係本就無望。「你還年輕,不如……改嫁吧。」雲羨說著這話,口中是一片苦澀,也許心裡更苦,但他已不願去感受,「名分只是個庇護而已,你喜好清淨,深宅大院是非不斷,不適合你……還是改嫁吧。」

  鸞卿隔著雨簾定定看了雲羨一會兒,才笑回:「多謝三爺關心。其實自始至終,我的名字都不在族譜之上……太夫人已放我走了。」

  鸞卿的名字不在雲氏族譜之上?雲羨微訝,可轉念一想也是理所應當。既然如此,那是否意味著,她一直是自由之身?

  忽然,一個念頭從雲羨心中跳了出來,他看著鸞卿,有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知道,鸞卿也在等他說出來。然無論是出於禮教的束縛,還是為了往日的是非,他都說不出口,雖然只有短短三個字——「跟我走」。

  畢竟,她曾是他的庶母,比他整整大了七歲。而他也不能確定,以後彼此日日相對,他是否還能忘記母親聞嫻的所作所為,是否還能擺脫對父侯雲黎、對大哥雲辭的終生愧疚。

  罷了罷了,本就是一場錯緣,當初不該開始,如今更不該繼續。雲羨選擇了沉默。鸞卿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於是她期待的目光只閃了一瞬,便又歸於沉寂。她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知他內心的痛苦掙扎,終於還是率先笑道:「三爺保重。天涯海角、山長水闊,咱們……兩兩相忘。」一言甫畢,這敢愛敢恨的異族女子已再次轉身,決然登上馬車離去。兩兩相忘……雲羨怔怔聞著空氣中鸞卿留下的異香,和著雨水就變成了令人甘之如飴的毒藥。半晌,他才突然反應過來,鸞卿方才離開的方向,不是回雲府!而是……在前頭的岔路南下了!

  他北上,她南下。原來當真如她所言,他們要山長水闊兩兩相忘。有那樣一瞬間,雲羨衝動地想要追上去,只可惜他很快就恢復理智,到底還是頓住了身形。

  雲羨兀自苦笑一聲,又長舒一口氣,似要將這一切前塵盡數忘卻。最終,他回望了一眼煙嵐城的方向,登上馬車毅然北上。

  濛濛細雨伴隨著馬車的轆轆嗒嗒,奏出了一曲悲歡離合。

  翌日。雲承「病癒」之後再次隨沈予習武,從靶場歸來。出岫對他二人說起三房的事。「後來我才知道,是二姨太重新找到了那個江湖術士,問出他是鸞卿的師兄,灼顏才能順藤摸瓜。」出岫重重一嘆,「倒是讓二房白白背了這罪名。」「也不算白背,他們的確想害人,只不過沒能得手。」沈予安慰道,「你這分寸拿捏得極好,罪不及子女。」「不過這一次辛苦承兒了,白白受了幾天高熱之苦。」出岫拿著帕子遞了過去,示意雲承擦汗。雲承很恭順地接過帕子,邊擦汗邊笑回:「其實我沒覺得難受,是叔叔配的藥好,只是摸著我身上有些燙罷了。」「是啊,要多謝你沈叔叔。」出岫看著沈予和雲承,難免又想起雲辭,不禁低眉嘆道,「無論如何,這一次侯爺的仇是徹底報了。承兒,你會覺得我狠心嗎?」雲承一愣,連忙搖頭:「豈會?母親對父侯情深意重,兒子只覺得欽佩。」出岫抿唇,想了片刻才抬頭看他:「我要你參與此事,是想讓你明白,離信侯的位置雖風光無限,但也艱難險阻。你父侯就是太過寬厚仁慈,才被害得英年早逝。你要吸取他的教訓,雖不能起害人之心,但也絕不能沒有防人之心。」

  雲承很是鄭重地點頭:「兒子明白。母親這是為了我好。」出岫頷首:「你明白就好。讓淺韻帶你回去歇著吧,我有話要與你沈叔叔說。」雲承道了聲「是」,又向沈予行禮,跟著淺韻退了出去。雲承一離開,沈予便蹙眉道:「這麼早就教孩子這些陰謀詭計,會不會……」「這不是陰謀詭計。」出岫打斷他,「這是自保之法。難道要讓承兒步侯爺的後塵?」

  沈予啞然片刻,才道:「如今二房、三房氣數已盡,承兒也安全得多,你該放心了。」

  「安全?在離信侯府哪裡有安全可言?」出岫反問道,「沒了自己人暗算,還有那麼多不安分的族人,更何況南北兩國虎視眈眈,焉知哪一日不會將心思動到承兒頭上?」

  「你說得也沒錯。」沈予始終持有保留意見,「但我還是覺得,對於孩子的教導,要以『善』為先。」

  這一次,出岫沒有再反駁,也不想在此事上與沈予多費唇舌,便轉移話題道:「說來這次還要多謝你。若不是你請了那老道士,又替我散播這傳言,我一個人也成不了事。」

  沈予只隨意地一笑:「挽之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出岫已習慣了他這種說話的口吻,也不多做計較。想了想,又提醒他道:「小侯爺,這些日子慕王不在房州,聽說是心上人被賊人擄劫,他私用虎符調兵尋人去了。這事一時片刻完結不了,聶帝必然要追究他的罪行,趁著機會難得,你快回京州去吧。」

  沈予見出岫面上儘是關切之色,心中亦有些動容,不禁苦笑一聲:「來不及了。如今我宅子外頭都是慕王的人馬,想要出城絕不可能。」他幽幽一嘆,又道,「還真讓你說中了,慕王已對我起了心思,想要將我扣留在此。」

  「若只是扣留也沒什麼,怕只怕……」出岫秀眉微蹙,一副難以掩飾的擔憂,「想不到慕王的動作竟如此之快,人都離開煙嵐城了,還不忘派人監視你。」

  沈予痴痴看著出岫這張容顏,只覺她連嘆氣蹙眉都如此好看,不由得脫口道:「晗初,有你為我擔心,我就算死也值了。」

  「說什麼胡話!」出岫立刻斥道,「什麼死不死的,你要讓我折壽嗎?」沈予一笑,繼而解釋道:「我只是玩笑話而已……」雖然這話題有些沉重,但他此刻卻很愉悅。若是晗初能日日為他擔憂,他就算長留房州受人監視又如何?他總是心甘情願的。

  沈予正如此想著,竹影突然進來稟報:「夫人,小侯爺身邊的清意來了,說是有要事。」

  清意是沈予在煙嵐城找的貼身小廝,專司跑腿之事,人也分外機靈。他知道沈予的心思,因而平日裡沈予來雲府,他從不跟著,只怕自己礙了主子的眼。

  若非要緊之事,清意絕不會找到這裡來。沈予也知道他的分寸,忙對竹影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一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少年急匆匆跑進門,面有憂色地稟道:「小侯爺,方才京州來信說,老侯爺忽染重病,如今已是……病危了!」

  文昌侯病危?出岫和沈予皆震驚不已。後者尤其感到心悸,倏爾起身看向清意,急迫地道:「好好說話!信呢?」

  清意哆哆嗦嗦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恭敬地遞給沈予,又補充道:「是世子爺的親筆書信。」

  沈予見信箋尚未拆封,知曉清意是從送信人口中聽來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將信拆開來看。果然是他大哥沈贊的親筆書信,三言兩語說了父親文昌侯的病情。

  沈予匆匆掃完信件,只覺心中一揪,執著書信的手死死攥成一團:「是我不孝。」那一字一字,無比沉痛。

  出岫見他神色不對,忙道:「小侯爺,你先別急,讓我瞧瞧這信。」

  沈予將信遞了過去,出岫略微一掃,原本想說什麼,又顧忌下人在場,便對竹影和清意道:「你們先下去。」

  兩人匆匆告退,出岫才對沈予安撫道:「小侯爺別急,這事指不定有蹊蹺。」「蹊蹺?什麼蹊蹺?」沈予神色一凜。「你可記得,方才我對你說,慕王私用虎符調兵尋人,惹得聶帝大怒不已?」沈予點點頭:「我自然記得,你還說機會難得,讓我覷著這空子離開房州。」出岫「嗯」了一聲:「也許文昌侯患病是假,想以此為藉口讓你回去是真。試想慕王如今惹得聶帝大怒,文昌侯必定知道此事,大約是怕你留在房州有所牽連,抑或是福王已開始籌謀爭儲,所以他才想讓你回去。」

  聽聞出岫一番分析,沈予稍感安慰了些,但仍是憂心忡忡:「你說得有道理,怕只怕……父侯是當真患病了!」

  「兩種可能都有,京州隔得那麼遠,誰也不敢斷定文昌侯生病是真是假。」言罷出岫輕輕一嘆。

  沈予見出岫嘆氣,心中更為自責:「按理而言,我是神醫屈方的關門弟子,學得一手好醫術,平日不承歡膝下也就罷了,可如今父侯患病,我也不能為他診治……我真是,太不孝了!」

  「小侯爺,眼下不是自責的時候。」出岫繼續勸慰他,「旁的不說,文昌侯病重,這是你離開煙嵐城的好機會!父親病危,兒子理當回去盡孝,只要慕王還顧著面子上的和氣,因著這個緣由他就得放你走。」

  「晗初……」聽聞此言,沈予眉峰緊蹙,一雙俊目看向她,「是我從前不了解你,還是如今你真的變了……你,越來越像太夫人了。」

  像太夫人?出岫愣怔一瞬,繼而苦笑:「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不是夸,也不是損。」沈予垂目,「我只是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又是這一傷感的話題,又是她無法給予回應的深情。出岫在心裡嘆氣,口中繼續說道:「當務之急還是回京州的事兒。你先別急,我讓雲氏暗衛去打聽打聽京州局勢。至少也要先探出來,文昌侯的病情究竟如何。」

  沈予無奈點頭:「如今也只有這法子了,我等你的消息。」

  此後過了二十日,雲氏在京州的暗衛送出話來,說文昌侯的確染了病,但並無性命之憂,只是故意誇大事實,在家臥病將養,想要避過如今朝內「兩王相爭」的風頭。

  出岫將消息如實告知沈予,後者明顯鬆了口氣。「小侯爺,我會想法子送你回京州,你給我些時日準備。」出岫對沈予承諾道。

  「晗初,你這是……」沈予很詫異,習慣性地蹙眉,「你要趕我走?」「難道你想死在這兒?」出岫別過臉不去看他,「你已在房州滯留了一年多,即便曾對侯爺有愧,如今逝者已矣,該償還的也早已還清了……你回去吧。」這句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屋子裡有一種突兀的尷尬在隱隱飄蕩,惹得彼此一陣窒息。若不是二姨太的突然造訪打破了這尷尬氛圍,他們還不知要相顧無言到什麼時候。

  沈予對二房一直沒有什麼好感,雖說事實真相業已查明,雲辭之死是三房所為,可他只要想到雲起的齷齪嘴臉,便覺得噁心。尤其後來雲想容的一番表白,更令他想起了茶茶……因而從那之後,沈予便對二房敬而遠之。後來教雲承習武時,偶然瞧見雲想容,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抑或大大方方打個招呼,私下裡絕不多說一句。他記得自己還欠雲想容一個人情,但說句實話,他私心裡實在不願與她再扯上任何關係。

  眼見花舞英走進了內堂,沈予一時大感掃興,便起身對出岫道:「我先回去了。」言罷掃了花舞英一眼,客客氣氣招呼一句:「二姨太。」

  花舞英反倒顯得很熱絡:「小侯爺慢走。」沈予也不多說,轉身大步邁出屋子。出岫一直瞧著沈予的背影消失不見,才轉對花舞英問道:「二姨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花舞英也不賣關子,開門見山道:「夫人,我是為了想容的婚事。如今是三月底,想容已有十六,早到了定親的年紀……」

  說到此處,她停頓片刻,有些哽咽道:「若不是去年二爺的事耽擱下來,她早該嫁了……夫人,如今二爺已死,我只有這麼一個閨女,她沒有做過半點兒對不起侯爺和您的事兒,我想請您給她找個好人家。」

  聽花舞英這麼一說,出岫才想起來,雲想容的確十六歲了,按道理這年紀是該定親甚至嫁人了。出岫有些疑惑:「二姨娘為何不去找太夫人說?」

  花舞英也不隱瞞,坦白回道:「我從前是太夫人身邊的奴婢,對她的脾性最為了解。如今雖說聞嫻死了,起兒也是冤枉的,可太夫人還是記恨我,畢竟……我的確想要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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