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2)
2023-12-21 00:21:43 作者: 姵璃
時值北熙江山之爭的攻堅時刻,叛軍臣氏一路北上,已將北熙四州攻下三州,如今正往皇城黎都開進。因而對於雲辭之死,北熙原帝自顧不暇,宗室也沒人前來憑弔。
離信侯夫婦在一夜之間同時死亡,為保家族顏面,太夫人對外宣稱是夏嫣然懷有身孕期間溺水而亡,一屍兩命;雲辭愛妻心切,悲痛不已,引發舊疾驟然離世。外人都知道離信侯身體孱弱,舊疾纏身,也多少聽聞過夏嫣然與之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因而太夫人這番說辭,倒也暫時瞞住了一些人。
只是眼下除了離信侯風光大葬之外,還有一件萬分棘手之事——挑選爵位繼承人。雲辭膝下無後已是不爭的事實,可離信侯之位必須有人承襲,尤其是在這南北對峙、北熙內亂的關鍵時刻,雲氏的存在甚為微妙,是能夠鉗制南北的最後一步棋。
此時此刻,無論是南熙統盛帝,還是即將奪得北熙帝位的臣氏,都不願看到雲氏的倒台與沒落。於是,在雲辭頭七未滿之際,那些名為祭奠的雲氏旁支,也受到各自的利益幫派指使,紛紛向太夫人進言,希望儘快指定侯位人選。
在這件事上,雲氏一族分成了三派。
順位派,認為應由雲辭的手足按照長幼之序承襲爵位,即雲起和雲羨;
立賢派,希望在雲氏族內尋覓德才兼備的子孫承襲爵位;
立嗣派,擁護嫡脈,主張從旁支里挑選子孫過繼到雲辭膝下,以嫡系嫡支的身份承襲爵位。
…………
太夫人眼看族人在雲辭頭七未滿之際,便覬覦著離信侯之位,心中不可謂不寒涼,她唯有用一個招數拖下去——佯裝悲慟欲絕。謝太夫人痛失愛子,悲戚之餘不問外事,眾人也只得收斂。
太夫人便在暗中觀察族人的態度,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這件事上,二房、三房表現得異常平靜,只有雲起偷偷見過幾個家族老人,卻也沒有下文。
「今夜子時,是侯爺的頭七之刻,你務必吩咐合府眾人和衣入眠,不得在府內遊蕩。即便睡不著,也不能離開各自房內一步。」太夫人在佛堂吩咐管家雲忠。
南熙自古有俗,在死者故去的第七日,他的魂魄會返回家中。倘若魂魄看到家人還未歇息,便會產生記掛,不能安心去投胎。故而,太夫人才會按照舊俗,命令今夜子時時分合府盡數不得外出。
雲管家自然領命稱是,匆匆退下去吩咐眾人。這邊廂他剛剛離開,那邊廂沈予已闖入佛堂,對太夫人道:「晗初不見了!」
太夫人握著佛珠的手頓了一頓,從蒲團上起身反問:「她人不見了,與我雲府何干?」
沈予心頭著急,又不知如何反駁,唯有道:「她這幾日一直無恙,明明說好過了挽之的頭七,她便隨我離開……」
「你以為,是我將她擄走了?」太夫人倏然冷眸一掃,沉聲喝問。
沈予啞然片刻,解釋道:「我並非此意,只是想勞煩您派人在府上找一找。」
太夫人似聽到了什麼笑話:「今日是辭兒頭七,合府皆要迴避,我如何能派人去找?況且,她是害死辭兒的罪魁禍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恰好去給辭兒陪葬。」
「太夫人!」沈予見勸不動,當真急了,「旁的不說,即便為了挽之,您也不能坐視不理!何況……那天是您親自拿來的婚書!」
婚書嗎?太夫人雙眼微眯,平靜反駁:「那婚書誠然是辭兒的遺物,可並無媒證之人簽字蓋印,便不算生效。」
「太夫人何苦咄咄相逼!」沈予終是顧不得禮數,欺身上前怒問她,「挽之費盡心思才保下晗初性命,您難道忍心讓他身後不得安寧?」
「不得安寧?」太夫人淒聲厲道,「是他讓我不得安寧才對!他沒留下子嗣,倒將這個爛攤子丟給我!」此時此刻,太夫人亦是怒上心頭,在外人面前接連隱忍了幾日的怒意,終是被沈予激發出來。
聽聞這番話,沈予稜角分明的俊顏很是凝重,「川」字眉峰泄露出無盡擔憂。他望著好友的母親,雲氏備受尊崇的謝太夫人,倏然下跪請求道:「請您饒了晗初,放她……一條生路。」
太夫人見沈予這般動作,很是詫異,便斂去冷笑看向他,唏噓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似沈小侯爺這般驕傲之人,竟肯為了一個女人下跪?」
「您是挽之的母親,亦是我的長輩。對您下跪也是自然……何況為了晗初,我心甘情願。」此刻沈予已忍到極限,雙手藏於袖中緊握成拳,只差磕頭相求。
「說到底,你還是以為我將她藏起來了。」謝太夫人幽幽一嘆,道出心中所想,「我沒有對付她,也不知她在哪兒……不過你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吩咐尋人。無論她是生是死,我都給你個交代。」
「什麼條件?」沈予跪在地上立時抬首,目中毫不掩飾迫切與焦慮。而這目光看在太夫人眼中,生生讓她晃了眼。自她知曉雲辭的死因之後,便也明白了夫君雲黎的死因。是鸞卿親口證實,情毒加上誅心蠱,唯有絕情棄愛方能解毒。
她的夫君為了讓她活下來,不惜上演香艷一幕,只因他懂她,知道她平生最恨男人四處留情、負心薄倖。可當背後的深情真相被戳破,她這股憋了十幾年的怨憤又能往哪裡發泄?
雲辭死後無嗣,離信侯之位懸而未決,毒害她夫君、愛子的幕後真兇還潛藏在暗處,她怎能倒下!若就此言敗,她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又怎對得起夫君為她以命換命!
太夫人定定瞧著沈予,心中飛快轉過千百思緒。她相信,若是她的夫君、愛子在天有靈,也一定會贊同她的決定!想到此處,太夫人再無隱瞞,直白道出自己的計劃:「我要你來做辭兒與出岫的媒證之人,讓那紙婚書立刻生效!」
做媒證!沈予「唰」地從地上起身,眉眼倏爾散發冷意:「您要讓晗初與挽之冥婚?在雲府為他守寡?」
「不!」謝太夫人斷然否認,「我若想找個女人為辭兒守寡,天下閨秀信手拈來,無論如何也輪不上她!」太夫人目中精光畢現,帶著幾分恨意與算計,道:「我要她以離信侯遺孀的身份留在雲府做餌,釣出幕後黑手!」
「您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沈予豈能同意,憤而拒絕,「挽之臨終前一再交代……」
「交代什麼?」太夫人沉聲打斷沈予,「辭兒為救她,連性命都不要了!如今我只讓她做個餌,又過分了?」
聽到此處,沈予恍然大悟:「那日您單獨與晗初說話,就是為了這個?」
「不錯。」太夫人似無力,又似遺憾,「出岫太懦弱了!我看得出來,她沒有多少心氣兒去為辭兒報仇,只怕是存了生死相隨之意。」
「生死相隨?!」沈予大驚。
太夫人點頭,幽幽嘆道:「當日我見她那番模樣,已知她心有死意。你可要快些決定,否則再猶豫下去,興許她已經上了黃泉路了。」
此話一出,沈予心中驟然一緊,卻猶自掙扎道:「我不信,她若想尋短見,大可不必等到今日……」他忽然不敢再說下去了,只怕太夫人會一語成讖。若是晗初當真存了死志,他又要如何面對雲辭?
沈予正想著,但聽太夫人又道:「今日是辭兒頭七,也是他陰魂最盛之日,出岫選在今日尋死,不是沒有道理。」她邊說邊看沈予,「你想好了嗎?」
面對太夫人的咄咄說辭,沈予終於發現,他低估了對方的手段!太夫人早便知道晗初萌生死志,卻不出言阻攔,一則是想等她自己想清楚,二則便是為了逼迫自己簽那紙婚書!
雲氏的這位當家主母,暫且不論心腸如何,只這一份算計與心思,他沈予這個花花公子,是拍馬也遠遠及不上!
「太夫人不愧執掌雲氏十數年,心思之深令人自嘆不如。」沈予似諷刺,又似嘆服,但更多的是難以遏制的傷情。他發現自己從來不懂晗初,無論是從前,還是今時今日。
太夫人生平閱人無數,眼見沈予沉著臉色暗自斟酌,遂又下了一劑狠藥:「我不是要出岫一輩子守寡,我只想找出幕後真兇,但這個餌只有她能做。你若簽了這婚書,辭兒和出岫的媒證便是你,婚書是否有效,也全憑你說的算。事成之後你若想帶她走,也不存在任何糾紛。」
太夫人眯起雙眼,繼續勸道:「你可想清楚了,你來做媒證,主動權便在你手裡。」
不可否認,沈予動搖了,但他還是半信半疑。畢竟在這位謝太夫人面前,他的心智猶如稚童:「您當真會放她走?」
太夫人有些不耐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之所以要你做這媒證,一則是尊重辭兒的遺願;二則是方便你和出岫離開。若非如此,這媒證還輪得到你來做?我拿了婚書去找慕王,難道他會推辭不成?」
聞言,沈予慎重地斟酌起來。自古大戶人家結親,皆要找一頗有威望的人來擔任媒證,如此婚書才算按律生效。誠如太夫人所言,若是他自己來做這媒證,屆時婚書是否有效,便在他掌握之中,想讓晗初改嫁,也不是不可……
想到此處,沈予終於下定決心,對太夫人應允道:「好,我答應您,但前提是您要確保晗初的安全。」
太夫人冷笑一聲:「有你師傅和鸞卿在,她還能有什麼閃失?我謝描丹也沒這麼傻,讓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雲氏於股掌之中!」
事到如今,沈予不得不倚仗太夫人:「既如此,還請您儘快下令尋找晗初的下落。」
「這是自然。」太夫人走出佛堂,看了看漸晚的天色,問道,「你最後一次看見出岫,是什麼時候?」
沈予搖了搖頭,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好幾個時辰沒見過她了……但一個時辰前,有人瞧見她在靈堂徘徊,可我找遍了,還是找不到。」
太夫人霎時變色:「走!去靈堂!」
素白的挽幔懸於靈堂內外,處處可見弔唁人所贈的祭幛,六尺靈桌上高高擺著祭物與香燭,桌前停放著雲辭的棺槨。雲氏雖家大業大,可整個靈堂卻布置的肅穆簡潔,一如亡者生前的為人喜好。
太夫人和沈予一前一後步入靈堂,皆為這氣氛所感染,不約而同回想起了雲辭離世時的情景。由於雲辭去世突然,許多族人尚未趕來祭拜,因而這棺槨便一直停放在此,等過了頭七再入殮下葬。為此,太夫人特意尋來世所罕見的香料置於棺內,可保雲辭的屍身半月不腐不爛。
然而,這靈堂大廳一眼便能望到盡頭,又哪裡看得到晗初的影子?沈予越想越急,只怕再聽到什麼噩耗。便在此時,太夫人忽然眯起雙眼,看向雲辭的棺槨,命道:「來人!開棺!」
開棺!此二字一出,連沈予也是大為震驚,忙鄭重勸道:「重開棺木,是對死者大不敬。我知道您的意思,可這棺蓋重逾百斤,晗初一介女流如何能抬得動?您……還是莫要打擾挽之的亡魂,讓他安息吧。」
「那你是小瞧女人的能耐了。」太夫人掃了沈予一眼,冷冷道,「你連開棺的膽量都沒有,我倒懷疑,辭兒臨終前可是選對了人?」
這一次,輪到沈予變了臉色。他素來驕傲,聽慣男男女女的阿諛奉承,怎能受得了這等小覷?
「我是辭兒之母,你是他生前好友,你我二人開棺,也不算驚擾亡魂。」太夫人沉聲再道,直接朝著雲辭的棺槨走去。
事已至此,沈予亦不敢再耽擱下去,連忙大步走到棺槨前,對太夫人道:「還是我來吧!」說著他已挽起衣袖,雙手置於棺蓋之上驟然發力,但聽低沉的木材摩擦聲緩緩響起,片刻之後,棺蓋被推開一半。
兩人俯首看去,只見紫檀木製成的上等棺槨中,並排躺著一男一女。男子面色蒼白不掩清俊,周身散發異香,是死去七日之久的雲辭;而女子側臥在男子身旁,面色紅潤,傾國傾城,正是出岫無疑。
她竟然當真躺進了雲辭的棺槨中!生不同衾死同穴!這等駭然而深沉的殉情,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做得出來?沈予頓感驚怒交織,且兼動容,他連忙俯身去探出岫的鼻息,強忍傷痛道:「晗初被活活悶死了!」否則面色也不會如此紅潤異樣。
然而太夫人卻冷聲道:「將她抱出來!這等沒出息的女人,怎配與辭兒同享棺槨!」
沈予怔怔未動,太夫人又看向他道:「也許還有救,這棺槨並非下葬所用,棺身上鑽有透氣小孔,但很細微。」
聽聞此言,沈予立刻將出岫抱出棺槨,又按上她的人中穴開始施救。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是個醫者……
如此費了半盞茶的工夫,沈予已是滿頭大汗,「啪嗒」一滴汗水恰好落在出岫眼帘之上。電光石火之間,出岫的長睫倏然閃動,一聲細微的咳嗽隨之響起,她終於幽幽轉醒,只不過雙眸無神。
「看來還沒死透。」太夫人站到出岫面前,突然伸手一巴掌甩了過去。只聽「啪」一聲脆響,出岫面上立刻留下五指紅印,「我兒拼死救你,你卻要殉情?!」
「太夫人!」沈予攬著出岫,想要伸手阻止卻為時已晚。
靜靜的靈堂內只能聽到出岫微弱的氣息,她好似這才反應過來,死寂地看向太夫人,雙眸漸漸浮出悲慟欲絕之色。
「如今雲氏族人虎視眈眈,各個盯著離信侯之位。你不想著如何保下這位置,不想著如何替辭兒報仇,你對得起他嗎?!」太夫人越說越是憤怒,身形顫動幾乎要昏倒過去。
「晗初……」沈予將下頜抵在她額頭之上,似怨怪、似疼惜,痛聲道,「你如此不愛惜自己,挽之地下有靈,要如何安息?」
與此同時,太夫人朝沈予使了個眼色:「咱們走吧!她有勇氣去死,卻不敢替辭兒報仇,豈不是辭兒愛錯了人!白白為她丟了性命!」
話語擲地有聲,太夫人瞧見出岫動了動神色,再對她斥道:「雲氏傳承數百年,每一任當家主母皆膽識過人,似你這般卑微懦弱的女人,還妄想進我雲氏家門?我可沒工夫為你一個外人耗著!」說罷,太夫人再無一絲猶豫,連雲辭半開的棺槨都不顧,大步出了靈堂。
太夫人說走就走,沈予唯恐出岫再尋短見,他想勸,但苦於辭窮,千言萬語只能喚出她的名字:「晗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