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間無路
2023-12-20 19:00:09 作者: 月出雲
鳳凰台上憶吹簫·傷逝
虎竹新還,龍泉待解,將軍奏凱神京。更指間流艷,一曲長縈。小院憑肩私語,空相許、花月佳盟。三生誓,無邊弱水,惟此濯纓。
猙獰,衣香繾綣,化淚血斑連,染指猶腥。悔千端乖誤,酸楚填膺。夢裡隔窗相喚,終不顧、啼枕頻驚。長遺恨,中宵轉側,蕉雨鈴聲。
瑟瑟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覺得自己看到了夜無煙,他似乎就在她身邊,可是,等她要抓住他時,眼前便出現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似乎是在提醒她,他已經不在了,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瑟瑟再次醒來時,是第二日的午後,雪早已停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角還有尚未乾涸的淚水。臉側的枕頭上,亦是潤濕了一片。她眨了眨眼睛,看到頭頂上那素白的帳頂,鼻尖處,還有一股腥甜的血的味道。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身上的傷口疼得她晃了晃,手臂無力得幾乎支撐不起孱弱的身子,差點兒撲倒在床榻上。
「小姐!我來扶你。」紫迷看到瑟瑟醒了,慌忙過來扶住了瑟瑟。
瑟瑟坐在床畔,原本冷漠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淒涼,她嗓音嘶啞地說道:「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她抬眸,淒清的眸光在紫迷臉上凝注了一瞬,「夢見……夢見了夜無煙,他……他……」
她眸光淒楚地望向紫迷,神色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迷惘,說了半天,卻連一句連貫的句子都沒有說成。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那個夢,那個可怕的令她心神俱碎的夢。
紫迷忍住眸中的淚意,攙扶著瑟瑟坐到妝檯前,微笑道:「小姐,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別想太多了。紫迷給你梳妝,外面雪停了,我們出去賞雪。」
她也多希望那是一場噩夢啊!
紫迷拿出篦子,開始為瑟瑟梳理長發,然後麻利地為她綰了一個流雲髻,揀了一支白色的玉簪簪到了髮髻上。
瑟瑟望著鏡子中自己憔悴的面容,還有那有些紅腫的眼睛。
她終於在夢裡哭出來了嗎?
她扶著桌子,踉蹌著站起身來,緩步向外走去。
院子裡,白雪皚皚,觸目所及,全是白色。真是一個粉妝玉琢的水晶琉璃世界。瑟瑟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身後的雪地上,留下她蜿蜒的腳印。
紫迷派人搬來一個軟椅,放在了院中的亭子裡。
瑟瑟躺在軟椅上,仰望著天空。
天空高遠,流雲縹緲。雪停了,梅花開了,日頭再次出來了,這個世界還是一如既往地美麗。
瑟瑟垂下頭,忽然一陣眼熱,那一直淌不下來的眼淚忽然就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伸手去擦,卻無論如何也擦不乾淨,好像是怎麼流也沒個消停。一顆心更是疼得好似一片枯萎的落葉,在冬日的寒風裡瑟縮,隨風飄零。
夜無涯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的,瑟瑟都沒察覺到。直到身側忽而伸出一隻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捏著一塊純白的素帕,去擦她臉頰上止不住的淚。
瑟瑟抬起眼眸,看到夜無涯俊雅的臉上,那抹寵溺的笑。
「大冷天的,哭什麼呢,小心把眼淚凍住了。」夜無涯一邊擦著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輕輕說道。
夜無涯不再穿那襲錦繡藍衫,而是身著赤紅色的龍袍。無涯終於執掌了河山社稷,那張俊雅的臉,如今看起來,眉梢眼角也隱隱透出凜冽和無形的霸氣。他現在武功也不弱,瑟瑟已知道當日在皇宮,那個要救她的黑衣人便是無涯。如今的無涯已經不再是當初溫文淡雅的他了,已經深具帝王之氣。
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可是瑟瑟依舊坐在軟椅上,沒有起身,也沒有施禮,她沒有心情在乎這些虛禮。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他……那個夢好可怕。我才哭了。」瑟瑟抬首,清麗的眸中布滿了濃濃的迷惑和痛楚。
夜無涯心中狠狠一震,看到瑟瑟如此憔悴的樣子,他幾乎有些不敢置信。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纖纖公子嗎?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碧海龍女嗎?此時的她看上去是如此脆弱,如同失了伴侶的孤雁,彷徨無依,悲慟淒婉。
她下意識地在抗拒那個事實!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原來她也有逃避事實的時候。
夜無涯輕輕嘆息,他緩步上前,九五之尊的身子在她面前低低俯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那突然的涼意通過手傳入到他心中,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涼了起來。
他定定地說道:「瑟瑟,聽我說,你沒做夢,那是真的。六弟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為了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帶著一絲淒楚,但是,吐出的話語卻無疑是殘忍的。
這話語,一字一字,那麼清晰,如同冰冷的雹子,敲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你為什麼要騙我?他怎麼可能離開人世,不會的!你騙我!我恨你!」瑟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隔著厚厚的冬衣,掐得他手臂生疼。
「你不信,那好,現在我就帶你去他的靈堂,看看他的屍身!」他無奈之下,終於下了狠心。他一用力,將她從軟椅上拉了起來,就要帶她走。
她一把打落夜無涯的手,定定地站在那裡。
「他沒有死!那是一個噩夢,我要睡,醒來後他就會出現在我身邊。」她笑了,絲毫不見悲戚和哀婉,而是,清純而明媚的,就如同綻放在積雪下的寒梅,美得令人心碎。
然後,她就在那笑容里緩緩倒地。
這一次,瑟瑟再沒有醒過來,她一直在昏睡,和前一次的昏迷不同,她睡得很安靜很恬靜。起初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很欣慰,覺得讓她睡一睡,總比一直傷心要好。
可是,一直睡了三日,她還沒有甦醒的跡象,紫迷終於急了,小姐雖然嘴裡不相信璿王已經去了,但是,其實她心裡,還是相信的,否則,她不會這麼一睡不醒,一心求死。瑟瑟如今這樣子,倘若不是還有呼吸和脈搏,幾乎令人以為,她已經不是一個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三日,夜無涯每日一下朝,便從宮裡趕過來,守在瑟瑟床邊。不眠不休,他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了。
他握著瑟瑟冰涼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就像是冰雪鑄就的,隨時都可能會化去。恐慌,在心頭蔓延,他低低地堅定地說道:「瑟瑟,你要醒過來,你還有澈兒,你絕不能就這樣一睡不醒。瑟瑟,如果,你還想看到他,就一定要醒過來。否則,你就永遠看不到他了。」
他在瑟瑟身邊一直說,低低地,柔柔地,一直說。白日說,晚上說,直到說得他嗓音喑啞,他終於看到她的眼睫顫了顫,睜開了那雙清澈的眼睛。
「他在哪裡,他還活著是不是?」三日三夜的昏睡,沒有吃一點兒東西,她竟然從床榻上猛然坐起身來,急急問道。
無涯徹底呆住了,望著瑟瑟焦急期待的模樣,有些話幾乎要衝口而出,然,他終於忍了忍,良久才沙啞著嗓子低低說道:「去看看他吧,今日,是他出殯的日子。」
夜無煙的靈堂設在璿王府。
馬車在璿王府門前緩緩停住,瑟瑟起身從馬車上下來,入眼,便是門前高掛著的長長的招魂幡,被冷風吹著,時而飄上,時而又輕輕地落下。門口蹲著的兩隻石獅子也套上了白色的布條。
府裡面處處皆是縞素,屋檐下懸掛著的燈籠全部蒙上了一層白布,在風裡搖搖晃晃,透著無聲的悲戚。
靈堂之上,懸掛著重重白紗,莊嚴肅穆,夜無煙的靈柩就停置在白色的布幔後。守靈的都是夜無煙的部下,他們含著熱淚,在靈前上香、燒紙,極是輕手輕腳,似乎是怕打擾了他休息一般。
雖然,夜無煙生前曾經造反,然而,夜無涯將夜無煙的起事宣布為驅除外賊,反而對他一番褒揚。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傻子,一來是因為新帝的態度,二來,他們也著實是欽佩夜無煙的。
所以,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瑟瑟緩步走入到靈堂中,滿目觸目驚心的白色令她心頭劇痛,她定定站立在靈前,光拉長了她纖瘦的身影,映在牆上,虛浮而縹緲。她久久地佇立著,卻好似失了言語,只是眼神怔怔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靈柩。
她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那種縹緲蒼白的神色,令觀者心中一顫,原本還是有很多部下埋怨她的,要不是因為她,夜無煙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然而,看到她,心裡突然間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哀戚得難受。
就這樣,要永遠地訣別了。
他活著時,她尚能給自己一個安慰,哪怕是相思,哪怕是痛恨,哪怕是哀怨,可也強過虛無。而如今,人已逝,她的這顆心,卻要放到何處?
靈堂內,瑟瑟看到夜無煙僵硬地躺在靈柩之中,身上,不再是血肉模糊,穿上了乾淨的白色壽衣,只是,她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臉上,簡直燙傷得太嚴重了。
不知為何,這一次,瑟瑟面對著他的屍骸,心中竟是平靜得很,竟然再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難道說,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逝去,這麼快便從哀傷中走了出來?
她細細地看著他的容顏,伸指緩緩從他臉上撫過,目光凝注在他那頭黑髮上。那夜,這黑髮是和血液冰水黏在一起的,她並沒有看出來,他的發似乎是短了許多,而且,不似以前黑亮了。
這,難道也是因為受刑所導致的?
「江姑娘,時辰到了,我們要出殯了。」金堂走上前來,極是客氣地說道。
金堂換了稱呼,不再叫她王妃,王爺已逝,再沒有王妃,而她本沒有和他名正言順地成親。
她平靜地點了點頭,既沒有哭泣,也沒有哀傷。她平靜地看著他的靈柩被抬了出去,抬到了馬車上,沿著十里長街,送到了皇陵之中。
「無涯,我要去陪她!你能不能幫我安排?」瑟瑟抬眸,低低問道。
一直沉默的夜無涯望著瑟瑟清冷的面容,輕嘆一聲:「我能拒絕嗎?」他搖了搖頭,「我去安排!」
皇家的陵園位於皇城北部的岷雲山,此山被青江環繞,風景秀麗,山水環境絕佳,乃絕好的風水寶地。眼下是冬日,山中只有松柏青青,寒梅艷艷,以及漫山遍野的積雪。
山中的氣溫自是不比皇宮,極是幽冷,呼出的氣息都是白氣。山中有守靈的房屋,夜無涯命人從山下運來一車火炭,在屋內同時生了兩個火爐,屋內才有了一絲暖意。
無涯原本要從宮裡撥幾個宮女過來陪瑟瑟的,都被瑟瑟回絕了。瑟瑟就連紫迷都沒有帶著,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後山的山野中居住。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陪著夜無煙。隨身攜帶的,只有一架瑤琴。
每日晚間,月出西山,清冷皎潔的月光籠罩著脈脈遠山,清澈的琴音便在山野間繚繞,清曼婉轉,絲絲縷縷,如同瀟湘夜雨,綿綿不絕。
她演奏的是一首《鳳求凰》,一遍一遍不斷地彈奏著。
這是娶親才會演奏的曲子,這原本是一首歡快的曲子,然,瑟瑟卻在歡快之中,奏出了哀婉。
她猶記得,當日在水龍島,他在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著《鳳求凰》,等著她來和。可是,她卻故意彈奏了一首《鳳歸雲》。
那時,她不肯和他的曲子,是因為她心中還是存著芥蒂的,她不想接受他。
如今,她和了他的曲子,可是他又在哪裡?
本是鸞鳳和鳴的曲子,此刻聽來,卻是如同孤鳳獨鳴般哀怨悲戚。
可惜的是,不管她如何彈奏,終究是沒有簫音來和了。此時,她已深深體會到當日,夜無煙在窗外吹奏《鳳求凰》時的心情,彼時,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來相和啊。
夜風拂過,親昵地吻著她的月色衣衫,飛揚的髮絲掃過她清絕的面容,她清澈的眸中俱是淒婉。
琴音正是高昂之時,琴弦忽然斷了一根,指尖一疼,滲出了嫣紅的血珠。
瑟瑟呼吸一凝,心狂跳不止,難道說?難道說,他來了?!
夜無煙沒有死,他一定沒有死!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決計不是他!一定不是他!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是,瑟瑟依舊不敢回頭,她生怕希望落空。聽到身後輕輕的腳步聲,她重新挑了弦,繼續彈奏著。只是,心中緊張,再也彈不成調。
「好一曲《鳳求凰》,怎的聽上去猶如孤雁一隻,寂寂而鳴?」一道清冷的女聲不無諷刺地說道。
瑟瑟的臉猛然一白,心頓時絕望地下沉,她緩緩回首,只見不遠處的雪地上,立著兩道人影。
月亮就掛在天邊,朦朧而高遠,月華柔柔,傾瀉而下,和微茫的雪光交相輝映,照亮了來人的模樣,竟然是伊冷雪和侍女玲瓏。她們兩個俱是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似乎是趕了很久的路。
玲瓏是夜無煙的侍女,應當是認識這裡看守皇陵的李將軍的,是以,看到那些兵士遙遙站在遠處,並不曾前來阻止。
伊冷雪身著一襲素白的衣裙,黑髮綰成雲髻,髮髻上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此打扮,幾欲和漫山的白雪融為一體。只一雙黑亮的眼睛,布滿了淒迷和哀傷,她一步一步,踩著積雪,緩步走到了江瑟瑟的面前。
瑟瑟起身,兩個女子在白雪皚皚中彼此對望。
臉色一樣地蒼白,神色一樣地悽愴,眸中的痛楚也一樣地深濃。
她們的哀傷,為的都是同一個男子。
伊冷雪忽然俯身,伸指在瑟瑟的琴弦上一划,一片錚錚的清音響起,好似一陣亂玉飛濺,雜亂無章。她起身,冷冷說道:「《鳳求凰》能讓你彈得如此哀怨,倒也是不易!」
瑟瑟沒出聲,俯身,抱起來擱在地上的瑤琴。
「江瑟瑟,他真的不在了嗎?」伊冷雪一字一句地說道,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冷,以前,做祭司時,她的聲音只是清冷,而如今,是冰冷,冷到了骨子裡。然而,語氣卻不無悲戚,令人聽上去幾欲心碎。
她的眸光從瑟瑟身上,緩緩轉移到眼前那冰冷的墓碑上。望著墓碑上那鐫刻著夜無煙名諱的字,她怔怔地走了過去,在墓碑前,緩緩地站立。
瑟瑟起身,抱起瑤琴,淡淡地望著伊冷雪,她看到她撫著墓碑,肩頭不斷地聳動,似乎在無聲啜泣。原來,伊冷雪對於夜無煙,也是愛到了極致。
玲瓏走到夜無煙的墓前,默默跪了下去,此刻,她亦是淚流滿面。
山野寂寂,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冷月在天邊散發著幽遠的微芒。
不知過了多久,瑟瑟才發現伊冷雪抱著夜無煙的墓碑,頭輕輕地垂了下來,就好似一朵花在莖上沉眠,一動也不動。
瑟瑟心中一驚,伊冷雪不會以身殉情了吧?她疾步走到伊冷雪身邊,玲瓏也發現了伊冷雪的異狀,起身,將她緊抱著墓碑的手掰開,這才發現她似是已經哭昏了過去,睫毛上,俱是點點淚珠。
「外面冷,扶她到屋中去吧!」瑟瑟淡淡說道。
玲瓏點了點頭,扶起伊冷雪,將她背到了瑟瑟所居住的屋內。瑟瑟淡漠的神色,讓玲瓏心情極是複雜,她幽幽說道:「你不傷心嗎?王爺他可是為了你,才會身死的。」
王爺為了這個女子,四年來,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煎熬之中,而今,又為了她身死,而她,竟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悲傷。
瑟瑟抬眸,她也覺得很奇怪,自從在靈堂上再次看到他的屍首,她心中就不再那麼悲傷了。或許,在心底深處,她隱隱覺得,他沒死。可同時,她似乎又覺得那是個奢望,因為,如若他沒死,怎會至今還不出現?
瑟瑟心底,其實是極矛盾的。聽了玲瓏的話,她不知如何回答,起身坐在木案前,將方才斷裂的那根琴弦接好,調了調琴弦,又開始撫琴。今日,那首《鳳求凰》她還沒有奏完,她不能讓他只聽半首曲子。
琴聲若流水,訴不盡的滿腔愁情。
玲瓏低首,琴面上竟有著縷縷殷紅,這才注意到,瑟瑟的手指方才被斷弦割破,再次撫琴,指尖血滴飛濺,染紅了琴面。就連琴音,似乎也帶了瀝瀝血色。
「江瑟瑟,我不曾想到,你這麼快便再次撫琴!」伊冷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幽怨,暗含著一絲得意。
一曲而終,瑟瑟淡淡說道:「我只是要他聽一首完整的曲子。」
「江瑟瑟,你為什麼不死?他為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可你,為什麼不死?你愛他嗎?」伊冷雪起身,緩步走到瑟瑟面前,臉上淚痕已干,淒楚的神色已經轉為憤恨。
「為什麼,他要為你做這麼多?如果沒有你,他就不會死,而我,也總會等到他。可是,他死了,我的夢也就結束了。我為他做了那麼多,可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伊冷雪喃喃說道,神色極是淒婉。
玲瓏在一側,聞言,冷聲道:「你為王爺做什麼了?你陷害王爺的孩子,你嫁禍王爺所愛的女子,你將王爺的消息送給莫尋歡,這就是你為王爺所做的一切嗎?當年在黑山崖上,你被吊在崖邊,這個主意也是你出的,就是為了嫁禍王妃。你在被莫尋歡劫走的當天,就已經和莫尋歡合作了,不是嗎?你要讓王爺一無所有身敗名裂。這就是你的愛嗎?」
「玲瓏,你……你……」伊冷雪指著玲瓏的臉,驚詫中帶著一絲瞭然,「你竟然一直都在監視我?」
玲瓏悽然一笑道:「不錯,伊祭司,當年,你采了那朵雪蓮,救了王爺的命,也用那朵雪蓮救了我的命,我是感激你的,所以,我一直很欽佩你,很維護你。可是,我從來不曾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子。所以,自從王妃跌下懸崖以後,我在你身邊,就只是受王爺所託,是監視你的!我是王爺的侍女,我怎麼會背叛王爺呢?」
伊冷雪忽然咯咯笑道:「你說的對,我怎麼會忘了,你是他的侍女。我還以為,在那個王府里,你是唯一一個真正對我好的人。可是,為什麼,這一次,我從墨城回了北魯國,你還要跟著我?你不是應該回到他的身邊嗎?」
玲瓏悲憫地望著伊冷雪道:「其實,就算你離開王府,回了北魯,王爺還是不放心你。他怕你再和莫尋歡合作,怕你沒有了利用價值被莫尋歡所殺。要我留在你身邊,一是保護你,二也是為了能及時給王爺傳遞消息。」
「他讓你保護我嗎?」伊冷雪喃喃自語道,「他不是很恨我,希望我死嗎?他不是說,我企圖殺他的妻,殺他的孩兒,所以,早已和他恩仇相抵,再相見,就是仇敵了嗎?」
「你是她的恩人,如果有一絲可能,他不會讓你死,他希望你能早日回頭,不要再做傷人傷己的事情。」
瑟瑟坐在琴案前,聽著伊冷雪和玲瓏的話,心中極是酸澀。尤其是伊冷雪複述夜無煙的那句話。他說,伊冷雪企圖殺他的妻,傷害他的孩兒,恩仇相抵。原來,他心中,始終是當自己是他的妻。
「伊冷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瑟瑟低聲說道,伊冷雪被赫連霸天強暴,被自己的子民唾棄,從祭司的位子跌落到凡塵,或許,任何一個人都是無法承受的吧,「可是,這個世上,我們都是人,平凡的人,不是神。所以,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遭遇痛苦、傷心和一些不能對外人訴說的苦楚,這一切就好比是你骨血中的刀子,你活著一天,便要為它受苦一天。這一把刀子,你的身體裡有,我的身體裡有,他的身體裡也有,甚至玲瓏,她雖然不說,她也有。可是,如果你能化解它,總有一天你能擺脫它帶給你的痛苦,從而,忘記那些痛苦,勇敢地繼續活下去。」當年跌落到懸崖下,她何其痛苦,可是,她成功地化解了心中那把刀子,沒有讓它轉化為仇恨,也沒有讓那把刀子控制她的行為。
伊冷雪凝視著瑟瑟,望著昏黃燈光下,她那蒼白的臉,清淡的神色,還有眸中那隱隱的光華,這一瞬,她才忽然明白,她是輸在什麼地方了。怪不得,夜無煙會喜歡她,因為,她的確值得。她真的比不過她,比不過她的純淨和善良。
伊冷雪眸中布滿了酸澀,她低低說道:「我知道你是愛他的,其實,那次在懸崖上,你救我,也是因為愛他。你知道我是他的恩人,我若身死,他這一生只會活在良心的譴責里,所以你才奮不顧身地救我,是嗎?而他,也是愛你的,自從你墜下懸崖,他過的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雖然留我在王府,卻是只有伊良寒毒發作時,他才會過去,而他去了,也從來不會好好看我一眼。」
「江瑟瑟,我比不上你,我的確比不上你,所以,我要走了,我要隨他去了,但願來世,我可以贏得了你。」伊冷雪輕輕說道,言罷,唇角流出了一絲鮮血。
「你怎麼了?」借著昏黃的燭火,瑟瑟隱隱發覺伊冷雪的臉色有些不對,臉色慘白中透著一絲暗青。
伊冷雪悽然笑道:「方才,就在你彈琴時,我已經服下了毒藥。」
「你怎麼這麼傻,王爺他也許並沒有死。」瑟瑟臉色蒼白地道。
「你說什麼?」伊冷雪黑眸微微一亮,然後她又搖了搖頭,「縱然他沒死,我也無顏見他了,死,對我來說,是最好的解脫。只是,江瑟瑟,你也活不成了。」
「什麼?」玲瓏大驚失色,「你做了什麼?」
「江瑟瑟,來之前,我是恨你的,恨你害死了王爺。可是,你武功那麼高,我知道我根本殺不了你,所以我只能殺了我自己,然後再讓你死。江瑟瑟,對不住,我給你下了蠱,連心蠱。我下在了你和我的身上。這兩隻蠱蟲是連心的,這樣,我若是死了,你便也活不成了。」伊冷雪邊說邊吐了一口血。
玲瓏大驚,「你什麼時候下蠱了?」
「我下在琴上,我方才彎腰撫琴時,便下在琴上,因為你方才指尖受了傷。我想等你再次撫琴,便會中蠱。可是我沒想到你今晚這麼快,便再次撫琴了。」伊冷雪神色淡淡地說道。
連心蠱!
玲瓏的臉剎那間慘白了。
這是世上最毒最厲害的一種蠱毒,說它厲害,是因為身中連心蠱的人,一個人一旦死了,另一隻蠱便會感應到,便會使它的蠱主噬心而死。可是這蠱卻偏偏看上去無色無味,人眼是看不到它存在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檢驗出它的毒。
這種蠱毒因為其厲害,早已在世上絕跡了。怎麼,伊冷雪手中會有這麼厲害的蠱毒?
「你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蠱毒?」玲瓏咬牙切齒地問道。
「是莫尋歡給我的,很久以前,他就要我下在王爺身上,可是我始終沒有做,我一直留著,狠不下心去用。我聽到王爺因她而死,所以,我恨她,我要她陪葬。」伊冷雪斷斷續續地說道,身上的毒藥似乎是發作了。
玲瓏撲了上去,搖著伊冷雪道:「伊冷雪,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啊!」她若是死了,瑟瑟也便活不成了。
「我真的不行了!江瑟瑟,原來到頭來,我們誰也得不到他!他或許沒死,可是我們兩個都死了。哈哈哈……」伊冷雪言罷,坐在椅子上,螓首一垂,真的睡了過去,永遠地睡了過去。
室內一片靜謐,只有冷風夾著層層的碎雪呼嘯著肆虐的聲音。屋內,門窗的縫隙之處也密合得嚴嚴實實,將寒氣完全隔絕在外。可是,瑟瑟還是感覺到了冷。她回身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已經僵直的伊冷雪,或許一會兒,她便和她一樣了。她沒想到,為了要殺她,她竟然先殺了她自己。伊冷雪對她,確實是恨極了,恨得賠上了自己的命,也要殺了她。
「王妃,你怎麼樣了,是不是感覺到不舒服?」玲瓏疾步走到瑟瑟面前,焦急地問道。她從瑟瑟臉上,看不出一絲徵兆,實在不知道瑟瑟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她身上的蠱毒是不是發作了。
「我沒事!」瑟瑟起身,神色如常,搓了搓冰涼的手,逕自走到火爐邊,掀開火爐的蓋子,利索地捅了捅紅彤彤的炭火。
其實,她心中很平靜,絲毫沒有感覺到害怕。
她中了蠱毒,如若,夜無煙真的不在了,那麼,她便可以去陪他了。如若,他還活著,聽到她中了蠱毒,應該會現身的吧。
加了炭火,屋內漸漸暖了起來。
「或許,或許王妃並沒有中那個蠱毒,這把瑤琴,還是不要了,趕快扔出去吧。」玲瓏起身,便去抱那把瑤琴。
瑟瑟的手忽然一松,火鉗子掉落在地上,她伸手按住了胸口。
「王妃,怎麼了?發……發作了嗎?」玲瓏神色大驚,她伸手,扶住了瑟瑟搖搖欲倒的身子,將瑟瑟攙扶到床畔坐下。
「我去叫人!」玲瓏臉色蒼白地沖了出去,去尋守衛皇陵的李將軍。
瑟瑟坐在床畔,只覺得心口處,好似有萬蟻噬心,臉上滲出了一滴滴的冷汗,她不知,自己能不能撐住。
房門被什麼人推開了,一陣幽涼的夜風灌了進來,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一襲寬大的墨袍被夜風吹得隨風飄揚,因為是逆著風,一頭長髮被風吹得盡數拂在他的臉頰上,遮住了他的面目。但是,透過紛亂的髮絲,瑟瑟還是看到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他走到瑟瑟身前,伸指,在瑟瑟胸口處點了兩下,萬蟻噬心的感覺一瞬間消失了。
「莫尋歡,你……你怎麼在這裡?」瑟瑟抬眸,定定望著他。
莫尋歡怎麼還留在緋城,他不是早從緋城逃走了嗎?怎的還留在這裡,而且,還是隱身在皇陵之中。
莫尋歡立在屋中,目光靜靜地落在瑟瑟身上,安詳而淡然,唇角,帶著她看不懂的出塵的笑意。
「我若是離開了,今夜,你不是就要一命歸西了嗎?」莫尋歡低首,絕美的臉上漾起一抹笑容,「你真的很不讓人省心啊!也罷,這麼不省心的女人就留給夜無煙吧!」
他輕笑著,伸手,將自己身上披著的寬大的黑裘解了下來,再伸指,輕輕一彈,胸口處衣衫的盤扣一粒粒迸開,露出了他健壯而俊美的胸膛。白玉一般散發著溫潤的光芒,很美,很美。
「你做什麼?」瑟瑟後退一步,右手,已經扣住了新月彎刀的刀柄。可是,心口處那才停頓了片刻的噬心之痛又開始疼了。一瞬間,她連握住刀柄的力道都沒有。
莫尋歡笑了笑,燭光映照下,他的臉,在光暈下映成一團模糊的霧,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覺得他很美,美得震撼人心。
他彎腰,從靴子裡拔出一把匕首,伸手,將匕首從刀鞘里拔了出來。很窄很長很薄的小小匕首,在燭火映照下,閃著幽冷的光芒。
莫尋歡將匕首翻轉,在自己心口處輕輕一插,鮮血漫出,染紅了他白皙的手指。
「瑟瑟,你可曾有一點點愛我?」他伸出手指,停留在瑟瑟的臉頰上,如漆的眸,黑得如同永夜,沉沉的,卻也閃著一絲比星光還要灼亮的期冀。
「我……我……」瑟瑟的話還不曾說出口,莫尋歡的手指,已經從她的臉頰上移動到了她的唇上。
帶血的手指壓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要說的話。他的臉上綻出一抹笑意,很明媚很皎潔,沒有一絲陰晦。絕美的臉,眼中情緒如湖水般漣漪,盛滿了淡淡的溫柔,淺淺的哀愁。
「不要說!」他淡淡說道。其實那個答案他知道,只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問了卻又不敢聽她的答案。「夜無塵的確沒有殺夜無煙,我們聽到你們攻到了牢房時,本要用他做人質的,便留了他一命。所以我們從牢房走出來時,他還活著,雖然的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說著,聲音低低柔柔。
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個在宴會上寵辱不驚的男子。
瑟瑟心中頓時一喜,她就知道,夜無煙不會死,一定不會死的。
她眸中忽然綻放的狂喜的光華令莫尋歡微微蹙起了眉,黑眸間閃過一絲黯淡,他長睫毛一垂,遮住了眸中的失落,伸指,輕輕地點了瑟瑟的昏睡穴。
瑟瑟醒來時,屋內已經沒有了莫尋歡,坐在她身畔的,是夜無涯。環顧一周,屋內除了無涯,就是玲瓏,再沒有別人了。就連死去的伊冷雪,都已經不在了。
「你怎麼來了?」瑟瑟淡淡問道,胸口處隱隱還有一絲疼痛,她輕輕撫了撫胸口,微微皺了皺眉。
「我怎麼能不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那些守護的人,簡直是廢物,就不該讓伊冷雪來見你的。」夜無涯沉聲說道,「別動,你的胸口有一道傷。」夜無涯看到瑟瑟微蹙的眉,慌忙說道。
「胸口有一道傷,我現在怎麼了?」瑟瑟凝聲問道,莫尋歡把她怎麼了?
「你的蠱毒解了!是誰給你解的蠱毒?」夜無涯定定問道,「是不是,莫尋歡?」
瑟瑟臉色一僵,問道:「連心蠱不是無藥可解嗎?我的蠱是如何解掉的?」
「連心蠱是無藥可解,但是,卻有一種解法,那便是用另一個人心口處的血,將蠱蟲引過去。不過,這個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那個人身上,必須有你所中的蠱蟲的母蠱,那樣,蠱蟲才會沿著血從你的傷口鑽到他的傷口中去。所以說,連心蠱幾乎是無解。因為誰知曉這隻蠱蟲的母蠱在誰的身上,而那個人又肯不肯用這種法子為別人解蠱。」夜無涯靜靜說道。
「那引了蠱蟲過去後,那人的身上便是有兩隻蠱蟲了是嗎?那……那個人,還可以活嗎?還能活嗎?」瑟瑟低低問道。
夜無涯思索片刻,淡淡說道:「應該是活不下去了吧!」
瑟瑟輕輕「哦」了一聲,從床榻上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打開門,望向茫茫的夜色。
月兒依舊掛在天邊,冷冷的,淡淡地睥睨著人間,清冷的月光,籠罩著這白茫茫的世界。屋外的每一株樹上,都鬱結著無數的積雪,風起,雪花一陣又一陣飄落,就好似又一場飛雪……
莫尋歡,那樣一個絕美妖嬈的男子就那樣走了嗎?
瑟瑟閉上眼眸,只覺得心底湧上來一股悲涼。她從未想過,莫尋歡會舍了自己的命,來救她。
他曾經說過喜歡她,可是她從未將他的話當真。她以為,他不過是在刻意勾引她,進而利用她。
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知曉,他的感情原來是真的,並不曾摻雜一絲雜質。那個一直淡漠的,不為任何事情動容的男子,原來一直將她放在了心裡。
刑場上,如若夜無煙不出現,想必,他也不會殺她的。
當初,在伊脈島,他向她求親,原來,也是真的,都是真的。
如若,沒有家仇國恨,這個男子,該是怎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好男兒啊!
瑟瑟在門口凝視著夜色,望了很久很久,直到夜無涯以為她要石化了,她忽然轉身,神色肅穆地問道:「皇上,您打算要去攻打伊脈島嗎?」
夜無涯一呆,自從他登基為帝,就不曾在她的面前自稱過朕,而她,似乎也從未將他當做皇帝,不僅沒有禮數,就連皇上都沒有稱呼過。而如今,她突然這樣稱呼,他著實愣了愣。
「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夜無涯一雙溫雅的眸子定定凝視著瑟瑟,淡淡說道。
「我沒有資格管國事,我只是問一問而已,皇上有攻打伊脈國的打算嗎?沒有別的意思!」瑟瑟再次問道,莫尋歡雖然做了錯事,可是他的國民還是無辜的。
夜無涯嘆息一聲道:「目前還沒有,要看伊脈國的表現了。如果,他們肯臣服,我是不會挑起戰事的。」
瑟瑟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沉默了良久,她淡淡說道:「伊冷雪葬在哪裡了?」
玲瓏輕輕答道:「葬在後山了!」
「立墓碑了嗎?」瑟瑟顰眉問道。伊冷雪自然是不能葬在皇陵的,只有葬在皇陵的後山。不過,伊冷雪畢竟不是南玥之人,如今葬在荒野,實在是淒涼。留個墓碑,日後若是北魯國來人,或許有人會將她接回去。畢竟,她還是伊良的娘親。伊良在北魯國,也算是皇家之人。
玲瓏搖搖頭,道:「我做了一個可辨認的標誌。」方才瑟瑟出了意外,他們自然沒有工夫做墓碑。
瑟瑟點了點頭,有記號就好。
「無涯,我想下山。」瑟瑟轉首對夜無涯輕輕說道。既然莫尋歡說夜無塵沒有殺夜無煙,那麼這裡埋的就不是夜無煙,所以,她也沒有必要再守在這裡了,她要下山。
夜無煙到了哪裡?為何他不見她,是傷得過重嗎?還是,他有什麼苦衷?不管如何,她都會把他找出來的!
「好,我也正想和你說,你的爹爹定安侯已經回府了,你該回府去見見他了!」夜無涯輕聲說道。
「你說是誰?定安侯,我爹爹?」瑟瑟抬眼問道。她的爹爹,不是四年前,已經死在了牢獄之中了嗎?
「是!」夜無涯笑了笑,輕聲道。